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至如此,她已经明白,谢佻这一枝高枝,不是自己能够攀得上的,只是,如今自己已是残花败柳之躯,若被谢佻厌弃,她可真就是一落千丈。日后在女儿河,只能沦为那糟糠老男人的玩物了。
唉!既知今日,何必当初!
若再给她一次机会,她断乎不会冒充蕖香,说那条手帕子是她的……
谢佻看着站在花台之上的蕖香,一眼就认出她是那夜的妙人儿!猛然惊醒,眼前这个女子,也正是画春楼上,那个灰头土脸的小丫头子。
妙,妙,妙!
他的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的笑容,她这个出场,真是出乎意料,实在有趣!
贵宾席中,那为首坐着一个不男不女之人,正是本次出巡江南,为皇上选美人的大内主管桂公公,他见到台上的蕖香,眼中精光一闪。
这沈蕖香的模样,神态,倒是颇似一个人……
若此女使用得当,他下半辈子的富贵都有着落了。
嘿嘿,这次他亲下江南,可真是没白来!
众人之中,其中最不惊讶之人,当属苏昆生。
他早知蕖香的品行模样,绝非常人所能及者,也绝非池中之物。
今日,她迟迟不出现。他原以为,她已经远走高飞,本暗自为她庆幸。
万万没想到,她到底还是来了。
苏昆生重重地叹了口气,布满皱纹双眼是说不尽的沧桑和无奈。
或许,这就是上官家女子无法逃脱的命运吧。
……
蕖香站在台上,抬起头,那一双美目扫过在场所有的人。
有仰慕,有嫉妒,有惊讶,有好奇,有打探,有狎笑……无数双眼睛,如同一柄柄利剑,刺向了她。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
“别怕,我在。”
残阳泣血,她似乎看到了陆霁,长身玉立地站在那里,一如从前,微笑地对她说道。
斯人已逝,她再无依靠,漫漫人生路,只能靠她自己走下去。
一想到这,她的心,仿佛被掏空了一般,锥锥地直痛。
她攥紧手心,强忍下眼泪。
不许哭,不能哭,她没替他们问个明白,还不到自己哭的时候。
……
老赞礼上下打量她,问道:“沈蕖香,你可有才艺要展示?”
蕖香颔首,抽出一把长剑,沉声道:“我要跳一支舞,此舞名曰,凤来。”
女儿河中,甚少有人表演剑舞,老赞礼面露惊讶,又问道:“可有奏乐?”
苏昆生上前应道:“老夫为她奏乐。”
蕖香欲要对苏昆生道谢,却被苏昆生止住了。
他既不能阻止蕖香走向命运,那么作为师父,他愿意再送她一程。
老赞礼点头,“既如此,那就开始吧。”
只见苏昆生拨弄琵琶琴弦,伴随着激扬的音乐,蕖香手持长剑,踏起舞步。她的身姿,翩若惊鸿,婉若游龙。快时,如流风回雪。慢时,如轻云蔽月。其静,若空谷幽兰。其动,若长虹贯日。
苏昆生十分惊讶的是,虽几日不见,蕖香的舞大有长进。而且,不知为何,她的舞,飘逸灵动之余,此时更充满了力量,充满了对天地不公的控诉!
天边映起了火烧云,绚烂的光芒照耀在舞动的蕖香身上,红衣翻飞,似是一只被逼到绝境、浴火重生的凤凰!
琵琶声越来越急促,就要到了全曲的高潮,也是最关键的时刻——凤游九天。
苏昆生一屏息,拨弄琵琶琴弦的手也略微颤抖,他不禁为蕖香赶到担忧,此前,每每她跳到此处,均会出错。
这一次,她会如何?
苏昆生重重扫过琵琶琴弦,其声势,有如君临城下,声势浩荡的千军万马一起到来,又似补天的五彩石被击破,逗落了漫天绵绵秋雨。
此时此刻,蕖香只觉时间慢了下来,已然是进入到了“无我”的状态,她那一双眸子,莹然有光,略略扫过了台下众人,她似乎看到的是他们,却又不是他们。
琵琶声越弹越快,只见她闭上眼睛,旋转回舞,衣袂飘飘,绝然出尘。她挥舞着手中的长虹剑,纵身一跃,将剑用力地刺向了天空。
她这一剑,是问苍天!
何为善,何为恶!
恶贯满盈之人,坐居高堂之上!
悬壶济世之人,死无葬身之地!
苍天无眼,何以为苍天!
她飞身,如同遨游九天的凤凰,将手中的剑,在狂风暴雨之中,刺向这无情、无眼的青天!
舞,舞,舞!
问,问,问!
