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而除了两条臂膀,仪贞没看到什么不该看的地方。
但正是因为水雾氤氲,她仍不可避免地脸热,心无旁骛地举起扇子挥了一会儿,已经累得出了汗。
皇帝呢,这会儿被伺候到位了,也懒得费嘴皮子闲扯,仅仅是无所事事地瞧着她。
仪贞满心满眼都是手里这柄扇子——她不想和他对上眼,太奇怪了,怎么这一隅之地这般不通风?往后不能把浴桶搁这儿了。
眼尾的余光不慎勾到近在咫尺的胳膊,上面依稀垂了一缕儿头发,半遮半掩着流丽的线条。她还当皇帝真是文弱公子,原来自小的功夫始终不曾落下。
不行,扇子不抵用,她热得头有些昏了。仪贞清了清嗓子,打破周遭浓稠得溺人的热汽,抬眼问他:“陛下,我把雪花酪端过来可以吗?”
在餐桌以外的地方吃喝,对自幼被教养得严的小孩子来说,是种非常放肆的快乐。皇帝在这一点上,忽然跟她一拍即合起来,爽快地点了点头:“好。”
仪贞偷偷吁了一口气,退出去将扇子搁下,先揭开夔凤纹香盒看了一眼,随即浣了浣手,将水晶碗、攒盒、银壶等物搁在大托盘里,稳稳当当地捧了过去。
皇帝稍稍探出身来,将一张干净矮几搭在跟前,两人一起动手,舀冰放杂果儿,再斟些酸梅汁,模样不比小厨房敬上来的差。
味道更不消说。冰屑原本掺了牛乳,皇帝不喜欢吃口太纷杂,没加果脯核桃仁儿,就单裹着葡萄吃。
仪贞那碗就热闹多了,她喜欢酸酸甜甜又脆又香的口感,比一样样地分开品尝更别有况味。
皇帝看她解了暑气满脸足意,不由露出几分笑,说:“搭配得太花哨,香甜归香甜,一时之间倒辨别不出是果味儿还是别的味儿了。”
仪贞正咬了一口葡萄,闻言不禁抬头看他,有些呆呆的,进嘴的果肉都忘了咽。
第11章 十一
陆公公紧赶慢赶、捧着衣裳鞋袜重回猗兰殿时,碰见的就是帝后相谈正欢的画面。
“人都泡皱了。”皇帝轻声嘀咕了一句,叫陆内侍把衣服搁下后,将矮几连着碗碟壶盘都抬出去。
仪贞也跟着出来。陆公公度着她的神色,猜测皇帝没有当真生气,不过是夫妻之间的俏皮话罢了。
真生气也没什么可惧怕的,无非是无益在这些小处上白生是非。
他麻利地收拾了桌案,又含笑问仪贞,可要将香灰拿出去倒掉。
仪贞微拧着眉,说“不必”,恰好皇帝终于自屏风后踏出来,她连忙起身迎上去,仔细地替他理着衣襟。
这位皇后娘娘,而今算是熬出头了啊。陆内侍知情识趣,悄然退了出去。
殿里没旁人儿了,仪贞心里还是直打鼓:皇帝之前那句话,只是说雪花酪吗?
偏偏他说了那一句就不再深究,她当然不可能不打自招——只怕是说不清楚的。
夏日里天光长,磨蹭了这半晌,屋子外头还是一派金光曜曜的景致。
因为素来自弈,左右互搏惯了,一时也不知道微末技艺在皇帝面前够不够看,仪贞出招出得很有保留。
皇帝呢,亦不在意输赢,慢悠悠地落着子,全为打发光阴。
难免想起旧年的事,陈嬷嬷教她输几子、赢几子,在于她与谁对弈。
那人又将她视作谁?
仪贞心里头感慨:她倒情愿每日家可操心的,皆是妃嫔争宠罢了。
那么她是不掺和的,她就守着中宫正嫡的名头,安安分分混日子。
“啪!”胸无大志自然影响了棋局,皑皑白子磊落纵横,皇帝难得发自内心地愉悦起来:“你的棋路比为人爽利多了。”
什么人呐!仪贞噎了一下,真想反唇相讥:输了棋不过被他挤兑一顿,别的地方行差踏错一步可有这么轻巧?
