“那他这算盘珠子可都快崩人脸上了。”娄简调侃。
“官爷这是什么意思?”
“好吃懒做又过得捉襟见肘的穷小子,是怎么寻着两房媳妇的。”娄简顿了顿,“夫人可别说是两情相悦,当年向您示好的小郎君一定不少吧。”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婚姻大事,我一个女儿家又怎做的了数?”邹氏侧过脸去。
“改明儿夫人也给我引荐引荐这位媒人。在下今年三十,连一房媳妇都没娶到呢。”
“你……你到底想做什么?”邹氏的脸忽白忽红。
“一提到媒人,夫人这么紧张作甚?”
“夫人是否觉得,在下和孔春旭是一样的人?”娄简心中已将二人的事情描摹了个大概,“夫人,是未婚先孕,不得不嫁吧。”
邹氏想要否认时,已然满了半拍:“像你们这样的胥吏我见得多了,别以tຊ为我会怕你,你们无非就是口袋空空,想要银子。”
娄简没有接话,不紧不慢地踱步到日头下:“夫人应该不是自愿的。”
邹氏猛然抬起头:“你说什么?”
“夫人不是自愿嫁给孔春旭,也不是自愿与他欢好的,对吗?”
邹氏眸子微颤,这话她也曾说了无数遍,但无人信她。耶娘骂她下贱,旁人茶余饭后也总是戳着邹氏的脊梁骨指指点点。
娄简背过身去,等邹氏嗓子里的哭腔渐渐淡了,才开口道:“夫人家的钱财没有丢,在院外往东百米的槐花树下。”
邹氏鼻音浓重:“你们,到底想做什么?”
“三个字,汤妙人。”
“汤娘子的案子,官爷问不到民妇头上吧。”
“成婚这么多年,孙春旭从未提及过吗,夫人也未曾察觉到异样?”
“异样?”邹氏昂首上前,“官爷觉得我夫君可疑,大可拿了他。当年办差的衙役审过那个苗广义也审过,审出什么了吗?我夫君是清白的,汤妙人不可能是他杀的。”在娄简眼里,邹氏急切撇清关系的样子,不打自招。
“我也觉得不可能。凭孙春旭的身量想要淹死一人可不容易。不过,康城人人都说六名新妇是被索命的,倒是夫人,竟然觉得汤娘子是被人所害……夫人定是知道些什么吧。”
话越说越多,越说越错。
娄简站累了,靠在窗棂上,捶腿道:“夫人也是女子。自然懂女子的心思。一个未出阁的姑娘,怎会莫名在半夜给陌生人开门?”
“你什么意思?”
“汤妙人同家人同住,若是匪徒闯入汤家劫人,汤家人竟在第二日才发现?我想,必然是汤娘子当夜自己开的门。除了孙春旭,我想不到第二个人来。二人甚至还去了拓海湖。”见邹氏不语,娄简继续说,“大烈疏议律明言,包庇凶徒,流一年三千里。到那时,谁来照顾你的一双儿女?”
邹氏合上双眸,叹了一口气:“每逢汤妙人的祭日与冥寿,孔春旭便会去坟前祭拜。清明中元前后更是难以入眠。四次去,三次是带着伤回来的,我问过他不肯答,要么就是搪塞自己脚滑颠倒所致。后来有一年,我跟着他去了汤妙人墓前,这才发现……打他的人是汤妙人的兄长,汤元。”
“是你害死她的,是你!你休想这么痛快的死,我要你日日良心不安,不得好死!”
