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白剑降落在空地上,四周被天雷击过的树木仍惨淡地冒着烟,整座山头都仿佛被劈矮了一截。
秦黛黛几步走到岑望历劫之处,一眼便看见不远处地面上染了焦黑的玉笛,她忙走上前,玉笛是岑望随身携带的那支,可烧焦的缎袍和被缎袍裹着的孩童却不见了。
人呢?
秦黛黛感受着身上仍时不时传来的闷痛,眉头紧蹙着捡起玉笛,拿出寻灵司南,待确定方位后飞快朝那边走去。
约莫走了一盏茶的工夫,秦黛黛还想再看司南时,陡然听见前方不远处传来叽叽喳喳的吵闹声,弥漫着淡淡的妖气。
她循声过去,只见一团瘦瘦小小的身影正被重重叠叠地裹在烧焦的缎袍下,露出一张小脸,黑漆漆的圆眸异常冷静。
他的周围围着几个还未化形的精怪,正拿着树枝、石头朝他砸去,口中伴随着几声嘲笑:“娘亲说了,人吃我们的肉,喝我们的血,都不是好东西!”
“坏东西,打死他!”
“没人要的野杂种……”
大大小小的石头或是砸在缎袍上,或是砸在孩童身上。
精怪比寻常凡人的力气要大得多,砸在身上落下一块块青紫,有些立刻便见了血。
而被砸的孩童只是安安静静地坐在地上,大大的瞳仁里没有情绪,满眼冷漠,甚至……麻木。
又一块石头砸在孩童的额角,有血迹沿着他的眉梢流了下来。
秦黛黛立刻感觉到自己的额角随之痛了起来。
她痛到忍不住抬手抚了下额角,可那个孩童眼睛都未曾眨一下。
如果说之前秦黛黛对那个孩童就是岑望还心存质疑的话,眼下却已经可以确定了。
——她亲眼见到岑望将通感咒种入自己眉心,如今自己又与那孩童同感同受。
可看着被精怪随意欺辱都没反应的岑望,秦黛黛心中猛地升起一阵恼怒。
之前对自己便是以大能威压压人,看起来股掌之间便能轻易要她魂飞魄散。
如今面对妖界最末等的精怪都不知反抗,一声不吭,倒显得自己比那些精怪还不如!
眼见有一个小精怪再次将一根尖锐的树枝朝岑望扔去,黛黛一恼,唤出飞白剑将树枝击碎:“住手!”
说完又是一记灵力打向精怪们。
她虽灵根残废,但到底是筑基,且认真修炼十余年,一些法术口诀牢记于心,只是施展时比同境界的修士少了几分威力,对付寻常的小精怪还是绰绰有余的。
几个小精怪慌作一团:“是修士!”
“娘亲说了,看见修士要躲得远远的……”
“快跑啊!”
秦黛黛看着精怪们逃离的身影,没有继续追上去,只蹙着眉看向一旁的岑望。
如今的他看起来不过三四岁的模样,小脸是孱弱的惨白色,白到透明,仿佛能看见那层白玉般的面皮下,青色经脉里血在流淌。
他额角的血已经滑落到眼尾,和睫毛糊作一团,脸颊瘦可见骨,衬的那双乌黑清透眸子越发的大,虽然仍能看出之后的俏丽,然而他现在……
太瘦了。
瘦到像是几日没有吃饭,本该粉雕玉砌的脸颊肉眼可见的凹陷。
即便方才秦黛黛打走精怪的动静不小,孩童的瞳仁也没有一丝一毫的波动,漠然地看向未知处,无端瞧得人心底发寒。
秦黛黛走到孩童面前,俯视着他。
孩童被挡住了视线,目光终于动了,落在她的身上,极尽死寂。
秦黛黛沉吟片刻,谨慎道:“烦请岑公子将通感咒解除。”
孩童的眸子动也未动,就这样冷漠地看着她。
黛黛顿了顿:“岑公子?”
“……”
“岑望?”
“……”
唤了几声孩童均没反应,秦黛黛迎着岑望的眼神,脑中突然冒出一个大胆的念头——
他看起来,似乎完全不记得自己、不记得她,甚至不记得方才发生的一切了。
秦黛黛试探地伸出一根手指戳了戳他的额头。
孩童的力气太小、又太虚弱,被她轻轻一戳,竟狼狈地趴倒在地,眸光依旧无波,死气沉沉的。
好像是真的,他不记得了。
毕竟之前自己只是碰了下他的手腕,便被他嫌弃地挥开。
秦黛黛凝望着他,心底最先涌起的,是一股微妙的情绪。
就在两天前,眼前这个孩童还满眼不耐烦地俯视着被扔出噬魂阵的自己,招摇又恣意。
如今风水轮流转,轮到自己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了。
还未想好该如何是好,黛黛的手指已经先于思绪动了起来,用力掐了下他的小脸:“蠢小孩。”
第6章 伤口
太墟宗外飞瀑直下,醉玉峰上云雾漫漫。
峰顶的院落半隐半现在云雾中,隐约透出几点灯火。
夜色渐沉。
卧房内,秦黛黛坐在桌旁,支着下巴望着软榻上的孩童,眉心紧蹙。
她已维持这个动作近半个时辰了。
那个孩童不知何时昏睡了过去,此刻仍被那件烧黑的缎袍裹着,只露出一张煞白的小脸,长长的睫毛在眼睑打下细密的阴影。
识海里,千叶沉寂了半晌,终于不敢置信地道:“这……真的是那个不可一世的小少君?”