算了,不提这个。
一局下来,两个人对彼此的路数都有了些底。仪贞心无杂念的时候称得上是敏捷果断,出手快,不犹豫不拖沓,真真正正遵循着落子无悔。
而皇帝显然是遇强更强的那种人,不过更为诡诈,常常引着仪贞一气呵成似地往陷阱里钻。
你来我往,各有输赢。陈嬷嬷的那些教诲早被仪贞抛之脑后了,她殚精竭虑,难得这样痛快。
被把玩得几乎平添一层包浆的棋子弹回盒中,她摆摆手:“明儿再下吧,我眼睛都酸了。”手也抬不起来了,倒不是智有所竭的缘故。
话出了口,没立时得到回应,她方才想起来,坐在她面前的是皇帝,怎能凭她随意相邀?
讪笑着低头收棋子,假意没说过这话,恍惚间对座的人仿佛答了声:“好。”
咦?仪贞再抬起头,皇帝已然站起身来:“走了。”
她连忙撂下棋子,跟在后头行礼相送,等御辇出了宫门,方慢条斯理地往回走,冷不防消失了大半日的宫人们全簇拥过来了,围在她身边,个个欲言又止的模样。
仪贞品出味儿来——皇帝没留宿,大伙儿都替她遗憾呢。
忖了忖,拿话先安慰众人道:“帮我琢磨琢磨,还有哪些个消遣?明儿陛下再来,不好又下棋硬坐这半天。”
以几位嬷嬷为首,大家闻言纷纷露出笑容来,一面应喏着出主意——究竟还没除服,诸如皮影子戏之类热闹的节目演不得,还须寻些不张扬的为妥。
褚嬷嬷又说,像今儿这样,让皇帝泡在水里等衣裳换的差池不能再有了,趁早去尚衣监知会一声,以备不时之需。
仪贞点点头,因她是熟谙这些章程的,便交给她去安排。
回到房里,开始更衣拆头发。时辰还不晚,适才费多了心眼子,这会儿倒想垫巴点儿东西,仪贞因问:“中晌的素冷淘还有吗?”
真是孩子心性。冯嬷嬷暗想。那东西虽爽口,但因为上半晌正预备着皇帝要来,没甚工夫顾这一头,教她如今还惦记着。
“这回的汁子调得好,酸酸凉凉的,也给含象殿送一份,请陛下尝尝吧。”
这话却是有进益了。冯嬷嬷“诶”了一声,忙吩咐珊珊去办。
慧慧给仪贞打好了发辫,在脑后盘成一个低髻,用玉排簪别住,仪贞自己举着靶镜左右端详一通,笑道:“这回不像番邦女人了。”
她头发生得厚密,秋冬里又滑又亮如丝绸一般可爱,夏日就不一样了,简直羊毛毡似的粘在身上。白日里要见人,梳繁复些的高鬟还罢,安寝前难得一刻自处的空隙,不那么庄重也没有大碍吧。
前回编了一左一右两根辫子,挽起来微垂在耳后,冯嬷嬷看了便只笑笑,不说什么,但两只眼睛里的不赞许已经快溢出来了。
仪贞毕竟不是专要和她作对,图个凉快而已。私下和慧慧商议了一回,这次便盘了个稍微稳重些的妇人头。
脖颈后头又扑了些珍珠香粉,愈加清爽。仪贞理了理纱衫,起身往床边走。
恰巧珊珊回来了,说:“陛下看了冷淘,吩咐留下了。”
慧慧奇道:“既然留了,你怎么这个脸色?”
也是嬷嬷们不在,珊珊不觉露了痕迹,被她一眼看穿,只得从实道:“沐贵妃那边抢先一步,送了酥油鲍螺来。”恐怕皇帝没那个好胃口,两份孝敬都受下。
仪贞听了,不由得歪头琢磨:原来皇帝喜欢酥油鲍螺这种甜腻腻的点心吗?真是吃不到一块儿去。
可惜了那槐叶冷淘,明儿他来了再做一回吧。
照样迤迤然地上"床去,倚着大引枕,将白日没空看的《广异记》捞出来接着看,翻了两页,指尖忽然顿住了。
他知道了吧!
