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司户老爷,什么恤商令,那都是锦上添花的东西。
得要见到银子,衡历商行才会松口。
“银子送过去了吗?”
“厉天送着呢,”哨兵在屋里转来转去,还在嘟囔,“毕竟还要骊王那儿得力,把政令提上来嘛。”
若骊王是个软胚子,他们做的便都白搭,到时士族反咬一口,他们就真成了乱臣贼子。
现在箭在弦上,草打了,蛇惊了,大商行也该有所反击了。
龙可羡刷地把窗子全推开,此地楼高,明晃晃的日光照下来,就能看到不远处的海面吐露着千顷波涛,海天交接处悄悄浮起了一线黑云。
***
王都里。
圣驾已经到了宫门口,龙清宁坐在镜前,不慌不忙地敷上脂粉。
小太监一路弯腰跟着,前边骊王步子迈得又急又大,一把撞开了珠帘,看着龙清宁朗笑出声。
“阿宁!”
这位年过不惑的君王已经很久没有如此意气了。
龙清宁迎上去,先左右看了看,见侍候的人都识趣儿避出去了,便盈盈一笑,并未行礼,而是用手背碰了碰骊王面颊:“陛下怎么连披风也不穿,就这般顶着风过来了?明日腿脚疼起来……可不要喊阿宁救驾。”
骊王却满不在乎,握住了她的手,带到榻上坐下,迫不及待地说:“药茶苦口,却是对症而来,阿宁有心了。”
那盏茶来得好。
对病症――骊王早年在封地很是受过冷待,腿脚就是在那时摔坏的,每逢阴天下雨就是钻心地疼,龙清宁略通医理,找过许多方子,提过许多次要熬盏药茶给他试试。
那会儿骊王心高势弱,处处受掣肘,日日都心焦如焚,哪里顾得上这?冷言拒了多次。
也对心症――今日这盏药茶送 到桌案上,骊王原本被阁老堵得一筹莫展,却几乎是嗅着味儿就想到了龙清宁的轻言软语,“试试吧陛下,”“若不先试一副,怎么知道药效如何。”
怎么不能先试试?
为什么非要由面及点?政令推行之初,由点及面也是上策。
“最后统协之下,已经定了坎西、涪州等六城先予推行恤商令,待试行半年后,再视各地市情斟酌调整,推及全地。这般就跳过了两方会签,只要盖了玉玺便能成效,坎西衙门的司户今日出手,便是师出有名,便是依令行事,谁也挑不出错来。总算……”
郁结在胸口近半年的一股气,总算疏了出来。
***
衡历商行门口却堵得水泄不通。
堂屋里倒是有条不紊的,每个账房先生配了个衙役,账房先生坐在桌案后边,前头排着各个小商户,先生在衙门拟出的契书上填上货类和数目,手边搁着本行价册子,算出个总数来,双方没问题,就可以画押上后院等着领银子了。
这一忙活,日头在头顶滑得飞快,一眨眼天就黑了。
期间有人起哄,有人砸场,几个衙役压不住事,闹腾起来差点儿把屋顶给掀了,尤副将便包了茶坊,直接把四五张桌子往街面上一摆,就堵在衡历商行旁边,摘下腰牌,“砰”地按在桌上,露出森寒的笑:“三山军今日要饮茶消遣,谁在老子跟前耍威风,我请他去下面喝。”
算是有惊无险。
龙可羡听着各方消息,坐在楼台上,既能俯瞰坎西港,也能遥望衡历商行,她今日也是在赌,赌每一个节点的吉凶。
赌赢了,皆大欢喜。
赌输了……
坎西港东北角骤然闪过一点明灭。
哨兵揉着眼:“少……”
一转头,龙可羡已经翻下石栏,几个纵跃,消失在了昏光里。他立刻爬起来,朝着相反方向,融进了同一片夜色。
赌输了,就大杀四方。
整片坎西港都乱起来了,火光冲天而起,映得半座坎西港如临白昼。
“唧筒呢!水囊呢!云梯呢!潜火队干什么吃的,烧成这样了还不来!”