秦黛黛面无表情地点头:“岑望渡劫那晚,你没看见这个小孩就在噬魂阵中心?”
千叶:“那时我以为你小命不保了,将神识探入你芥子袋看看什么东西能保命,哪有闲心看他。”
秦黛黛静默片刻,蹭了蹭脸颊上残留的红痕:“这是我前日掐他时留下的。”
她那时未曾收力,没想到眼前这孩童依旧满眼漠然,反而她痛得轻嘶一声。
千叶也安静下来。
这时孩童不知梦到了什么,长睫陡然颤抖了下。
千叶蓦地开口:“不如把他送回神玄宫……”话没说完,它又自己否决了,“不行不行,他如今与你种下通感咒,万一在神玄宫遇到危险,你也会跟着遭殃。”
“还是将他放在眼前为好。”
秦黛黛紧抿着唇,她也想过将岑望送回神玄宫,但最终还是将他带回了醉玉峰。
最为重要的原因,自然是千叶所说的,她的命如今和他是系在一块的,唯有将他放在她抬眼便看得见的地方,方能安心。
除此之外,还有……千叶先前提及,通感咒以往是大能邪修控制人的手段。
修界素有仙修和魔修两族,仙修以世间灵气修炼,魔修以世间浊气修炼。
最初两族水火不容,可数千年前,修界遭难,仙修和魔修两族联合,阻止了修界倾覆。
自此,仙修和魔修约法三章,彼此共存于世,井水不犯河水。
后来,随着神玄宫和各仙修宗门的崛起,魔修势弱,更是再未起过什么乱子,一直延续至今。
而邪修不同。
邪修能同时吞噬灵气与浊气两种,在体内化而为一,还会吸食其他修士的灵力为己用,甚至修习一些上古邪术,种种行为,均是逆天而为,一旦天道觉察,必下天谴。
也正因此,不论仙修还是魔修,一经察觉到邪修的踪迹,绝不姑息。
秦黛黛趁那孩童昏迷时探查过他的灵根,毫无任何邪祟之气。
她不知岑望如何习得的通感咒,可一旦将他送回神玄宫,只怕通感咒一事也无法隐瞒。
为今之计,唯有从岑望口中问出他究竟将通感咒种到她头髓灵府中的哪根经脉上,将此咒解了,至此,他是否与邪修来往、是死是活,再与她无关。
可是……
秦黛黛再次看向软榻上的孩童,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只怕他在看见引雷符后,便察觉到天雷异常,自己恐怕会出事,便挑了个倒楣鬼来保护他的安危。
显然,她便是那个倒楣鬼。
“黛黛,”千叶感受着秦黛黛起伏不定的心绪,小心问,“接下去,你打算如何做?”
秦黛黛抿紧了唇,半晌站起身朝卧房走去:“睡觉。”
一路从望霞城外的山林飞回太墟宗,灵气枯竭便服丹药,都未曾好好休息。
千叶“啊”了一声:“那这个臭小子呢?”
秦黛黛看了眼包住孩童的黑漆漆的袍服,以及孩童脸颊上的污迹和血迹,又想到他悔婚后满修界的风言风语,垂下眼帘没好气道:“反正死不了。”
然而没等走几步,秦黛黛突然双腿一软,整个人难以克制地摔倒在地,额头顷刻便被疼出了一头冷汗。
“黛黛!”千叶担忧地唤她。
秦黛黛死死咬着下唇,却还是从唇齿间露出一声闷哼。
她只觉自己整条右臂和双腿像是被人拿着薄如蝉翼的利刃,一片一片地片着自己的骨肉,火辣的疼痛急剧涌来,虽然不算强烈,可偏偏这折磨如同要将人的神志彻底摧垮,延绵不停。
秦黛黛强忍着转头看向软榻。
那孩童虽然仍紧闭着双眼,却因着痛意,消瘦的面颊不断晃动,睫毛剧烈颤抖着。
秦黛黛缓和了下呼吸,站起身艰难地走到孩童身前,将那件烧焦的缎袍掀开,沾了血的中衣随之从孩童肩头滑落。
秦黛黛看清眼前的画面,忍不住轻吸一口冷气。
孩童方才还无碍的身上,此刻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浮现出一道道露出血肉的伤口,伤口齐平,不是雷劫后的伤,没有天雷的灵气弥漫,更像是被人用凡间的匕首一块块削下来的。
右臂,小腿,皆是这样的伤口,在瘦骨嶙峋的躯体上格外触目惊心。
大抵也正是因为是凡人兵器所伤,这痛尚比不上她强忍着破损灵根修炼的痛楚来得强烈。
千叶也忍不住惊呼:“为何会这样?”
