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遥脸色微沉,心思显然不在他这些话上,漫然说:“她要什么,你配给她就是。皇爷是至孝之人,咱们这些伺候的总不能眼看着他哀毁骨立不管。”
蒋大人听明白了,诺诺连声地告退下去,王遥则仍旧眉头紧锁,凝视着桌上的密信。
他还没动另择新贤的心,临淮王先等不及了。
临淮王之父贤王爷乃是先帝叔父。先帝之父仁宗皇帝兄弟众多,子嗣却不甚丰,成年的仅有三个,国本未定,一时间兄弟不似兄弟,叔侄也不似叔侄,唯有这位排行二十三的贤王,因为尚在孩提,不曾裹进这场历时十数年的骨肉相残。
待先帝一鸣惊人,继承大统,由此十分敬重这位叔父,不仅赐其“贤”字为封号,更将金陵划作贤王封地。
且不说金陵原是李氏发祥之处,有先祖长眠于此,单凭金陵是六朝古都、天下文枢,这样一方福地,就不该随意当作封赏划出。
及至王遥受先帝宠信,执掌司礼监后,陆续派遣二十六名大员赴任各司,金陵的军、政、文、武,无一不在朝廷的掌控之中。
后又趁贤王为独子请封之机,王遥奏请先帝,将郡王府邸迁至临淮。
临淮亦属富庶之地,世袭递降后有这样的待遇,即便父子分离,贤王未有不满之辞。
临淮郡王却不然。贤王在世时,他便以奉养高堂作借口,迟迟不肯动身前往临淮,贤王薨逝后,他进京禀事谢恩,更是当面指着王遥骂道:“阉竖该杀!”
王遥不但不与他计较,且在先帝跟前遮掩此事,不许旁人多嘴。
至于先帝殡天,临淮王竟在孝期弄出孩子之类的事儿,王遥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高抬贵手放过了他。
可惜人心永远不足。彼时先帝在位,万事任由司礼监做主时,临淮王父子从无清君侧之举,而今李鸿不逊,视自己为阶陛虎狼,他倒想起勤王来了。
终究是临淮物阜民丰,竟容得他厚积薄发,暗中养下了这许多兵马。
王遥紧抿着唇,目光森冷,迟迟没有开口。
孙秉笔是知道密信内容的,打发走了蒋大人,屋中再没有外人,他忍不住道:“既能参与密谈,难道还没有资格倒酒斟茶吗?爹爹…”
他面露凶狠,正比出一个手势,却被王遥制止了:“李家的丧事,出得太多了。”
除掉一个临淮王不难,但若是因此激起更广的众怒,不啻主动递个把柄给李鸿。
一动不如一静啊……
文官里面除去明哲保身的,多怀计功谋利之志,鲜有益国益民之心。不过动其以利、慑其以刑,尚可勉强驱使。
武将甚至弗如。放眼朝野,谢家父子以外,竟再提拔不出一人。
远不是能以武止戈、大开杀戒的时候。
等出了国孝,多开设几场文武恩科吧。
千丝万缕,不止王遥分"身乏术,连孙秉笔都顾不上别的,好在含象殿及猗兰殿里暂且安分无事,底下的人如常地日日回禀着,无须赘言。
皇后要的新香方,蒋大人已经试好了,配制出来呈进猗兰殿,却不见娘娘即刻去往含象殿。
仪贞到华萼楼来了。
芝芝听闻凤驾至,一时如临大敌,连忙搀着沐昭昭起身,三两步赶到门外,行礼相迎。
仪贞没坐步辇,慢悠悠走过来的,一面打量着沐昭昭,觉得她如今比做女官时更好看些。
盖因女官妩媚可爱仿佛是本分,而此时做了贵妃装扮,艳若桃李又含霜履雪,愈显高洁难得之处。
仪贞毕竟是官宦人家的女孩儿,又拘在宫中多年,不知道对此民间有一句更贴切的话:女要俏,三分孝。
她让沐昭昭起了身,二人一前一后往屋中走,一面说话:“贵妃最近抄什么经呢?”