“不让进啊,万家和卢家的都守在外头,说是要有知府大人和守城军盖了戳的手令才放人。”
“敢情烧的不是他家库房!”
“引水隙能开吗?”
“一刻钟前还行,如今谁敢往里进。”
四围都热烘烘的,像跳进了炼丹炉里。而且越靠近甲字库房,那股刺鼻的灼烧味儿就越明显。
龙可羡速度很快,拿湿布捂了脸,又跳进缸里打湿了全身,但还是觉得眼眶微麻,眼睫酸沉,空气又黏又重,每吸口气胸腔里都扯得难受。
“磅!”
长板砸落在身侧,溅起的火星打在她腿上,龙可羡跨过去,滑下了沟渠。
坎西港是祁国第一大港,在初建时就考虑过黑风、潮涌、失火、海水倒灌这些问题,她看过坎西港地图,每个库房都有里外三层,就像院子一般,每层由沟渠隔开。
沟渠是干的,说明没人开引水隙,她踩了踩地面,接着往上攀爬,就在探头的瞬间,一点寒影从左上方刺来,她反应快,侧身躲了这自上而下的一刀,而后迅速抓了把土往那扬,自个儿蹬着石块就翻上了沟渠。
“铿――”
一个照面,龙可羡就收了刀,她掂了掂刀柄,提着往第三层引水渠走,里层的火势要小些,她拉开遮面的湿布喘了两口气,就在走过外事房时,身后一毛,她下意识地往后劈了一道,电光火石那么快。
但这刀竟然空了,她转过头,只看到不远处浮动的火海,身后没有半个人。
她握着刀柄挽了个圈,思量片刻,像是准备把刀收回去,就在归刀入鞘的瞬间,她连退数步,凭靠蛮力撞出一肘!
这一肘落实了,落进一个掌心里,她轻松地抽手,转身屈膝一顶,一只手掌就贴住她膝头卸了力,往下滑着握住了她的脚踝。
不轻不重的力道,有意把玩似的。
龙可羡怔了怔,还没对那熟悉的握力作出反应,脚踝被用力一拽,整个人失重往前栽,栽进了一片熟悉的胸口,俩人滚着撞开了库房门,看到里边一片漆黑。
甲字库房,是空的。
“要人来探口风,不如亲口听我讲。我打人板子,向来是要捆了绑在长凳上,褪掉衣裳亵裤,一下下打得过瘾才作数。”
阿勒撑手在她头顶,眼神带着劲儿。
第128章 拿捏
你怎么会在这儿?
连着带兵半月有余, 你不应该在岛上休息吗?
坎西港这里也没有什么了不得的,待我处理好,过十天半个月便回去了。
外侧的火舌还在朝里侵蚀, 两个人还挤在凌乱的麻袋上, 阿勒还在注视着她, 横板“噼啪”地砸进干渠里, 迸出的声音打断了龙可羡的胡思乱想。她仿佛是重新回到重重火影中,慢吞吞挪开视线, 嘴里却在说。
“胡说,你从来不打板子,厉天都告诉我了。”
阿勒说:“我不打旁人,你么,你不同。”
龙可羡撇开脑袋:“我的骨头就更硬吗?你打几下, 直说好了,喊一声疼都是我输。”
阿勒想了片刻:“一千二百三十下。”
这还是龙可羡自个儿要求的, 小东西挨打上了瘾, 每日都要他打两板子, 那会儿他怒急攻心没搭理她,事后想起来悔得肠子都青了, 此刻真是提得妙啊。
果然,龙可羡当即被唬住了, 难以置信:“你忍心?”
“对,我很忍心,”阿勒逗着她,“他还告诉你什么?”
