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琐碎的、枯燥的部分,都被他提前消耗,他不要龙可羡为此浪费半丝精力。
龙可羡偶尔在发呆时会想,她和阿勒的节奏生猛而迅速,这颗金珠从天而降,教她懂了太多,阿勒是个贪婪的老师,像是在对她贫瘠空泛的过往岁月进行一场恶补。
如此,比估算的日子还要早两日抵达雷遁海湾。
越靠近陆地,风中越是带了明显的秋信。
阿勒几日没睡,胡茬儿扎了满下巴,卷着被迷迷糊糊地睁开眼,就见床沿晃着道影子。
龙可羡撑着下巴,坐在床沿一眼不眨地看他。
“祖宗!要吓死谁呢……”
龙可羡的目光从他略带青黑的眼下,移到密密的胡茬,心里很熨帖,开口说的却是:“如果你离开,我就杀了你。”
“了不起,一早起来讲情话,谁教你讲得这般生猛的,”阿勒没醒透,声音带着懒,翻身把龙可羡卷进怀里,眯着眼说,“这话,读书人是这么说的――生同衾,死同穴。术业有专攻,你书念得少,我原谅你。”
“我没有这个意思,你不要乱讲。”龙可羡压根听不懂,什么生生死死,和她的打打杀杀不也差不离么。
“你哼的气儿,对我来说都是一剂情药,”阿勒声音轻下去,“讲得再生猛我也爱听,再讲两句我好睡。”
“浪。”龙可羡挠着他手心,忽然抬眼。
“嗯……讲两句话就浪,龙可羡你好没道理。”阿勒的声音已经快融进浪声里了。
“我说浪!”龙可羡猛坐起身,侧腰立时湿热一片。
与此同时,整条船猛地晃动,像被浪头卷到半空,桌椅板凳齐齐跌倒,杯盏哐当跌碎,满地狼藉。
第41章 越界
浪潮的迭合逐渐消退, 船只晃动频率趋于和缓,悬挂床边的瓷铃铛被龙可羡扶稳。
“我去看……”
话没讲完,被绕着指头拦住。
紧跟着那手指滑到掌心, 往上摩挲, 拽住龙可羡手腕就往回带。
龙可羡对这种近似撒娇的缠磨没招儿, 她嘴里还说着, “去看看。”可身子已经落回了床上。
阿勒睡意浓重,肩背压着层淡淡的倦懒, 熟门熟路往床边布兜里摸药匣子,用脚趾头想也知道她伤口崩裂,手下相当熟练,掀衣,揭布, 擦拭,洒药, 包扎。
速度和反应都是练出来的, 阿勒卷起沾血的布帛, 说:“不用管,歇你的, 天塌了,雷遁海湾都能照常运转。”
“这般厉害?”龙可羡不怀疑, 所以心底才越发痒痒。
阿勒把脸埋在她颈窝:“雷遁海是只圆肚瓷瓶,易守难攻,我们如今就处在这瓷瓶的窄口,与多港多湾的祁国不同, 与万岛之境的乌溟海也不同,这只瓷瓶里头就兜着宁国一个主国。”
龙可羡听得认真, 没留神脖颈被咬了一口,阿勒接着说:“宁国讲究礼数规矩,内部层级分明,喜欢把人从头到脚管得严严实实,都是些循规蹈矩的懦君子,比那北昭还要迂腐,岂不正要把这窄口守得一丝不漏?”