琵琶戛然而止,万籁俱寂之际,她的身影,如同一片落叶慢慢飘落。
直至此刻,她才流下两行清泪。
为他,为所有死去的故人,也为自己。
那长虹剑被刺向天空后,锋利的剑刃反射着泣血残阳的光芒,刺向了台下所有人的眼睛。
所有人屏息凝声,数千人在场,竟是连大气都不该出一下。
直至那刺向天空的长虹剑飞落了下来,又被她稳稳地接住,行云流水地挽了个剑花,似是狂风骤雨之中,傲然绽放的莲花。
众人这才醒过神来,尖叫,鼓掌,爆发出排山倒海的喝彩声。
无人再疑,她就是艳冠花中的魁首,遨游九天的雏凤。
……
……
舞榭歌台,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
“蕖香……蕖香。”
睡梦中的美人,远黛含颦,春眉半蹙,眼角挂着晶莹的泪水,嘴角含笑,是哀伤,又是欢喜。
梦中,她又梦见了那个少年,长身玉立,就站在她面前,温柔地喊着她的名字,舒然一笑道:“蕖香,你怎么哭了。”
“你一个人很害怕吗?”他问道。
她点了点头,紧紧拽住他的衣角,生怕他会消失不见。
看到她如此孩子气的模样,他舒然一笑,抬手拭去她眼角的泪水,将她揽在怀中,让她的额头抵在自己的胸膛前,沉声说道:“别怕,我不会离开的你。”
她还梦见了虾子巷,那个大杂院中,有五姥姥,有鲍婶子,有珠儿,有赵大叔,大家伙在盛夏中,坐在树荫下,摆了两张桌子,说说笑笑,等着她一起吃饭……
他站在树荫下,冲着她招手,“蕖香,快过来呀。”
她欲要上前,却早有一个小姑娘蹦蹦跳跳地走了过去,满心欢喜地说道:“阿霁哥哥,你等等我,我这就来。”
她是蕖香,可我又是谁?
我、是、谁?
睡梦中的美人眉头郁结,似是找不到回来的路,她的额头,因为焦急,沁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
“红蕖姑娘,红蕖姑娘。”
听到里头有动静,早有小丫鬟挑开帘子,端着洗面水进来。
沈红蕖这才惊醒,原来刚刚只是一场梦。
他们都离去了,这世上只剩下她孤身一人。
就连曾经那个蕖香小丫头子,也同他们一起走了。如今只剩下她一人,沈红蕖,茕茕孑立,形影相吊。
那小丫鬟端着铜盆恭敬地说道:“姑娘醒了,请用温水净一净脸吧。”
沈红蕖看着铜镜里,微波荡漾的水面,倒映着她的姣好面容。
今日的她,已是名扬天下的花魁娘子,自然是无需再谨小慎微,扮成怯懦粗鄙模样。倒影中的女子,极致明艳,宛若一朵雨打之后的芙蓉花,只是眉宇间,却郁结着一种淡淡的忧愁。
“小橘,咱们到哪里了?”她问道。
“姑娘,咱们到桃叶渡了,过了桃叶渡,便是离开金陵城了。”
沈红蕖微微一怔,“跟船夫说,在桃叶渡稍作停留,我要祭奠故人。”
小橘应声说道:“是,姑娘。”
待小橘放下帘子后,沈红蕖对着菱花镜,一一摘下了头上的华丽发饰,仅留下那一根芙蓉花簪。
她祭奠故人,仍作旧时打扮。
……
相传,这桃叶渡是王羲之之七子王献之,常于此渡口迎接他的爱妾桃叶渡河。当时水面宽广,桃叶渡处水深湍急,遇有风浪,若摆渡不慎,常会翻船。
桃叶每次摆渡心里害怕,王献之为她作了一首《桃叶歌》,歌曰:“桃仙复桃叶,渡江不用楫,但渡无所苦,我自迎接汝。”
而桃叶在船上应和:“桃叶映红花,无风自婀娜。春花映何限,感郎独采我。”*
此后,这个渡口便以桃叶渡为名。
夜晚风大,沈红蕖披着披风,立在桃叶渡,在浩瀚的江面上倾洒了三杯水酒。
第一盏酒,为祭奠虾子巷的所有死去人们,五姥姥,珠儿,鲍嫂子,赵大叔,他们的恩情她永世不忘。
第二盏酒,为曾经的自己。
昔日的蕖香已经烟消云散,从此之后,这世上唯有沈红蕖。
第三盏酒,她眼眶微红,眉头一蹙,手微微颤抖,酒盏之中的清酒,倒入了江中,溅起了圈圈涟漪。
第三盏,为了他,她永远无法忘怀的那一个人,那个如万壑松涛般的少年,陆霁。
无论今后遇到什么艰难险阻,前方有什么妖魔鬼怪,魑魅魍魉,她都会咬着牙,自己走下去。
只因,当年的女儿河畔,晚风习习,她和他许下了一世追随的约定。
三杯水酒祭奠完,她转身进入到了画舫之中。
此画舫满载着无数的雨恨云愁,一路北上。
她,沈红蕖,此生终不忘那些冤死的亡灵。
她要以身为剑,去为他们,问个明白。
……
距离桃叶渡数百里的栖霞山,幽深至极,人迹罕至。
金乌西坠之际,却有一人攀援上山,正是曾铁牛。
只见这曾铁牛手脚并用,如猿猴一般翻过了好几个山头,终于到达一个幽静的山谷之中,找到一个山洞,将背上的包裹递与了一个人,恭敬说道:“恩人,你要的药材我都替你买回来了。”
“都说了,你无需叫我恩人。”那人正生火烤肉,冷冷道。
曾铁牛连连摆手道:“当日若不是恩人出手相救,我就要被山里的吊睛白额大虫吃掉了。这份恩情,我日夜不敢忘。”
那人瞧见曾铁牛这个傻憨憨模样,倒觉几分好笑,脸上也缓和了不少,丢给他一块烤熟的兽肉问道:“你这次前往金陵城,可有什么新鲜见闻吗?”
