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可羡不言不语地挪了个身位。
阿勒见状笑了,知道自己方才戳了姑娘死穴,不好把人欺负太过,便忍了这点距离:“我给你讲个故事。”
龙可羡还是没吭声,垂着眼,睫毛的阴影轻轻落在脸颊。
“……”阿勒不疾不徐道,“不瞒你说,我见过北境王。”
龙可羡:“?”
阿勒迎上她目光:“我十分仰慕她。”
龙可羡:“??”
阿勒慢悠悠地欣赏她每一丝表情变幻,逗着人:“说是爱慕也可。”
龙可羡呢,龙可羡早就目瞪口呆,又挪回去一个身位:“你何时见过她?”
鱼上钩了,阿勒反倒慢下来,脸上又浮现那种又轻又坏的神情了。
“想听?”
龙可羡霎时捂住耳朵,警惕地说:“不要咬耳朵,你就这样说,只要不聋都听得到。”
第9章 尾巴
“二十里。”
船员在报位,身后很是安静。小核桃扒着船舷,踮脚往远处眺望,他还未瞧见那条挂飞鱼金宝帆的商船。
商船么,抛去吃重,顶了天算它日行千里,而他们座下这条船,看着不打眼,无铭刻也无绘帆,实则是用于盯位奇袭的哨船,披风逐浪身经百战,要紧的就是灵活性与速度。
要追个把商船,在小核桃看来就是千里马追跛脚驴,迟早都要追上的嘛!
“十里。”
临近港口,船只多起来,小核桃干脆爬上沙袋,抱着杆儿盘腿坐着。
掰指头数数日子,他们已经在这片海上漂了近半月,为的就是这张帆。
小核桃年纪小,万事不挂心,出发前只当这是一次寻常出行,经停港口便跟着公子出朱门走暗巷,公子谈事他吃糕,公子宰人他捂眼。
但此次出行,既不登岸也不见人,连公子都消失无踪。
小孩子哪能熬住这种干等时光随水流的枯燥,他实在挨不住好奇,悄悄地问船上的哥哥,大山哥教他问烦了,便撂下活,也没开口,只抬手点点眼睛。
这么一点,小核桃就懂了。
在黑蛟船上,眼睛有另一重大伙儿心照不宣的含义。
与劫掠抢掳为生的海寇不同,这支船队来自乌溟海,他们训练有素,把控海上通道,行事很有几分匪气。乌溟海诸国相当依赖海上通商,乍然被人捏住了要害,当然是不服且不甘的,双方真刀真枪干过,尔虞我诈阴过,角力数年,最后化干戈为玉帛。
诸国借道也借势,公子得财也得名,表面工夫盘得滴水不漏。
没有比官商勾结更危险的,也没有比官商勾结来钱更快的,就这么一支匪也匪,商也商,军也军,奉行顺之昌逆则亡那套的彪悍船队,船身绘一条神气摆尾的黑蛟龙实属正常,而蛟龙眼却是两道人影,美人影。
显见的是眼中人,是心中意,是海上暴君的涓滴柔情。
“二里。”
身后终于有了动静,小核桃回过头,风骤然贴耳呼啸而过。他忙抱头捂紧帽子,竟看呆了眼。
只见船速陡然加快,破开了浪潮,笔直地朝前方撞去――
***
“砰!”
龙可羡还捂着耳朵,舱外传来巨响,内廊两侧的拦水门重重怼地,一声过后便归于沉寂,连带着其他舱室的搅闹声都息了。
阿勒闲闲地拨弄灯芯:“即将靠岸,那小子开始上手段了。”
“你倒不怕受无稽之累,白白折一条命在这里。”龙可羡把舷窗推开,雨后的海风涌灌而入,几乎要扑得她眼睫滴水。
阿勒吃风打了个冷战,裹紧衣裳,浑不在意地说:“贱命一条,想收也要分人,你这般的,我束手就擒不在话下。”
“话虽如此,也是我买下你的缘故。”龙可羡回首看他。
“还有别的缘故……”在龙可羡问之前,阿勒先把话尾掐死,“偏不告诉你。”
“……”龙可羡默默地看他,真是搞不清楚男人。
刺激度过高的初遇让龙可羡对阿勒观感复杂,但岛上几日相处,他处处妥帖周到,受了委屈之后便常有孟浪之举,言辞调皮语调拿俏,难不成此前都是装出来的吗?