阿勒在那枚齿痕上辗转,印得绯红微肿,让龙可羡忍不住抽气,才算解了瘾。
“想瞧瞧便自去,别惹事儿,”阿勒滚回床里侧,抱着龙可羡的枕头,几日积的困意压沉了眼皮,“……起码,办完再惹……”
最后一句话没讲完,龙可羡蹿得影子都没了。
***
三山军爱凑热闹。
船舷旁围了圈人,乌压压的连根针也没地儿落脚。龙可羡噔噔噔往顶上甲板去,尤副将早霸了位置,朝她招手,边比划边说:“少君,您没瞧见,那么大一艘商舰,说击就击,说拖就给人拖走了。”
龙可羡打眼往外看,先被海面上浮着的船只吓了一跳。
海原先是碧悠悠的一片,此刻挤挤挨挨漂满船只,把海水都挤得局促,无可奈何地迸出白沫挽着船脚。
不夸张地讲,龙可羡从这头纵跃到那头,来回都得个把时辰。
但他们自个儿的哨船没有与他们一道浮停,而是在另一边通道缓速前行。
龙可羡目光下挪,见着一连串的空心木球,用铁锁相连,把这片海湾窄口左右隔出了楚河汉界。
权势二字,走到哪儿都好用。
左道等候关口查验的船只排到了天边,右道只有稀稀拉拉两三条船。
尤副将指着前头的商舰:“您瞧,这船上一伙都是水匪,扮得人五人六,就想浑水摸鱼进雷遁海销贼赃呢,刚由巡检队挖出来,二话没说就给宰了,连个活口都没留。”
“船都撞了?”龙可羡看见巡检队的船帆扬在前头。
“正是,”尤副将道,“方才那阵仗,就是水匪负隅顽抗呢,哪儿能斗得过啊,巡检队的船撞过去,就跟撞纸船似的,对面半点还手之力都没有。昨夜往海湾递牌子时,我稍打听了一番,这船就是雷遁海上下最猛最结实的巡船,最早就是由战船改组来的,您细看这制式……”
哨兵在旁憋得原地打转,终于找到话缝,大声说:“和我们的战船一样!”
“要你机灵,小点儿声,”尤副将一把搂住哨兵脖颈,说,“乌溟海那位暴君,生意是够宽泛的,三片海域数得上号的船只,都出自乌溟海。”
这是垄断。
海上行走,对船只的需求多高,尤副将此次南下,把这个关窍看得明明白白,北境没有这手艺,也没有这木料,未来若是要在赤海立足,船就是必须解决的问题。
龙可羡顺着这思路往下延伸,立刻想到了赊账购船,而身负巨债的事儿:“也没几人买得起……再说,那人卖船,不仅看银子,还要看别的。名声不够响不卖,张口压价者不卖,志趣不相投不卖,脾性不爽利不卖,做不成朋友也不卖。”
尤副将:“……”
哨兵:“……”
“偏偏卖给咱们。”尤副将瞠目结舌,在他看不见的地方,少君何时与那暴君处得这般好了?
“您,这名声……虽说毁誉参半,好歹算响当当,张口不抬价就不错了,不指望您压价,”尤副将咽着口水,“这么说来,您二位也志趣相投,脾性相符,是相当要好的朋友?”
“自然。”龙可羡落落大方地承认。
哨兵藏不住话,想到前几日舱门口你侬我侬的一幕,忧心地问:“哥舒公子知道此事吗?”
龙可羡翘起唇角:“知道。”
“他……”哨兵小心翼翼地探问。
“就是他一手促成的。”龙可羡拿指头绕着发尾,被迎面而来的暖阳晒得筋骨松泛。
一句话将哨兵噎死,尤副将憋了半日,才憋出句,“哥舒公子胸襟宽广……说来咱们这道儿没几条船,日落前兴许便能通关进海,属下先,先去舵室瞧瞧。”
哨兵拔脚跟上:“我也去!”
二人谁也没敢多留,生怕哪句话说得不对,扯出少君私事私情,反倒冒犯了主子,于是纷纷找了个由头避进船舱。
一卷儿寒风贴面拂过,龙可羡纳闷儿地把话吞回腹中。
乌溟海遣人送船来那日,龙可羡同阿勒讲起身负巨债之事,阿勒半玩笑地提了一句:“嫁去乌溟海,万事可解。”
龙可羡听了,肚里坠了块铅似的,沉沉的不舒坦,不知怎的冒出一句,“你怎么办?”
