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的功夫久了,上官婧倒也有些累了,她放下针线,抚摸着上面两只嬉戏的五彩鸳鸯,不禁露出几分娇羞的笑容。
不出一个月,她就要和摄政王大人成婚了,夫妻恩爱,新婚燕尔,就和这嬉水的鸳鸯一般。
饶是无人的闺房之中,上官婧想到此处不免有些面红耳赤,秀靥上桃花之色愈发浓了。她微微咳嗽了一声,脱下顶针,细声唤道:“金鹊,倒盏茶来。”
房中并无人回应,她这才想来,刚刚打发金鹊却往娘那里去取金线,不知怎地,这半晌还不回来。
金鹊不来,自是可以使别的丫鬟婆子。旁的丫鬟婆子,都是这些日子临时添派来的,上官婧素来不喜她们,担忧房中人多口杂,不知哪一个就充当了别房里的耳报神。近来她在闺房中做针織,只留金鹊一个贴身伺候,其余的都赶了出去,只远远地在外间听使唤。
金鹊去了许久尚未归来,上官婧细细一想,想是娘交代金鹊的事情多,一时耽搁了,此时已近午饭,不若自己从后花园走过去到娘房中,也算是散散闷了。
思及此处,她便起身,独自从上官府的后花园穿过去,往前面去寻李夫人。
这日,虽是腊月严寒时节,日头却好,照在身上暖洋洋的。只见上官婧罩上一件大红羽纱鹤氅,莲步轻款,走到这后花园中。
京兆上官府的后花园自是比别的凡尘俗馆修的不同,只见朱栏曲折,秀石峥嵘,池亭缭绕,花木参差。眼下虽是万物凋零之际,比不春日里生机盎然,却值梅花盛开,只觉暗香浮动,沁人心脾。
上官婧此时心情舒畅,玩心忽起,也不急得去前面找李夫人了,她正独自赏玩这梅花,忽见一个熟悉的身影站在廊檐下,正是她贴身伺候的丫鬟金鹊。
好个金鹊,原来是在这里躲闲。上官婧正欲要喊她时,忽听到金鹊叉起腰呵斥道:“刚才你们在背后嚼什么舌根,有种当着我的面,再说一遍!”
金鹊正是对着两个小厮说话,上官婧认得,正是在长房里专管通传的两个小厮,一个叫做来兴,一个叫做来旺。
那两个小厮已是吓得跪倒在地,连忙拉扯这金鹊的衣裳告饶道:“求姑娘饶过我们吧,我们再也不敢胡说了。”
金鹊冷笑一声,指着来旺道:“他不敢说,你替他说。若你也不敢说,我就撕烂你的嘴!”
来旺是个乖觉的,连忙说道:“姐姐明鉴,刚才从始至终,我可是一句话都没说。是来兴这厮胆大包天,在背后说什么咱们家的三姑娘,和那千秋楼里的花魁娘子沈红蕖长得有七八分相似。这厮还说了,他曾远远瞧过那花魁娘子,还说若论相貌,咱们家三娘子可不及那花魁娘子——”
来旺还未说完,就只听“啪”的一声,金鹊已经一巴掌扇到了他的脸上,又狠狠啐了一口道:“呸!那沈红蕖是什么下贱东西,凭她也配和我家小姐相提并论!”
“是、是、是,姑娘说的是,那沈红蕖就连给咱们小姐提鞋都不配!”来旺连连叩头说道,又央求道:“姐姐明鉴,这些胡话都是来兴刚刚说的,可不是我说的。饶是我有十个胆子,也不敢在背后嚼主子的舌根。”
见他如此乖觉,金鹊稍稍消了气,却一脚踢到了来兴道:“这些话,可是你刚才说的?”
来兴跪在地上,瑟瑟发抖,连忙叩头,又自己抽自己的嘴巴道:“姑娘恕罪,是小的今日一时糊涂了,小的知错了,小的再也不敢了,求姑娘饶过小的这一次吧。”
金鹊眼瞅着这来兴自己打了十来个耳刮子,直打到他面皮上都印出十个血红的手掌印子,这才恨恨道:“打!打烂你这张在背后嚼主子舌根的臭嘴!”