不……他仍旧妥帖得挑不出毛病,只是不知道沾了什么邪祟,偏偏爱踩着两人模糊不清的关系玩/弄,非要把自己摆在低位,却去行那恣肆之事。
讨打么。
阿勒手指沾着茶水,百无聊赖地在桌案上涂画,画几笔,看一眼龙可羡,待茶水干涸,在桌面留下道道水痕时,龙可羡的心思已经发散到天边了。
龙可羡想起南下时,见到个小孩儿,米商独子,为了博得父母关怀,上天入海地作死,一挨骂就高兴,一挨打就简直要蹦到天上去,搞得浑身伤痕,也非要把家人的眼睛安在自己身上。
那阿勒是孩子吗!他那拔高的个头,峻挺的身段,凸出的喉结,还有硬邦邦的那个坏东西,无一不彰显着突出的男人特征。
龙可羡无知无觉地托腮,她自个穷,也不爱拿钱糟践人,在她说“我买下你”的时候,强调二人的买卖契约关系更胜于主奴关系。
男宠?龙可羡不需要男宠!
可是阿勒不见得这样想,他出身苦,经历坎坷,如今更是遭难被卖,昨日龙可羡还把他捆出血……
龙可羡难得琢磨人与人之间相处之道,她打个哈欠,决定了,只要阿勒不咬耳朵,一切都好说。
对自己的所有物多点包容,这事儿并不难。
于是她回过神,见阿勒把衣裳裹得严严实实,整个人又倦又懒,便关了舷窗:“你很冷吗?我给你找件衣裳,先前杂役送了斗笠与氅衣来。”
寻常人总要来回推辞,阿勒顺杆儿就上来了:“坐过来些便好,挨着你比氅衣暖和。”
龙可羡掰着膝盖,小螃蟹似的横着挪动屁股,余光瞥见他指尖沾水,顺着看过去,见那水痕有棱有角,有鼻有眼的,好奇问:“你画的什么?”
阿勒没吭声,往画中人腰间添了一把弯刀。
“是我,”龙可羡看出来了,“怎么有对猫耳朵?”
紧跟着那指头几度划动,画中人身后垂下来九条长长的尾巴。
“……”龙可羡默默坐回去,开始磨刀。
***
一刻钟后,龙可羡小掀舷窗,看见海天相衔之处冒出了一线起伏,比海淡些的青苍色,茫茫地覆着白雾,正是伏虞城连绵的山峦。
“静得不像那小子的手笔。”阿勒无聊地支着腿,整个一副少爷样儿。
龙可羡站在窗前,成了一截玉似的剪影:“外露的不一定是本性,或许他看起来任性狠毒,实际上是个心细如发的呢。”
阿勒笑起来:“有道理,你准备如何应对?”