“其余的,我就不知道了。”邹氏道。
案子明晰前,夏惊秋没有将孙春旭收监,打了一顿板子,又放了回去。邹氏是个识趣的人,知道什么能说什么不能说。
差不多的法子,也在姜也的未婚夫婿谢海身上试了。结果,大致相同。
谢海的出身与孙春旭相比算得是半斤八两,同样是走了“狗屎运”娶了个貌美又多金的媳妇,如今家庭和睦圆满,不过,这么多年来江河也是对姜也心存愧疚。
如此,姜也与汤妙人二人的共同之处算是找到了。
其余众人,又为何会成为鬼新妇的目标呢?夏、娄、许三人一时不得而知。
第四十九章 药方
“这方子查出来了。”夏惊秋拿着千目阁的密信,大步跨进屋来,“是治消渴症与卒中的方子。千目阁的兄弟拿着药方一家去问过。消渴症是富贵病,平常百姓不容易染,更何况这个人还同时染了卒中之症,定是不会错的。大概五年前,宝药林给房员外,就是房公智,房婉儿的阿耶开过。大夫辨认,正是宝药林的方子。”
“这方子,可有问题?”
夏惊秋摇了摇头:“好几个大夫都看过。这的确是治消渴症的。”
许一旬蹲在案几旁:“既然方子没有问题,那苗广义为何要将这方子也藏起来?”
娄简往炉火里加了块碳,火舌卷过,生了一层白灰:“方子没问题,并不代表药也没有问题。”
“药渣!”许一旬猛地蹿了起来。
“你能想到的破绽,别人也能想到。”夏惊秋靠在凭几上,晃荡着方子道。
“切,就你聪明。”
“至少比你聪明。”二人你一言我一语,又争了起来。
一旁,娄简久久没有出声,甚至全然没有察觉到,翻滚的热汤溅到手上。夏惊秋惊呼:“你疯魔了不成!”他赶忙取下滚烫的壶来,又搓了一块帕子按在娄简手上,“手烫成这样,你都不知道躲?”
娄简来回翻看手掌,小声嘀咕:“十年……十年……为何有这么大的变化。”
夏惊秋见她手背上红了一片,责怪道:“你嘀咕什么呢?”
“夏惊秋,那几名新妇的卷宗在哪儿?”
贺严氏被人砍去双足跌落山崖、汤妙人溺死在河中、姜也被人正中胸膛一剑贯穿、孟宁与倪令歌一个是跌亡,一个是毒发、房婉儿则是在自己的闺房里被勒亡。
“阿简,你瞧出什么名堂来了?”密密麻麻的字看得许一旬头脑发胀。
“死法。”娄简指着卷宗道,“贺严氏、汤妙人、姜也的死法有一个相同之处。干净、利索。就比如汤妙人,她一个渔女水性自然好,想要溺毙此人,需得有十分强劲的力道,将死者按在水里才行。”
“所以,孙春旭最多是帮凶,不会是凶手。”夏惊秋攒着手指,“这么说来,想要一刀将活人的双足砍下,也需有足够的力道才行。还有姜也,一剑穿胸。”
“啊!我懂阿简的意思的了。”许一旬恍然大悟,“反观孟宁和倪令歌的死法对凶手的力道没有任何要求。”
“最奇怪的是房婉儿,又是被活活勒死的。”娄简指着字里行间,“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习惯。凶手也是,杀了那么多人,总有一套‘稳赚不赔’的法子,才能确保万无一失。他就像……”
“他就像突然得了一场重病,又痊愈的了。病中因四肢无力,才不得不选择其他方式杀人。”
“重病?药方?”许一旬拿起宝药另开的方子,“六起命案里,只有房婉儿的阿耶得过重病。苗广义留的方子会不会就是在暗指房公智?他根本就没病,他装的,就是想让别人怀疑不到他头上!”
“话虽如此,可谁会平白无故杀了自己的女儿?”夏惊秋问。
“你还记不记得江河县弑女的林重显,不就是因为自己的女儿坏了名节吗?”
娄简看着炭火出神,全然没有听到二人在说些什么。
“阿简,你说我讲的对不对?”
娄简回过神来,思忖片刻道:“我说不上来。”娄简指尖抵着眉心,“若是房家能再办一次婚事,或许还能案子会好办许多。”
“阿简,你这主意好比是天方夜谭。房家已经死了一个女儿了,怎会再折进去一个?”