一提到此事,曾铁牛便来了精神,一边咬着滋滋冒油的兽肉,一边眉飞色舞地讲了他在金陵城的所见所闻,以及他亲眼见到了花魁娘子沈红蕖一事。
那人听罢,低声念道,“陈蕖香……沈红蕖……”忽然醒悟,讥笑一声:“呵!她竟成了花魁?我当日,还只当她是个好的,真没想到,竟是看走眼了!人死了不过几日,她就雀儿拣着旺处飞。”
曾铁牛听恩人所言,似乎和那沈红蕖是旧识,他本想发问,但一瞧恩人满脸嘲讽,便不敢接话,这位恩人喜怒无常,自己可不要触了霉头才是。
吃罢兽肉,他抹了抹嘴,余光扫过山洞里面,黑黢黢的石板上,似乎躺着一个人。他面有忧色地问道:“恩人,那人还没醒吗?”
那日,他见恩人背着一个重伤之人,浑身上下的皮肤,被火灼烧的不成样子,也不知是死是活。如今已经过去了大半个月,又在这荒山野岭,缺医少药的的,那人恐怕早已咽气了吧,成了一具“尸首”了吧。
“哼,他若死透了,我便将他从山洞里丢出去喂野狗。”那人冷冷说道。
一听这话,曾铁牛不禁打了个冷颤,不敢停留,推说日头将晚,别了恩人,便下山去了。
那人见曾铁牛下山去了,便趁着黄昏,在栖霞山的竹林中独自舞剑,其势如破竹,锋芒毕露。
无人察觉到,就在刚刚,他们二人谈及“花魁娘子沈红蕖”时,这具“尸首”稍稍动了一下手指。
- 中卷·芙蓉簪 -
- 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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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叶渡的文字,引用百度百科“桃叶渡”的词条
*舞榭歌台,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 出自宋代辛弃疾的《永遇乐·京口北固亭怀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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呼,中卷芙蓉簪总算是写完了,这一部分本来想放到十一前写完的,但事情实在太多了,拖到了现在,十分抱歉。
下一卷就是结局啦,也换了新场景,到了京城,会有更多人物出现,也更加精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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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终卷 · 桃花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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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3章 金雀钗(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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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雀钗,红粉面,花里暂时相见。
知我意,感君怜,此情须问天。*
若说此刻,谁是京城里最幸福的女子,那必定是京兆上官府中的三娘子,上官婧。
京城,腊月,京兆上官府。
钟鸣鼎食,高堂大厦。
曲折回廊深处,有一精巧闺房,朱红琵琶记戏文小姐踏步床上挂着青樱斗帐,玉鸭熏炉里袅袅升起香烟,外面虽是寒冬腊月,这闺房里却是静日生香。
闺房之中,一位妙龄少女坐在朱漆泥金雕花屏风镜前,借着日光,低垂粉颈,正绣着一方鸳鸯戏水的红锦帕,只见这镜中女子红粉面,柳翠眉,云髻堆鸦,未扫胭脂,两靥生红,艳若桃花,眉梢眼角透着笑意,便可知喜事将近。
她正是京兆上官氏府中的千金小姐,上官婧。她这一辈,府上共有六个姑娘,她排行第三,家中人都称呼她为三姑娘。
这三姑娘虽也是嫡出小姐,却是生在了不受待见的次房,兼之她生父去世多年,只和年过半百的母亲相依为命。她们孤儿寡母,在这钟鸣鼎食的京兆上官府中,虽过得也是锦衣玉食,难免因家中无男丁,落得一个仰仗别人鼻息过活的尴尬局面。
若论身份尊贵,她自然比不得长房嫡出的大姐姐上官媛。若论相貌,她也比不过四妹妹上官瑶那般花容月貌。
在长房姐姐妹妹光辉的衬托下,不出挑的三小姐小心谨慎地过了那许多年,却因一朝红鸾星动,终于到了她出人头地的日子。
她的命中贵婿,便是天下赫赫威名的摄政王颜巽离。两家已商议定了婚事,苍梧颜氏已下了聘礼,只等着过了年十五,便举行大婚。
不出一个月,她便如鱼跃龙门,嫁得摄政王成为王妃。届时,她便是这全天下女子最羡慕的人。
既订了婚期,又得了乘龙快婿,自此这三姑娘在京兆上官府,身份自是不同。从上到下,都客客气气的,无人再敢怠慢这三姑娘,连带着她屋中的丫头们,终于也吐气扬眉了。
这日,上官婧正在闺中绣着一方红锦帕,那上面扎着的鸳鸯戏莲的花样,皆是用五/彩/金/线绣成的,绣脚极密,饶是京中最好的绣娘见了,也要赞叹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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