“求姑娘饶命,小的再也不敢了。小的求姑娘看在三小姐马上就要出阁的面子上,饶了小的吧。”来兴已经肿成了一个猪头,口齿模糊地说道。
这句话倒是提醒了金鹊,她啐了一口来兴道:“呸!你那张臭嘴也配提我家小姐?!哼,今日我就看在我家小姐的面子上,大发慈悲,饶了你们这一次,若是你们胆敢再在背后说这些混账话,我禀告了夫人,定将你们的舌头都割下来!”
“是、是、是,谢姑娘饶命!”那两个小厮连忙叩头告饶。
躲在花阴处的上官婧,将这番话都听了去,她面靥上的桃花之色褪去,眼神闪过一丝阴翳,只听微弱的“撕拉”的一声,她手中绞着的红锦帕子,竟是裂了。
……
上官府,李夫人房中。
“我的乖乖,你怎么自己来了?怎么金鹊没跟着你?”李夫人瞧见上官婧失魂落魄地来了,十分惊讶,又拉个她的纤纤玉手,十分冰冷,恨恨骂道:“这些蹄子们,可要好好整治一番,这寒天腊月,偷懒耍滑不跟着主子,竟是连个手炉都不给你递。”
见母亲生气了,上官婧勉强笑道:“娘,不怪她们,是我不让她们跟来的,一来是想自己散散闷,二来我嫌她们事多,若是跟来了,保不齐咱们娘俩说话,不知被哪一个听了去,又给长房里充当耳报神。”
“这倒也是。”李夫人脸色稍霁,又道:“不过,你如今到底身份不同,无论去哪,合该有七八个丫鬟婆子跟着,才显得你金尊玉贵的身份,方不被人家笑话。”
“是,婧儿知道了。”上官婧低着头说道。
李夫人见她如此乖巧,也不忍再苛责,便拉着她坐下,“好了,咱们娘俩儿吃饭吧。”
李夫人年轻守寡,兼之吃斋念佛多年,日常饮食不过是粗茶淡饭,皆因近日喜事临近,又得了乘龙快婿,这桌子上才丰盛了许多,有玉脍丝莼,八珍鸭子,葱煨海参,燕窝汤……
面对这么一桌山珍海味,上官婧心中有事,并无胃口,却不想扫兴,强撑着和李夫人聊些家常,随意吃了些罢了。
饭罢,李夫人和上官婧进入到内室之中。李夫人拉着她坐下,递给她一本厚厚的红纸笑道:“你的嫁妆单子已是定了的,你可要瞧瞧?”
上官靖接过一看,不免吃了一惊,“娘,这上面怎么这么许多庄子、田铺?”她蹙着眉头忧虑道:“这……不免太多了些……”
她知道,娘当初是小门小户出身,虽是嫁给了从小便是病秧子的爹,也算是高嫁,并未有多少妆奁。自爹死后,她们娘俩靠着官中过活,手上也不宽裕,如此丰厚的嫁妆,那必定是族长大伯父给出的了……
李夫人却冷笑一声:“多是多,却都是你应该得的。若是你爹还活着,自会给你置办一份比这还要多的嫁妆。咱们娘俩这些年,也不用尽受那些人的闲气了……”
说着说着,李夫人又心酸起来,眼角有些湿润。
爹爹早死,这是娘一生的伤心事。她拉着李夫人的手安慰道:“娘,你别难过了……”
李夫人叹了口气道:“如今你已有了人家,我在这深宅大院里,熬油似的十多年,也终于熬出头了。”她又冷笑一声道:“婧儿,这嫁妆你别嫌多,待你嫁过去,这上官氏合族上下,都指望着你过活呢。”
上官婧默然,不说话了。大伯父、大伯母如此尽力地给她置办嫁妆,为的不是她们娘俩儿,也不是冲着她早死的爹爹,而是冲着摄政王的颜面。自她嫁过去,莫要忘了她是上官家的女儿,要尽心竭力地提携娘家。
这一点,她心知肚明。
思及此处,上官婧心中不免有几分沉重,无形之中,似是有一套重重的枷锁,已是高高地悬在了她的头顶之上。
可李夫人依旧神采飞扬、滔滔不绝地讲着,她孤寡多年,常常被长房的人奚落取笑,如今她的亲生女儿,竟然压过嫡长女上官媛,成为摄政王妃,这岂不是她此生最为扬眉吐气的一件事吗?