“这不是天方夜谭,诸位若真能为姐姐报仇雪恨,房家愿意再办一次喜事。”众人顺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屋外站着一名穿着藕色襦裙的年轻娘子,那衣裳金贵,随着女子的步伐竟能生出水波的色泽。
“娘子你不能进。”金宝紧随其后,一路小跑,拦在女子面前。
“金宝,不必。”夏惊秋道。
女子提起披帛与裙摆,大步上前,跪在夏惊秋面前:“请长史大人,为我阿姐主持公道。”见几人有些错愕,她继续道,“民女房嫣儿。”
她杏眼墨眉,面如白玉,看上去年岁不大,眸子里似乎燃着火。夏惊秋记得秦昌曾与他说过,房嫣儿对于阿姐的死一直有异议。
娄简与夏惊秋互相看了彼此一眼,二人不敢卸下戒备。
“房娘子怎知我们在调查旧案?”夏惊秋扶起房嫣儿问道。
“苗广义……我去见过苗夫人了。”房嫣儿披帛揉皱了手中的披帛,缓缓启齿,“我与苗郎……”
“苗广义是你的情郎?”娄简想起了苗广义家磨盘上的针线,“苗广义死后,是你一直在照顾苗夫人?”
房嫣儿点了点头:“我知道,我阿姐和苗郎的死一定有问题。几位若是真能破案,民女愿意以身做饵,助各位一臂之力。”
“不行不行,一介柔弱女流,怎可以身犯险。”许一旬道。
“倒也不用劳烦房娘子,房家只需摆出办喜事的架势来即可。”娄简负手上前,“我替你嫁。对外就说,是妹妹替姐姐完婚。”
*
七日后一早,三十二抬的红妆,洋洋洒洒地铺了三里地。房府门前遍布红绸锦色,脑袋大的花团十步一系被风卷得乱窜,小厮捂耳上前,后缩着半截身子点燃了挂在屋檐下的炮竹。
烟气四散,拢住了房府的牌匾。大街上,涌动的人头络绎不绝,前来看热闹的人个个伸长脖子探望,
“这房家的胆子也太大了,还敢办喜事?”
“谁知道啊,说不定是那个房员外病糊涂了。”
人们的质疑声中,吹吹打打的迎亲的队伍行至房府门前。新郎身着绛色团纹公服,玉冠上垂下的丝绦,随风tຊ摆动。他骑坐高头白马,行走在阳光洒下的金辉间,拱手向路人连连道谢。
喜娘高呼:“新妇出阁。”
房檐廊角掀起红绸,新妇梳妆整齐慢步而来,青色钗钿礼衣长摆约三尺许,边缘滚了寸长的缂丝金绦,高髻间的双钗凤凰步摇轻轻摆动。她眉作远山黛,额间细勾了一朵牡丹花钿,隔着却扇瞧去若隐若现。
一旁的陪嫁婢子人高马大,跟着新妇也梳妆了一番,堕马垂髻间簪了一朵绢花海棠,两颊胭脂淡淡扫开,添了几分让人失魂的娇媚。
婢子道:“小爷我这辈子没受过这种屈辱。”
却扇后传来笑声:“小心些,别露怯。”
几人生怕房家的婚事办得不够热闹,拽着迎亲班子绕了大半个县城才往城外走去,一路上十步三歇,此时天色已然发青,月牙探出了半个脑袋。
城外的泥路越走越荒,树影茂密,交叠横错,借着月光顺势蛰伏在地上。风一吹,树枝缠绕在一起,扭成根鞭子,“唰唰”作响,抽得人汗毛直立。
远远看去,长长的迎亲队伍好似一条弯弯曲曲的虫子,众人缩脖张望,提防着每一片吹落的树叶。
“郎君,要不咱们走快点。”喜娘上前,“时辰不早了。”
高马上的新郎官缓声道:“不急。”
“郎君,这……这荒郊野岭的太吓人了。您是外乡人,不知道咱们康城的事,那鬼新妇最喜欢娇俏的新妇了,奴家也是为二位好。”喜娘攥着帕子,一个劲儿地描绘着鬼新妇的模样,好似她亲眼见过一般。
“这世上,哪有这么多鬼啊。”花轿边随心的婢子道,“若是有,我倒要看看他是人是鬼。”
“天灵灵地灵灵,神明保佑阿弥陀佛,小娘子你的嘴可不要乱说啊。”喜娘双手合十,朝着四方弯腰叩拜。
话还未收口,喜娘的额头便泛起了丝丝凉意,粘稠的液体顺着鼻梁一路滑到了脸颊。她伸手去摸:“血,血啊!”