龙可羡垂下眼睫, 很奇怪,明明滚进了更幽暗沉闷的空间里, 可是呼吸间那种干燥的撕扯感却奇异地消失了,她只能闻到阿勒身上的味道,体温把他的气味烘出来,顺着鼻腔往里滑,像密密绒绒的小刷子,一下子就勾起了回忆,让人忍不住想起跌宕里紧密又潮热的拥抱,于是龙可羡脑子昏昏的,变得钝,胡乱地说了句。
“告诉我,你根本没有成过亲。”
阿勒听着,觉得这话就有点儿意思,半个多月没见,一上来就问成亲的事。
这说明什么?说明龙可羡心里边搁着这事儿,说明龙可羡在意二人成没成亲,说明龙可羡打心里是盼着他们成了亲的!
阿勒心里边熨帖,觉着连日疾追的烦躁都被捋平了,这绰绰的火影算个蛋,这错综复杂的局势算个蛋,他手掌上移,撑在龙可羡耳边,压出了气势。
“成没成亲,是他讲的算还是我讲的算?”
龙可羡眨了眨眼:“你。”
“这就对了,”阿勒被这个字哄高兴了,说,“虽然少了些章程,但自然算成亲了,我们俩私下里干的事儿多着,旁人不定知晓,以后这些事问我就可以。”
“好,”龙可羡很乖地点了个头,追着问:“少了什么章程?”
阿勒收回手,看了眼库房外边,毫不在意地说:“也就是少了纳采、问名这些三书六礼,少了主婚,少了婚席,少了迎亲揭盖头。”
龙可羡越听越惊:“这,这也算成了亲么?”
“怎么不算?你我许了终身,入了洞房就算,”阿勒理直气壮,说罢挑了下眼,往底下看,“讲话便讲话,脚缠上来做什么?”
“……?”龙可羡茫然地看下去,自个儿的腿不知不觉地勾上了他腰侧,脑子轰的就拉过一道长鸣,她慌慌张张地撤回来,像是急于自证清白似的,“没有要缠上去,它自己。”
话音顿住。
“哦,想说它自己不听话缠上来了?原来龙可羡膝盖窝里也长脑子,我且听听,”阿勒把手搁在耳朵边上,“听着了,它说想缠得再紧一点儿。”
“它没这般说!”龙可羡面红耳赤地从阿勒肘弯下钻出来,小声嘀咕一句,“火烧眉毛也止不住你浪荡。”
阿勒稍显遗憾,罕见地没有驳这句话。
视线重新校对,回归库房,龙可羡看了一圈,除了围绕三面墙堆拢起来的草灰麻袋,当中所有堆放货物的格子全是空的,一眼过去,只有有序摆放在地的木头标牌。 “甲字库房怎会是空的?”
“库房门口挂的是九方锁,须得衡历商行和衙门两边掏钥匙方能开启。”阿勒走出两步。
可是……龙可羡挥开点烟尘,懵住了:“他们没理由这般做。”
“没讲他们,”阿勒手里拎着九方锁,晃了晃,露出锁头上平滑的截面,“自来开锁也不止有钥匙这一条路子,否则天下的梁上君子岂不是要饿死了。”
九方锁精铁所造,若是有这般好劈开,那这整座坎西城和王都里有牵扯的门户夜里都不要睡觉了,日日都得派重兵围守在这里。
龙可羡的手垂在身侧,贴着叠雪弯刀的刀柄,脑中似有明光照彻似的,忽然洞悉:“库房是你开的,里边的东西是你挪的。”
自然是阿勒。叠雪弯刀在锻造时花了两年半时间,余下的赤精钢阿勒命人打成一把短匕,赏给了郁青。
龙可羡北上之前,郁青已经先一步到了,搬空库房只是第一道命令,阿勒料到士族不会作壁上观,他要将计就计,跟士族玩个正反手打法。
“早在临行之前,我便交代过你只管好生待在南边,坎西港的事儿不必掺和,”阿勒丢掉九方锁,半是感慨似的,“偏生我们小崽耳根子软,被人三言两语就哄了来。”
龙可羡心虚,眼珠子骨碌碌地转来转去,讲话很没有底气:“谁知道你如此狡诈。”
阿勒对这俩字欣然接受。
龙可羡使的那是君子之道,治军治国好用,生意场就是名利场,玩法太正派的最终都得挨算计,这是亘古不变的道理。
火势蔓延,一路燎至第二道引水渠,俩人都感觉到了热浪扑来的滞闷,龙可羡没迟疑,转身朝阿勒探手而去。
这姿势阿勒太熟了!他立刻后退半步,抬起手:“别扛!”