沐昭昭原不指望自己的举动能瞒过谁,不卑不亢答道:“才抄完一遍《地藏经》。”
仪贞暗暗咋舌,地藏经全文统共万余字,据传不论是良善之辈,还是十恶不赦之徒,命终七日之内,若有亲人为其诵读抄写此经,便可免受恶道之苦,直入善道。
她知道消息太迟了,况且也没有这般的毅力恒心,至今只抄了三遍《盂兰经》。
心里感叹归感叹,仪贞面上不过点点头,平常道:“正好,我也抄了些经文,正好同你的收在一起,供到含象殿去。”
沐昭昭暗自拧眉,说:“怎敢劳动娘娘?华萼楼自有佛堂,供在里面是一样的。”
仪贞当然知道她疑心自己,但不拿她的亲笔做幌子,自己哪好又去皇帝跟前晃悠?偏要接着道:“贵妃难道不知,含象殿新设了大佛殿?有陛下日夜参拜祝祷,必然比你我的诚意更能打动佛祖了。”
沐昭昭心中大震:她固然明白,失此挚友,失此忠臣,失此臂膀,皇帝所承受的伤痛比她更甚,往日唯恐二人相对,一发不能收拾,故而心照不宣地彼此逃避。
可是事已至此,皇帝果真一味地任情恣性、沉湎不振,岂不是自置于王遥的刀口下?
她忍着泪,打定了主意,强自泰然地对仪贞道:“那么妾便恭敬不如从命了。请娘娘稍待。”
她将满桌的经文收拾起来,再次提笔写下一列小字,郑重卷在其中,方才亲手交与仪贞身边的宫人,向仪贞再拜:“多谢娘娘。”
对方的逐客令下得有礼有节,仪贞也没什么可不畅快的,领上跟着自己的这一行人,浩浩荡荡地又去含象殿求见。
皇帝今儿在诵读的亦是《地藏经》。仪贞内里暗赞,心有灵犀一点通,诚不我欺。
那她呢,大概就是殷勤为探看的青鸟吧——但愿皇帝将来也能念她的功劳。
今日殿门外有站班的内侍,通传过后,哈腰请她进去。
“陛下胜常。”眼下这话说得不违心,皇帝的气色是比前些天好一点。
仪贞心中的不安略减,缓缓道:“妾与贵妃各自抄了些经文,特来供于佛前。”
皇帝低诵的声音微顿,抬眉瞧了她一眼。
仪贞赶忙示意慧慧将经文呈过去,又趁势说:“妾与贵妃用心虔诚,兼有陛下加持,想必佛祖慈悲,定会令往者脱离苦海,早登极乐。”
皇帝向来不喜欢她这副拍马溜须的口吻,下意识反驳道:“朕又不是大德,岂配用加持二字?”
但虚伪的好话也是好话,凡人究竟不能免俗。再者她那含糊的“往者”二字,意外地识趣。
皇帝随手翻过那一叠厚厚的经文,瞥见一列小字,怔了怔,收回了手。
他的面色依旧,仪贞便趁热打铁:“陛下心系苍生,缘何不算大德呢?”
奉承话也要适可而止,她话头一转:“妾令太医署配了些熏香,可以静心澄怀,有益参悟,斗胆献于陛下…”
皇帝轻笑了一声,不置可否。佛幡深处便有宫人走出来,接过珊珊捧着的香盒,到大鼎跟前去。
片刻,清烟徐徐升起,太医署应当多少有些真本事,此外沐贵妃的笔墨得算头功,仪贞觉得,自己与皇帝之间,简直有一种罕见的和睦。
他俩一左一右跽坐在蒲墩子上,仰望着含笑不语的佛像。皇帝大概是胸有丘壑,仪贞则纯属出神,竟然都颇为自在。
直到佛的笑意渐渐朦胧,内侍到海灯前添了灯油,皇帝的眸色如火如海:“你说,还要死多少人呢?”