蜿蜒的血迹隔开喜娘的脸颊,众人见状,两腿发颤:“鬼新妇,是鬼新妇来了!”
打锣的、抬轿的四散作逃,一时间鬼叫连连。
混乱中,有人朝着马匹抽了一鞭。那马提起前蹄,带着新郎冲进了林子里。树枝如利刃割破衫袍,隐隐透出血迹来。
四周雾气越发浓重,不一会儿连路都瞧不清了。白马猛然跪地,将新郎甩了出去,滚了几丈远。
他眉眼皱在一起,摘去身上的叶子,扶着树木才勉强站起身来。不远处,白马的四只蹄子被干净利落地砍下,鲜血泊泊,染红了毛发。它身子不停的抽搐,双眼如死鱼,没一会儿便断了气。
月色下,地上闪烁着银光。新郎上前,隔着衣衫抬起地上的“银光”,顺藤摸瓜,扯出一根极为细长的丝线来:“原来是鱼线。”
“你命可真大。这样都摔不死你。”新郎身后传来了一个低沉的声音。
“我这人啊,不好杀。几次三番遇险都能捡回一条命来。”
“你的运气到头了。”新郎后脖颈上架了一把大刀,那人继续道,“夏长史,今日,你是走不出这林子了。”
“夏长史?”新郎冷笑,啧啧两声,“英雄,那你可找错人,谁告诉你我是夏长史了?”新郎缓缓起身,看向来人,“在下,姓娄,单名一个简字。”
她这副人畜无害的笑容,在树影下,明灭不清。
第五十章 俏新妇
“也对,若是连长史都命丧康城,那这鬼新妇的案子怕是再也无人敢碰了。”娄简指节抵着下颚,摆出一脸思索的模样,“我瞧你面生,之前该是没有见过。我想,你的同伙应该是这么告诉你的:骑马的新郎便是夏长史,对吧。”
那人还在愣神之际,手上的长刀便被飞来的剑鞘击落。他顾不得捡起刀刃,捂着手腕便要逃跑,后路上又出现了穿着嫁衣的“俏新妇。”
夏惊秋扯下头面砸在那人脸上,又提起裙摆将他一脚踹飞:“可憋死我了,这劳什子快把我脖子压断了。”夏惊秋扔下头面,用披帛缠起大袖,露出雪白的胳膊来。
另一侧,那人高马大的婢子也赶了过了来。许一旬嫌裙衫麻烦,直接撕了一个口子,将裙子别在腰上。他摔过披肩长发,上前反手按住了歹人:“你这混犊子,让小爷我费了好一番功夫。”
娄简上前翻开歹人的双手,只见他掌心长了一层细长的厚茧子,新茧盖着旧茧,连手上的纹路都瞧不清了。奇怪的是,食指与虎口内侧也长满了细长的厚茧。
娄简脱下那人的鞋子,在鞋底发现了不少绿色的软草,她拿着鞋子递到夏惊秋面前:“什么味道?”
夏惊秋满脸为难,却也只能照做。皱着眉凑上前:“鱼腥味。这是……水边的苔藓!”他忽然想到了什么:“你是汤妙人的兄长,汤元?”
“啊?汤元怎么可能是凶手?”许一旬满脸不解,“他不是苦主吗?”
娄简不急不缓地翻起袖口道:“他只是杀害房婉儿的凶手罢了。不过,他今日的目标可不是新妇,而是,夏惊秋,夏长史。”
半个时辰前,康城县郊外。
迎亲的队伍歇在了林子里。夏惊秋从白马上跃下,从轿窗外递来半壶水:“我想了一下,咱们还是换一下吧。鬼新妇的目标是新妇,你手脚不利索,我们又不知道来人是什么身手,若是我被掳,总是要胜算大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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