龙可羡的手已经贴上了他肩臂,闻言就纳闷儿,觉着自己好似被看得透了,她手往下滑,改擒为握,带着阿勒扭头狂奔出库房,她速度快,拉着阿勒丝毫不费力,火墙已经推过了第二道引水渠。
龙可羡瞅准位置,侧身一跳,溜地滑进了第三道引水渠里。
“前边还有道引水口,是不是要毁了?”龙可羡还不知道阿勒为什么着人搬空库房,便问了句。
只要打开引水口,顶部挡板落下,风势会往外跑,同时海水会从深渠漫上来,潜火队再进来便能就地灭火。
风掠得阿勒耳侧刺痛,他没什么表情,说:“不必,潜火队已经整装而来,外面的守卫拦不住多久,由他们去灭火。”
外边还有尤副将呢,尤副将刚直,且不知阿勒的安排,他此刻看库房就好比看北境的金山银海,怎么可能眼睁睁看库房化为飞灰,打也要打进来的,前边三山军开道,后边成千数百的商户也会涌进来,阿勒在飞溅的火星里看了眼南侧。
“龙可羡。”
“啊?”
龙可羡一心二用,一边预判顶柱砸下来的方位和速度,一边把阿勒甩上了沟渠,自个儿紧随其后,顶着灰扑扑的一张脸,在地上滚了几圈,抬眼过去:“你叫我。”
阿勒被她甩得想吐,刚抬起头,蓦地一把按低了她的脑袋,燃烧的碎木屑就擦着他手背过去。
龙可羡啃了满嘴尘灰,下一瞬就偏头“呸呸呸”地吐了个干净。
俩人都趴在地上,在第二波火势抵达前默契地滚了个身,等前面成排的顶柱坍塌才能过。
他们在这险象环生里头磕着头,脸对着脸,看了片刻,忽然“噗嗤”地笑了出来。
“哪里来的小乞儿?”
龙可羡很不服气:“哪里来的大贼头。”
“海上来,”阿勒用手掌罩住了她裸出的后颈,“家里跑了个小孩儿,今日我是来逮她回家的。”
逮她,这可不是个好词儿。龙可羡咽了咽口水,紧张地问:“逮到了吗?”
“没有,”阿勒磕了她一下,“小女郎可见过?”
“我没见过,”龙可羡矢口否认,“她办完了事,自己便会回家的。”
“是吗?她小时候不这般,黏人得很,遇着人多的地方就想逃,带这小傻子出去她都不晓得怎么玩儿,大了就好些,爱蹿,哪里打得凶就往哪里钻,”阿勒声音略沉,“如今看来,许久不见,是不同了。”
顶柱开始依次砸落,四周都是迸溅的火星,火势没有推到此处,高温却顺着土壤迅速蔓延过来,龙可羡觉得热,喉咙也发涩,心里有种莫名的无能为力,那些记忆就在她脑袋里,却像隔着片天地,她不知该说什么,只是捧住了阿勒的脑袋,含糊地亲了几下。
阿勒挨着亲,笑了声:“别啃了,啃得我满嘴土。”
“……”太丢面儿了!
龙可羡耳根微微红,开始转移话题,“我方才遇到一人,身上有火油味儿,当是他纵的火。” “什么样子?”
龙可羡迟疑了片刻,说:“扁扁的,血呼啦的样子。”
“……”阿勒看她一眼,“不是问你把他拍成什么样子,是问那人生得什么模样,有没有明显标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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