龙可羡觉得这话奇怪,但没摸着头绪:“出去看看。”
舱门自外锁死了,两人同时看向舷窗。
这间舱室宽敞,连带着舷窗也大,有一臂长宽,正正好能容一人进出,昨夜龙可羡从窗口往外扔人的时候就颇觉通畅。
她束紧腕口,撑在窗舷就想往外爬,刚抬脚,后颈子就一紧,阿勒将她往回拎:“这种小事何须你打前阵。”
“你病着呀。”
“我是病了,不是残了,”阿勒后仰身,腰抵在窗边,从舷窗探头望上去,骤雨初歇,天色灰麻麻的,吸一口气便是满腔满肺沁润的空气,“外壁湿滑,需有钩索。”
他朝龙可羡伸出手掌:“借刀一用。”
在岛上那几日,龙可羡就见识过他的手上活计。
那双手青筋显露,骨节粗大,宽掌长指,比较特别的是指头覆茧,当是使铁镖袖箭这类暗器导致。绝不是久在闺帏,闲弄百花淡养香的手,是能提柴刀能捏针线的手。
阿勒把昨夜捆手的腰带分成几股,缠成绳状,又拆了桌子腿,用刀削尖搭成三只钩爪,缠在绳头后甩了甩。
“咔”的一声,钩索往上抛,挂住了船壁外侧的木桩,阿勒扯两把,再次确认稳当。
“你做得很熟练。”龙可羡由衷佩服,她干不了这么细致的活儿。
“小时候在草野上跑,没少遇着狼,那会儿便学着设陷埋伏。”阿勒把绳索一端交给龙可羡,“承不了两个人,我先上。”
“我会抓稳的,”龙可羡攥着绳索,“……你小时候,过得很辛苦。”
“算不上,”阿勒笑容直白,半个身子探出舷窗,“我那是自找苦吃,幸而老天爷眷顾,摸爬滚打顺当成人。”
她轻轻应声,看见阿勒的身影消失在窗口,手里的绳索紧了又松,然后有一道力从绳索另一端传来。
不知为何,龙可羡发现自己想不起来儿时的事。
整个身子悬在船外侧的感觉意外的好,龙可羡浑身浸在风里,脚下悬空,浪花前卷后扑的,连一丝白沫儿都溅不到她。
“手给我。”
龙可羡两手拉绳,双足点壁,轻松地往上攀跳,即将登顶时,阿勒往下伸手。
“我拽着绳呢,”龙可羡仰头,看到他清晰的眉骨,“你当真见过北境王吗?”
“没见过,”阿勒重复道,“手给我,绳要断了。”
龙可羡却没动,脚蹬在船壁,只需一记力,便能翻上去:“你说仰慕说得像真的。”
“确实是由衷之言,”阿勒手里不断有风拂过,他不满地挑起眉,“我很想做她入幕之宾。”
又浪起来了!
“……你如今是我的人,入幕之宾什么的,”龙可羡把手交给他,是个仰视的姿势,但眼神很凶,语气也干巴巴,“想都不要想。”
第10章 牵手
翻上木栏,进一窄门,便是条幽深的窄廊。
“你说……”龙可羡一开口,声音飘飘悠悠的,从窄廊另一端传来,她不得不压低声,“那钩索分明是好的。”
哪里有要断了的样子。
阿勒信手捏来:“我忧心它要断了,届时你飞身往水里砸,就得成落水大猫了,想想那可怜样儿,还是牵着踏实。”
龙可羡噎了噎,知道这话于理不对,于情却是赤诚。
她一时无处反驳,忘记了挣脱直到现在还在紧紧牵着的手,半晌憋出一句:“没有这样强词夺理的。”
于是阿勒轻描淡写地揭过去:“小事一桩,不如先看眼前。”
头顶木板滴水,脚下积了一汪汪小水洼,他们从客舱出来,走过这条隔水道,往堆货囤粮的前舱去。
阿勒不露声色地牵着龙可羡,一分力不敢多出,一分力不敢稍卸,在幽暗潮湿的船廊里,被文火慢煨。
龙可羡每每要挣出去,开口之前,阿勒便要提醒她小心脚下湿滑,别撞了廊壁灯座,这里有个拐角。
“……我看得见,”几次之后,龙可羡忍不住开口,手背被攥得发烫,“用不着拉这么紧。”
“要的,”阿勒转头朝她露出笑,“我害怕。”
龙可羡没再动作,心里也实在没有半分旖旎,她只是蜷着手,被阿勒掌心包裹,与其说阿勒牵着她,不如说阿勒攥着她的手。
说完这话,两人掌心手背相贴的地方,热度又往上烘了一层,微微地渗出汗来。
隔水道很短,尽头处蓑衣斗笠胡乱扔着,跟前有道坎儿,迈过去便是个大洞,搭着木梯,往底下就是供船户休息轮值的小舱室。
龙可羡挣脱阿勒,率先往下跳,脚底沾地的一刹那,耳边捕到了细微的动静。
“别……”五2④9令81九②
阿勒全然看不清她如何出刀,锃锃然一片冷冽的白光掠过,等他也跟着跳入小舱室时,龙可羡已经握着刀柄,在沙袋上拭净了血渍。
“我们下回能不能……”阿勒眼皮凉凉的,一只柔软的手盖上来,鼻尖涌入浓郁的血腥气,“能不能换个打法。”
龙可羡覆住了他的眼睛,把脚下黑缠头的尸身踹到角落:“不要怕。”
那句“我不怕”哽在喉咙口,被阿勒咽回肚子里,他乖顺地被龙可羡遮住眼,推出小舱室:“留个活口好问话。”
“问什么?”