第10章 十
仪贞不知道。
这似乎是一场杀戮才能终止的杀戮,而她希望至少李鸿能活着。
还有她自己,爹爹阿娘、两位哥哥和未过门的嫂嫂、谢家和谢家的亲友们……细数起来,确乎显得贪心了。
她没有经天纬地之才,蜜蜂儿似的终日碌碌,看得见的仅是眼前的花蜜——蜂虫怎知人间的因果?
她带着点讨好,像许诺似的,说:“不管怎么着,妾都陪着陛下呢。”
皇帝打量了她一眼,不深究她听懂了多少、这话是真心或者假意——他俩本就被绑在一起了,如今她也没有别的路可走。
真的,算她倒霉。大将军之女,随便嫁给哪家,不得被当作凤凰一样捧着?怪她父亲想不开,千算万算,可算得到独女被裹进宫里来了?
近来西北边塞还传来消息,由于朝廷收复临洮,吐蕃各部族大感威胁,自五月初频频进攻,戍守的将士纵然一力防备,百密仍有一疏,致使固原镇①被敌军趁夜奇袭。
固原镇乃是九边重镇之一,如此要地竟遭敌寇包围,其中利害不言自明。
幸而谢大将军次子谢昀为彻查军饷克扣之事,恰至此地,力挽狂澜保住了固原镇,更将来犯者剿杀泰半。
可惜谢昀自己没能逃过那一发冷箭,眼下生死不明。
这件事,皇后应当是不知道的。
不只她,皇帝自己也装作一无所知。
外戚们的勾心斗角、勋贵们的沽名钓誉,王遥可以在他面前语重心长、声泪俱下地念叨一整日;而用兵的事,他半点也不会上达天听。
他心甘情愿为自己分忧,便由他吧。不教他日理万机,岂不是腾得出空儿来算前次的一笔巨账?
皇帝漫然瞥了一眼角落里的宝鼎,似有所感地忽然牵起仪贞的手,盈盈含笑道:“皇后这样陪朕坐着,便很好。”
仪贞心里一悚,牙根儿都咬酸了才没把手抽出来,绷直了背咧开了嘴,满脸写着受宠若惊。
皇帝不在乎她这显而易见的僵硬,甚至略勾了勾指尖,轻挠了下她的掌心。
他的手很修长,但并不柔软,不仅生着几处茧子,还有些微小的伤痕,不知是何时留下的;温度比她掌心高一点,不至烫人,因为骨感很分明,无端就添上几分凉薄。
总而言之,这和她牵过的母亲的手、傅母的手,翻花绳、打络子时碰过的新燕的手,乃至慧慧、珊珊以及嬷嬷们的手,都完全不一样。
仪贞纹丝不动地扯着嘴角的弧度,目光则偷偷往宝鼎那头出溜,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完了,出事儿了。
她不怕被皇帝抓现行,就怕他单是腹中琢磨透了,一丝一毫都不表露出来,更不审她一字半句,说定罪就定罪——他历来是这么个作派。
又或者,不是她想的那个缘故?那还会是为了什么?
他对自己这个皇后,一贯不假辞色,一则是本身就不喜欢她,二则是和王遥较劲——先帝在时,他俩已然面和心不和,倘若登基过后反而缓和下来,才更令王遥生疑。
倒不如我行我素,偶尔还能挣出几分周旋的余地。
此刻皇帝突然改弦易调,仪贞没本事猜出风向变幻,不过戏确实该演下去。
她含羞带臊,将另一只空着的手娇柔地覆在皇帝手背上,如获至宝一般捧着他,低下头去,蚊子似的“嗯”了一声。
皇帝顿时不自在起来,毫不留情地偏开了头,又忍了忍,暗劝自己别甩手,免得太扫她脸面。
袅袅的香雾里草木的清新忽隐忽现,皇帝一派惬意地开口问:“猗兰殿中也焚此香吗?”
仪贞顿了顿,如实答道:“此香不易配制,妾都献于陛下了。”
皇帝笑她小题大做,说:“朕常往猗兰殿去,与皇后一同品香不就好了?”