上官婧见房中无人,犹豫再三,低声问道:“娘……你可知道京城中有位花魁娘子叫做沈红蕖吗?听说,她和我长得很像……”她细若蚊声地说道,她还是忍不住,问了出来。
今日梅花从中,那两个小厮口中说出花魁娘子沈红蕖的名头,让她吃了一惊。这不是她第一次听说此人的名头了。
她还记得,那一日,中秋宴上,阖家都在赏菊、吃螃蟹,长房和三房那几个姐姐妹妹在背后指着她捂嘴笑道:“嗳,你别说,还真有几分像。”
“嘻嘻,那日我跟着大哥哥偷偷溜出去玩,瞧见花魁娘子沈红蕖站在高台上跳舞,乍一看还只当是她在上面,可唬了我一跳。”
“呵,这天底下的下贱胚子倒是长得都很一样。”
这几位姐姐妹妹是奚落她惯了的,交头接耳的声音,刚刚是唯有她能听到,旁人听不到。
上官婧将背挺得直直的,可是攥着酒杯的手指已经泛白。
自此之后,花魁娘子沈红蕖已经成了她心中的病根。
她和沈红蕖,真的很像吗?……
“你是从哪听来的混账话!你是堂堂的京兆上官氏嫡女,马上就要嫁给这天底下最尊贵的摄政王,成为他的正妻!你岂可自轻自贱,将自己和那窑子里最下贱的娼妓相提并论?!这话是你是从哪里听来的,我去撕烂了他的嘴!”李夫人勃然大怒。
“娘,你别生气,女儿再也不说就是了……”上官婧嗫嚅道。
李夫人气得胸脯子上下起伏,在房中来来回回走动:“你不说,我也知道,定是长房和三房那几个说的,是不是?”
上官婧艰涩地点了点头,已是快要哭出来了。
李夫人重重地“哼”了一声,不再说话。长房那几个嫡女,自是骄纵惯了的。三房只一味地依附长房,从来不把她们没了男丁的二房放在眼里。
“此事休提!我自会去找你大伯母理论,你只要知道,你的夫婿,是这天底下最尊贵的人,而你出身名门,嫁给摄政王,是门当户对!旁的胡话闲话,一概不理论,这就是了。”
“是,女儿知道了。”
上官婧羞愧地低了头,怯懦地答应了。
……
李夫人遣了七八个丫鬟,又加上三四个婆子将上官婧送回闺房中,这才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回想当初,她以小门小户之女高嫁进这赫赫扬名上官府,以为是天底下掉的馅饼,后来才知道,她的夫婿是个娘胎出来的病秧子、短命鬼,只因一个算命的老道,说她的八字能够旺夫,上官氏的老太太这才心急火燎地让她进了门。
谁知她过门不过三年,那短命鬼就丢下她们娘俩儿撒手走了,好在她生出了个女儿,到底有个指望。否则在深宅大院,她无依无靠的,该怎么活啊……
这京兆上官府上上下下,皆是一颗富贵心,两只势利眼,她和婧儿虽然也是锦衣玉食,却平白遭受了多少白眼和嗤笑。当年,唯有小姑子上官晴滟还时常帮衬着她们娘俩儿。
同是女人,她如何不羡慕这个小姑子。
上官晴滟出身如此高贵,父亲是赫赫数百年京兆上官氏的家主,嫡亲姐姐是母仪天下的皇后,人又生得那般美丽,才艺更是一绝,琴棋书画,无一不通,仿佛这世上所有的美好,都集中在她一人身上……
无数次,她多么想成为像上官晴滟一般的女子,却也知道,自己此生无望,只能行将就木地守着丈夫牌位,一日一日地等死罢了……
直到她有了一个女儿,她的愿望,终于就要实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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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雀钗,红粉面,花里暂时相见。知我意,感君怜,此情须问天。——引自温庭筠《更漏子·金雀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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久等了!终于来到最后一卷了,激动TAT