秦黛黛也想知晓,这些伤口为何会凭空出现,可此刻显然不是好时机,她忍耐着不断涌来的疼痛,将芥子袋中的伤药全数倒出。
刚要为他上药,千叶道:“是不是应当,先将他伤口的血洗去?”
修士平日受伤,总会第一时间捻诀止血,鲜少会流这般多的血迹,秦黛黛一时忘了。
可看着那令她头皮发麻的伤口,她竟不知该如何下手。
过了许久,秦黛黛才找来绢帕和净水,提起孩童还算完好的左臂,将多余的衣物褪去,只留下过于宽大的亵裤。
此时她才终于看清他过于瘦小的身躯,仿佛只留下满身的骨头,细弱的似乎用力便能捏断,肢体上仍在往下滴着血珠。
而他却只垂着眉眼,肢体耷拉着,毫无生机。
秦黛黛一时看得呆了。
岑望如何说也是神玄宫的玉麟少君,变为孩童前,更是风华鲜亮的俏丽少年,变小后,怎会……这般羸弱?
窗外陡然响起一声霹雳,一阵冷风“砰”的一声吹开了窗子。
秦黛黛惊了一跳,朝外看去,只见方才还月朗星稀的好天气,竟不知何时变得阴沉起来,阴云蔽月,有几分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征兆。
天象变幻得莫名其妙。
千叶突然做声:“传闻这个小少君生来便身怀金丹,心境波动剧烈时,一念可动天象,难道是真的?”
秦黛黛顿了下,竟想起岑望来太墟宗悔婚那日,秋日高照,晴空万里。
若传闻为真,那悔婚一事于他,当真是一桩小事,不值一提。
“不知。”黛黛垂下眼帘,走上前将阑窗阖上,再未多想,只迅速地将孩童身上的血迹洗去。
所幸伤口只是凡剑所致,上好的灵药方才敷上不久,她便感觉到伤口处有凉意消减了火辣的痛。
秦黛黛原本因疼痛滞缓的动作也越发利落,很快便将他身上的伤口敷完。
痛楚终于得到缓解。
秦黛黛长舒一口气,为免他胡乱动作将灵药蹭去,拿过干净的绢帕,包住一道道伤口。
却在最后打结时,一时找不到剪刀,她只得自芥子袋翻出匕首,刚要将绢帕割断,原本紧闭双眸的孩童却在此时睁开双眼。
他的目光在经历最初的迷茫后,逐渐归于一片冷漠,浑身仍弥漫着血腥味,却始终一声不吭。
不知多久,孩童乌黑澄澈的眼珠动了动,落在黛黛手中的匕首上。
下瞬,他平静地收回目光,将另一只完好的左臂,伸到匕首的锋刃下。
秦黛黛拿着匕首的手一僵,看着孩童空荡无神的眸子,只觉得后背徐徐爬上一股寒意。
他以为,她要削他的肉?
为何?
秦黛黛蹙眉,手起刀落,将多余的绢帕割开,匕首扔到一旁的桌上,起身去净手。
被重新放回软榻的孩童动了动眸子,视线在桌上的匕首上定了片刻,最后落在正在净手的黛黛身上。
淡漠地看着她。
第7章 梦境
接连赶了两日的路,又挨了几次莫须有的痛,秦黛黛给岑望随手盖了件被衾便早早睡下了。
未曾想连梦中也不得安稳。
她梦见自己身处在一片毫无灵气的废墟中,四周尽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处处弥漫着血腥味。
她在黑暗中前行,直到触碰到一尊冰凉的石碑,上方写了三个大字。
秦黛黛一字一字地摸索,六,合,镇。
摸到最后一字时,周遭骤然塌缩,再睁眼她竟已在一处冰冷的牢笼外,稍稍用力,牢笼门便“吱呀”一声打开,扑簌簌的铁锈纷纷落下。
牢笼里关着的,并非飞禽野兽,而是……人。
一个满脸漠然的孩童。
周遭太黑,她根本看不清那孩童的模样,只看见他睁着大大的眸子看向眼前的高大黑影。
那道黑影手中拿着泛着冷光的匕首,另一手抓着孩童细瘦的手臂,如宰杀牲畜一般,割下了他的一片肉。
血立刻便沿着伤口流出,如断了线的珠子,纷纷落在下方的白瓷碗中。
血腥味越发浓郁了,甚至夹带着淡淡的香气。
那黑影将孩童松开,转身离去,不知打开了哪里的门,有光透过门缝映照到孩童的脸上。
孱弱的眉眼如同细细雕琢的白瓷娃娃,犹带着未长成的稚气与俏丽。
秦黛黛看清孩童的模样,倒吸了一口气。
是比三四岁的岑望还要年幼的他。
孩童似听见了动静,抬头望向她的方向。
他看了她很久,而后突然抬手:“阿姊,救我——”
*
秦黛黛是在第二日晨时被疼醒的。
这股疼痛格外熟悉,和昨晚右臂、双腿的疼痛几乎一模一样,削肉般的痛感。
岑望!
秦黛黛在心底咬牙切齿地唤出这个名字,掀开被子走下床,径自朝软榻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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