“你不奇怪那少年是什么人,为何笃定北境王就在这条船上,他预备做什么吗?”
龙可羡确实不好奇,脑子比刀更像个重械,能不动就不动,遂问:“留个活口就能问出来?”
被她直白地一问,阿勒揉了把脸:“没法一蹴而就,抽丝剥茧还是可以。”
“那便是问不出来。”
行吧。阿勒觉得她要比从前霸道许多,嚣张还可爱,他转过头在关门前看了眼舱室,见地上一堆泡在血水里的珠玉,黑缠头抱着漏金洒银的布包死不瞑目。
“短视贪婪,惹事生非,毫无规矩可言,这是群散兵游勇,多半是被人雇来的,坎西港那一出袭城把戏,如今看来,也可能有人在背后推动。”
“那块顽石?”龙可羡想起那白衣少年自称顽石。
“说到顽石,或许不是自谦,”阿勒与龙可羡并肩,“我想起个人,王庭内侍出身,后因救驾有功得了荀王青眼,赏他青鸾蟒带,转去了邢务司。”
龙可羡露出茫然的表情,阿勒就不该指望她,想了想,继续道:“照理该平步青云,光宗耀祖,年初荀王偶感身子不爽,骊王无诏回都便是狼子野心,荀王命他领内庭精兵剿杀骊王,但这小子反了水。”
后边的事情龙可羡也身处其中,但她只安静地听阿勒讲。
“他和骊王里应外合,放了北境先遣军入都,致荀王溃败,被囚在宫中写下禅位书。”
“此子便姓石,叫石述玉,说来这小子的出身也有意思,”阿勒娓娓道来,“据传石述玉其实是王都大族养的刀童,锦衣玉食供吃穿,诗书礼仪全不落,为的就是送进王宫作耳目。”
接着语调带讽:“什么荀王骤崩,不过是冠冕堂皇哄世人的,死没死都还是两话。”
“死了,”龙可羡没什么表情,侧身把阿勒压在角落阴影里,避过长廊尽头的水匪,“绝无活路。”
脚步声盈耳,一串儿地往底下某个船舱汇集,两人都没再说话,等这阵动静过去。
阿勒个高,被这么压在角落本该很不舒坦的,但他却安然地,惬意地,碰巧地,嗅了嗅龙可羡发香。
***
后方客舱敞亮阔气,前边便逼仄许多,连一点儿空间都要压榨,隔出麻雀盒子似的舱室,两人内廊和船舱间辗转迂回,才找准位置。
阿勒蹲身,摸着地上一块木板的边缝,少顷,拿铁镖边缘凿入缝隙,稍微撬了一把,这块木板便顶像一口锅盖,略略掀起,透出底下明亮烛光。
“都睡了。”龙可羡蹲在旁边,扫了一眼。
“祖宗,你目力甚佳,就不能多看一眼,那是睡了吗?那是全死了。”
两人脚底下,便是今早石述玉围聚众人的前舱,此刻横七竖八躺满各色缠头水匪,乍一看睡成一片,细看确是失了生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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