现在我的心情,就像是独自跑马拉松,总算是看到了终点,但也是疲惫至极。
我也犹豫过,要不要断了这篇文,去开一篇新的,毕竟没啥人看,写着也很费劲。
但我还是想坚持下来,就算只有我一个人的马拉松,我也想看到结尾。
毕竟还有故事里的蕖香,陆霁,陪伴着我,还有屏幕前的你。
那就让我们牟足劲,冲到结尾吧。:D
第84章 金雀钗(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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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天的日头很短,上官婧回到闺房之中,不一会,天就已经黑了。
她体弱单薄,素来怕冷。垂下珠帘内,倚在旁边的美人榻上,让金鹊在熏笼里添了许多银丝炭,将火烧得旺旺的,仍觉身上生出了几分冷意,心中空落落的,她取出多宝槅上的一个金胎珊瑚桃式盒,取出装在里面的一个手鞠球,如获珍宝地捧在手中,这才安心了许多。
说起摄政王颜巽离的婚事,若按身份,摄政王颜巽离应该娶的是上官家的嫡长女,上官媛。
世人都道上官家最出色的女儿,是要进宫当皇后的。本朝历经三百年的国祚之中,自开国以来十几位皇后,一半出自上官氏的嫡女。世人皆戏称,说这皇位,一半是轩辕氏,另外一半是上官氏。
当今太后,便是上官家嫡长女,上官晴潋。她十五岁便入了宫,而今已有三十年矣。
到了上官婧这一辈,大姐姐上官媛是嫡长女,早几年前,她就合该进宫,嫁给小皇帝为后,但世人皆知,皇权旁落,摄政王颜巽离如日中天,大伯父和大伯母也就按下了上官媛姐姐的婚事,只一心盼着上官媛姐姐嫁给摄政王为妻。
只是摄政王大人忙于朝政,无心自己的婚姻大事,上官媛便一日一日地耽搁起来,算到如今,已是二十二岁了。
大伯父和大伯母正为上官媛姐姐的婚事着急,为此不知打听了多少消息,那摄政王大人到底属意何家女子,正当他们就快要放弃希望时,摄政王忽然主动登门拜访,说他有意求娶上官家的女儿为妻。
这可把大伯父和大伯母高兴坏了,嫁给摄政王为妻,合该落在身份最珍贵的嫡长女上官媛身上,但他们又怕摄政王颜巽离嫌上官媛姐姐年纪太大了,便准备让生得花容月貌、年仅十四岁的妹妹上官瑶也跟着姐姐一起嫁过去,姐妹二人共侍一夫。
大伯父和大伯母是如此打算的,自以为万无一失,合该阖家欢喜,谁知这通盘的打算,却是被一个手鞠球搅得满盘皆输。
……
三月三,上巳节。
到了这一天,春意盎然,百花盛开之际,京城中的少男少女往往要出城去,在水边游玩采兰,着新装,踏歌起舞,上巳春嬉。
这个时候,京兆上官氏的女孩子也都能出府去,在山野之间好好欢愉一日。
今年却不同往常,上官府并未安排出游,而是在府中举办了一场春日宴,贵客主人皆沿溪而坐,流杯曲水之饮,吟诗作赋,禊饮欢乐。
上官家中所有的嫡女都出席了,为的就是让摄政王颜巽离相看家中最出色的女孩子。
唯有次房的上官婧,没有受到邀请。
李夫人得知此事,几乎要气出病了,此时也不顾颜面,直勾勾地找到长房要和王夫人理论,说府中所有嫡出女儿都要参加那春日宴,凭什么婧儿去不得。
王夫人不慌不忙,却冷笑一声道:“你也知道,这次春日宴不同寻常,为的就是让摄政王相看家中嫡女。婧儿虽说也是嫡女,可她并没父亲,可知是个福薄之人,并无资格选为摄政王妃。既如此,她又何苦来搅扰大家的兴致。此次春日宴关系重大,若坏了此事,你一个寡妇,可担得起这个责任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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