这……仪贞当然不会推拒。事情进展得这样顺当,但愿真能如她所愿吧。
她微抿着嘴,摆出之前斟酌过许多遍的喜气面孔来,抬眼望着他,缓缓地眨了眨眼,吐气如兰:“妾…等着陛下。”
她是未识风月的年轻女子,哪怕嬷嬷们日复一日地耳提面命,终究属于纸上谈兵,躬行起来犹显生涩,且别扭。
皇帝脸色不由得黑了黑:他怎么能高估她有脑子?
嫌恶之情不过转瞬即逝,他就由着她,他要瞧瞧她究竟打什么算盘。
因为皇帝一句话,猗兰殿上上下下都忙碌起来,宫人们以冯嬷嬷为首,将原本就雅致闲适的宫室布置得越发怡情悦性。
仪贞心中有些感慨:受了这么些年的冷落,她还以为大家都跟她一样,不曾怀着谋求恩宠的志向呢。
眼下这点儿热闹,其实不过是镜花水月罢了。她捏着香匙,一时竟有些惶然。
熟悉的清馥里仿佛少了几许草木香,多了一丝果实的甜意。皇帝踏进猗兰殿时,正瞧见仪贞坐在案前,专心致志地剥葡萄。
宫里的女人历来爱留长指甲,是一种不事劳作、养尊处优的表示,不但后妃们如此,在主子跟前得脸的女官们也趋之若鹜。修剪得水葱似的一把,再染上蔻丹,确乎意态优雅。
她却不是。白嫩纤细的指头,粉润透亮的指甲儿又圆又光整,显得略孩子气,郑重其事地扒拉好一颗葡萄,便投进旁边的水晶碗里头。
碗里盛着刨出来的碎冰,桌上另外还有一攒盒核桃仁、果脯等物、一只银壶。
皇帝便看出来了,她是准备做雪花酪。
她剥得专心,这时候才发现皇帝来了,连忙起身行礼,一面奇怪:慧慧她们都哪儿去了?
皇帝是有意没让人通传的,他想试试她私底下在做些什么。
他眯起眼看她,依稀觉得,她仿佛是真心盼着他来。
哪里来的这等庸人自扰的念头?
仪贞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唯恐他发现端倪,连忙为他打着团扇,关切道:“陛下一路可热着了?妾让他们将水兑得温些,擦洗一下去去汗,少时再进一盏雪花酪。”
她这辈子就没有作解语花的天赋,殷勤的样子也不像是对夫君,活似个力争上游的帮闲篾片。
皇帝倒来者不拒,任她张罗,一时擦洗完了,方支使她:“皇后,取件衣裳来。”
仪贞一愣:皇帝的日常穿戴当然不会放到猗兰殿来,非要找的话,就只有大婚时的整套衮冕了。
就剩下打发个人回含象殿去拿这一条路,一来一回的,得教皇帝袒着圣躬等多久光景?
仪贞没料到还有这么个难题等着自己,忖了忖,走上去几步,隔着屏风低声道:“陛下稍待,陆内侍说话就取过来了。”
竹屏里头半晌没言声儿。皇帝沐浴时不惯有旁人伺候,这时候连个给她递眼色的都没有。
仪贞敛声屏气地候立着,暗里却不怎么引咎自责:本来么,是他自己要擦洗,很该记得预先备下衣物,他既忘了,那跟着伺候的人也该想着才是。
横竖…尴尬一阵子就过了。
“嗯?”皇帝并非她以为的局促,问道:“不是说话就拿来了,皇后怎么还不开口?”
这是要她解闷子呢。仪贞没话找话,便道:“水汽氤氲的,陛下热不热?”
“还成。”皇帝语调平和:“你替朕扇扇风就更好些。”
啊?仪贞有点为难,不过他眼下格外地随和,被人中途撂浴桶里也没发火,她总不好一再蹬鼻子上脸——屋里没人儿了,整个猗兰殿的眼睛可多着呢,真把他惹恼了拉下脸就走,不是前功尽弃?
她顾全大局,握起一把细长翠柄芙蓉扇,慨然以赴。
檀木浴桶做得很宽敞,便于里面的人随意舒展开来,皇帝微仰着头,靠在专门的颈托上,散开的头发拢在一旁没有沾到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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