她去含象殿的时候不仅带了那一盒香,身上的衣裙也是提前熏过的,浓馥袭人,甚至手帕扇子都没有漏掉,不怕皇帝万一不给面子,拒绝了她的示好。
可谓是不惜一切手段,定要把这个毒下了。
祾恩门设伏是一种图穷匕见的行为,皇帝与王遥曾经彼此猜忌的局面已经不复存了,她深知以王遥为人,终要永绝后患。
而这时候若有一个愚蠢无知的女人冲出来,为赚取恩宠胆敢索要助情熏香,她想,王遥是乐得不脏他自己的手的。
推波助澜也讲个神不知鬼不觉,太医署配制的香粉药效应当不至于来得太陡,她只同皇帝一道用了一次,回来后便拿自己私下配好的偷梁换柱了。
她原就是爱香之人。猗兰殿里一年四季都充斥着五花八门的香气:寻常香粉香丸、匀面敷体的膏啊露啊就不提了,睡的床是沉木打的,坐的美人榻是檀木雕的,还有高几矮案上随处点缀的鲜花时果…这些铺天盖地的气息,简直就是一张密密织就的甜馥网兜,蜂儿蝶儿飞进来都别想绕出去。
谁还能分得清今日点的香,是不是比太医署送来的多一味什么,抑或少一味什么?
除了皇帝暗点她的那一句话。
她是因为深宫的日子百无聊赖,兼有那么一点天赋,近百种香方香谱都记在心里,稍稍触类旁通、李鬼装李逵并不是难事——皇帝呢?不能纯粹是鼻子好使吧?
他暂且肯陪着她演戏,缘故未知;她却仍不敢对他坦诚——怎么对他说?为了圣躬能安,特此下些小毒、无伤大雅吗?沐昭昭这么说,他兴许能信,她这么说,是生怕凤座被自己坐旧了,后继者用着不舒坦?
还有谢家,不能因为她,给王遥朝谢家发难的由头。
揣着明白装糊涂,好歹不至自己坐实自己的罪状,将来倘或有机会兴师问罪时,她早把证据毁尸灭迹了。皇帝真要杀要剐,她就单拉蒋大人一个下水,保不齐皇帝算她乖觉,从轻发落呢。
如今最该担忧的是,猗兰殿会有这样鼻子好使的人吗?
一室阒寂骤然被嘈嘈切切的水声打破,外头下起了雨,鼓点似的,忽近忽远、时轻时重,阻断了人声,故此反而越显空邈。
慧慧珊珊几个连忙进屋来关窗子、放帐子,又问仪贞:“尘土气漫上来了,娘娘可要换一丸月支香驱一驱?”
仪贞放下许久没再翻页的书,摇摇头:“燃完这一炉就罢了。”
慧慧珊珊应下了,告退前又眼含关切地悄悄觑了她一眼,怕她因为沐贵妃的那份酥油鲍螺不高兴。
人都散了,仪贞这才轻轻叹了口气:关切是真的,素日里的要好也是真的,可有些事,永远只能她一个人做,有些话,永远只能烂在自己肚子里。
雨几时停的,仪贞不知道,朦朦胧胧地睡熟了——她自己亦觉得这一点难得,心里装着再大的事儿,该睡的时候都睡得着,次日醒来一看,天毕竟没塌下来,又能精神焕发地多活一日。
不过皇帝爽约了。
第二日没来,第三日也没来,听说是往华萼楼去了。
仪贞暗中有点发急,自个儿嘀嘀咕咕半晌,决意豁出脸面,跟沐贵妃抢人去。
斗志昂扬地还没出宫门,皇帝迎面走来了。
第12章 十二
仪贞立刻摆出一张苦尽甘来脸,盈盈上前行了礼,曼然唤一句:陛下胜常。”
皇帝垂眼瞥了她一眼,一声不吭地抬腿迈进院中。
好么,她也不需要他吩咐起身,自己站直了,转身跟着往回走。
皇帝这会儿已然大马金刀地坐在了主位上,端起慧慧奉上的茶抿了一口,对仪贞道:“你这屋子风水不好,朕那日回去,头就昏昏沉沉的。”
“怎么会呢?”仪贞佯装无辜:“宫里面兴造土木,最讲究风水了。一准儿是您下棋久了太劳神…”说到后面声音越来越小:“或者是在浴桶里受了凉。”
她还有脸说!皇帝不冷不热来了句:“朕发现你是个蹬鼻子上脸的人。”
“妾不敢!”仪贞忙一脸惶恐地躬身辩白,仿佛下一秒就能跪倒在地。
但摸着良心说,她对皇帝确实缺了一份畏惧之情——除非他要问她死罪,她当然怕死。
不过如果死的时候能痛快点儿,不刻意拖时间折磨人,那也不就是世上最可怕的事。
相比之下,她更怕骨肉分离、怕孤立无援、怕猜疑算计、怕千夫所指……
这些滋味她都尝过了,侥幸挺到今天来,便觉得一概不过如此,横竖她好端端地活着呢!