阿勒把眉一挑:“带着我嫁过去啊。”
龙可羡之前常常要费心思分辨他口中吐出来的是玩笑话还是真话,因为真假在他口中就是可以随时搓长捏扁的棍子,他把真心话与玩笑话的界限搅得模糊不清,或许把真心混在玩笑话中,或许把玩笑讲得像真的,甚至常常自恃来路不正,明目张胆地行越界之举。
但这越界并不让龙可羡觉得反感,因为他每一次逼近,都像藏着某种隐秘的谵妄,龙可羡讲不清楚,只是十分笃定一件事。
了不得,他当真爱我。
龙可羡吞入腹中的话也是这句。
***
水匪扮成商户,意图蒙混过关的事儿只是个开端。
许是季末,临将入冬的关系,浑水摸鱼的,强行破关的,不肯安分候传的,交不出完整通关文牒的,通通被巡检队当场缉拿。
拖走的船只都要走右侧道,故而等到他们通关时,天已阒黑,左右长街掌灯悬带,喧嚣声沿着三五灰瓦,传入船中。
拜那块镇南王府腰牌所赐,掌关文者递了帖子,亲自来讲明关系,并建议他们在泊位旁的小城暂留一夜,明晨便可进海。
龙可羡无可无不可,留点儿血死不了人,倒是尤副将见对方如此客气有礼,多嘴问了句:“为何不能趁夜过关?”
这位文者面色有些尴尬,拱手道:“三年多前,曾有支船队夜袭海湾,闹出不小的乱子,规矩是那时定下的,具体内情为何,在下调任此地不过半年,确实不甚了解。”
“八成遭了贼。”
文者走后,哨兵小声嘟囔。
龙可羡让他们按着当差排期轮番下船,自己回了舱里,见阿勒还在睡着,捞起袋金珠,留了张字条,跟着也下了船。
比起长达数月的漂洋海上,脚踩实地让人倍感亲切。
龙可羡抬手:“尤……”
话音荡在空中,已经看不见尤副将的影子了。
已过了寒露,再有几日就是霜降。
在雷遁海湾停泊的占了绝大多数,他们由此转陆路,往北而行,就能进入宁国西南边陲第一大城,因此人流相当密集。
发丝扬在风里,龙可羡的皮肤被吹得发白,像秋夜里浸了寒露的玉i。
此地多高山,气候偏寒,仰头可以看见一弯弦月,山脉棱线在薄薄的月光下泛着冷色调。 风里潮潮的,街上人来人往,摩肩接踵,龙可羡百无聊赖地拐进巷子,当头就迎来个男人。
那男人一身绫罗,讲话时喷着酒肉恶臭味儿,咧着口黄牙说:“姑娘哪里去?可是与家人走散了?”
龙可羡冷漠别过头:“滚开。”
她的样貌太乖了,像只懵懂的幼猫,给颗糖就会跟着走,这点冷漠更像是微薄的禁忌感,随时可以撕碎,根本不足以把这具有强烈驱逐意味的两个字讲出气势。
那男人和龙可羡直勾勾地对了个眼,身子却禁不住打了个哆嗦,一双眼睛像磁石似的盯着她的脸,下三路的臆想像瘟疫一般止不住地蔓延,颤着伸出手来:“随我家去!我有家财万贯,有……”
“砰!”一声巨响。
黄牙男人也有几分身手,但他根本看不见龙可羡动作,下身一阵撕裂般的痛,眼前天旋地转,整个人便如破布袋似的往后飞去,砸得沿街灰墙扑簌簌地落石块儿,接着滚落在地,无意识地痉挛,身旁骨碌碌地滚出颗金珠,他的唇边徐徐溢出鲜血,裹着金珠积了小小一滩。
这动静不算小,但巷子口隐蔽,一道灰墙遮挡了长街望过来的视线,街上热火朝天,没人注意到这儿,龙可羡若无其事地隐入人群里,转身时忽地看见一道小小的影子伸向血泊。
是一只小手,孩子的手,脏兮兮灰扑扑,沾着泥染着血,很急切地抓住血泊里的金珠,而后突然颤抖起来,五指紧握着,在粗糙的地面磨擦。
好奇心驱使她顿住脚步,往原处走回去,灰墙后的视野铺开,是个小孩儿。
七八岁的模样,眼里有凶性,像只小恶犬,被妇人拎住了后颈提起来,手脚不停地撕扯拍打,口里叽里咕噜地滚着话。
贪婪,凶狠,天生劣性,未经世间善,先尝百家恶。
寒风裹着血腥味儿冲入鼻腔,龙可羡被这眼神钉在原地,一时之间想了许多,又仿佛什么都没在脑中留住,故而显得分外迷惘。
耳边频震于风声喧嚷声的侵扰,她忍不住错开人潮,往前走了几步,衣衫擦身的几个瞬间,龙可羡看到那妇人转身进了深巷,而小孩儿手臂上多了只手,把他拉起来。
是极清瘦修长的一只手,润玉也似,让人看了就忍不住联想由这手上绘出来的当是雪中梅,雨前竹,这类清高到有些孤傲的君子雅物才衬得上这只手。
但她视线往上挪时,却见到色块鲜艳的一身戏服。
那人牵着小孩儿,也转身进了巷里。 龙可羡没再跟,她脑中不时回溯着那小孩抬眸时的眼神,身后忽地贴来道热意,她没有动弹,接着耳畔也湿热。
“我怕黑,又畏冷,”阿勒眼都不眨,捞着龙可羡的手,轻易地就把那点儿冷汗揉散了,“你怎能把我独个儿留在船上?”
第42章 面熟
随着夜沉, 附街深巷鲜有人声,主街却相当热闹,来往都是轻装纵马, 嬉笑怒骂的少年, 男男女女穿着窄袖马服, 撞得彩绸如波帆幌似浪。
街尾面馆稀稀落落坐着几桌人。
龙可羡手掌心缩在衣袖里, 只露几个指头,听到旁桌食客小声谈论着巷子口的突发事况。
“说是瞿家旁支的老爷, 成日里招猫逗狗没正形,人没死,废了……都猜是寻仇的。”
“矮子巷平素没人,怎么往那儿走?”
“这哪知道,能不能醒都两回事……没人愿意碰, 衙门巡卫的发现给抬医馆了。”
零零星星的谈论声,很快被呼啸而过的风声盖过。
风里夹着饭食香。
龙可羡眼神没挪过位, 看着摊子前的阿勒, 他周身萦绕着热汤气, 垂下的指头轻轻点着摊位,松泛的少爷样儿。
可能是没睡够, 脸上压着两分倦,削弱了五官的凌厉。
倏尔, 阿勒唇角往上扬了扬,颧骨到眼尾堆起个饱满的弧度,不知道在说什么,边笑, 边往龙可羡那儿侧一下额,摊前的大爷左手抄篱勺, 右手拎长筷,朝龙可羡咧了个笑。
两人唠东唠西,阿勒也能乐呵呵地接话,三言两语逗得大爷面泛红光,整个人融进了红尘烟火里。
冷秋夜,不论思绪出走到哪路神仙宝座下,一碗热腾腾的汤面都能叫回来。
阿勒端着两碗面过来,龙可羡装模作样地收回视线,看天看地。
“怎么不瞧了?方才隔得远,眼睛就黏在人身上,扒都扒不下去似的,这会儿人到你跟前倒又瞥开了。”
龙可羡摁着骨节,忍了片刻,说:“吃面,还要看你吗?”
阿勒理直气也壮:“怎么不看,秀色可餐。”
龙可羡小声道:“好不知羞。”
“哦哟,”阿勒刚学的怪腔,立刻用上了,“不知道哪家姑娘爱趴在身上啃胸啃脖子,来来回回使的都是这个理由,要我知羞也好说,先等我身上有块儿好皮再谈。”
学了什么词,就要日日用,连用十天半个月,龙可羡打小就是这个毛病,阿勒十分庆幸她从尤副将诗册里抠出来的是“秀色可餐”四字,不是“清心寡欲”四字。
龙可羡暂挑不出什么话来驳,从自个嘴里迸出去的话自来就是最难反驳的,便胡乱地挑了个话头:“方才见到个小孩,不知为何,觉得有些面熟。”
阿勒筷子微顿,神色自若地往她碗里叠肉:“见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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