活着才能希图别的。
她见皇帝没有进一步的斥责,忙不迭地补救道:“陛下上回来,是我招待不周,这几日心里都惶惶的,就怕您不给我补过的机会了。”
皇帝“嗯”了声,是个疑问的语调,看她态度端正,愿意给她这么个机会:“你想怎么补过?”
仪贞献宝似的:“您玩过民间的鼓上比武吗?”
皇帝皱了皱眉:“没有。”心想不就是杂耍吗?正要开口提醒她,庄毅皇后的孝期还没完,不得如此大张旗鼓地作乐。
却见仪贞踅身从旁边的高几上捧来一只面盆大小的羊皮鼓,又擎出两个彩塑小人儿,皆是武将装扮。
她转着腕子,给皇帝瞧威风凛凛的百花战袍、方天画戟:“您拿这个吕奉先,这个漂亮。”
皇帝不接,只问:“你呢?”
她那一个还不明显吗?身长九寸、髯长二寸,关二爷啊!
皇帝眯眼“哦”了一声:“吕布战三英。”
仪贞总算觉出不妥了:吕布战三英,可没战赢啊!赶紧谄笑着奉承道:“以多胜少,算什么真英雄?可喜今时今日遇见您,英明神武,好替这虎牢关一役扭转战局嘛…”一面说,一面将关二爷也递上去,凭他挑选。
得了吧!她不过是看吕布描得俊俏,以为可以拍他马屁而已。她就是这种惑于皮相的人。
皇帝对这四位三国人物都不推崇,至于她说的这游戏,不玩也罢!
仪贞见他兴致缺缺,心里不免惋惜——她想玩啊!
眨了眨眼睛,试探着说:“陛下别担心,我也是托您的福,今儿第一次玩,咱们先不计输赢,摸索着来…”
不计输赢?笑话!她以为自己会怕输?什么黄口小儿的把戏,值得他摸索?
他伸出一只手,掌心朝上,勉为其难地示意她将吕布交出来。
两方主将站定亮相,这才发现底下的鼓面比寻常的羊皮要薄许多,磨得分外光滑,如此一来,只需稍稍施力,便能教人物进攻退守,倒是个讲究巧劲的玩。!意儿。
宫人点起香来,将香盒置在近旁,轻烟四散,大差不差地有点黄沙漫天、烟尘匝地的意境。
仪贞屈指在鼓身上轻叩了两下,关二爷率先耍起了青龙偃月刀,直直戳在吕温侯的方天画戟时,温侯身形晃了两晃,末了仍是顶天立地傲然屹立。
皇帝没学她的法子,指尖径直点在鼓面上,吕温侯大展虓虎之勇,逼得偃月刀往侧旁一闪,倘若刘张二人在此,必要误伤了自家兄弟。
皇帝嘴角略扬,眉眼里尽是温存,看不出争强好胜之意来:“旁敲侧击哪有直取苍龙来得快意?”
您不也正拐弯抹角吗?
仪贞不打算见缝插针地和他顶嘴,而是敬佩难抑:从起初乍然用香后自觉不适、到心生疑窦冷她两日、再来猗兰殿时的冷淡、终至此刻的平心静气——皇帝作起戏来,实在很有层次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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