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兰分明意动,却有些犹豫。
叶氏瞧她神色,想了想,道:“也好。”
姨甥二人将出门,好巧不巧苏夫人与其女苏婵娟打门前过。母女二人同样不大的眼晴看到她们后,齐齐哼了一声。
举人巷说长不长,说短不短,住得久了,但凡是谁家有个风吹草动什么的,不多时便会传得满巷皆知。
叶兰上京已有几天,巷子里大多数人都知道谢家多了这么一位亲戚。关于叶兰的经历,外面也有传言。
“什么正经人家,竟然和一个下人做亲戚,真是丢死人了。”苏夫人嘲讽道。
叶兰闻言,羞愧低头,双手不安地握在一起。
谢姝上前,冷冷地看着苏家母女,“道歉。”
苏夫人嘴一撇,“你们家和下人做亲戚,这事谁不知道,还不让人说了?”
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谢十道和叶氏夫妇多年来一直寻找叶兰,并不是什么秘密。而谢娴和杜明礼夫妇将叶兰带回京城,更没有藏着掖着。
人言籍籍,如何能拦得住。
“没有不让人说,但我们不觉得丢人,你凭什么说我们丢人。”
“这还不丢人?”
“我们不偷不抢,这有什么好丢人的。不像有些人丧尽天良,尽做一些见不得光的事,不是诬蔑别人,就是仗势欺人,那样的人才丢人!”
苏夫人上回吃了大亏,连着好几天没敢出来见人,心里一直憋着气,若不然也不会故意等在谢家门前寻晦气。
谢姝与她对上,正合她意。
她当下双手叉腰,大喊,“你说谁丢人?你再敢说一句……”
话未说完,一盆水当头泼下。
叶氏端着盆,温婉而立。
那优雅的姿态与从容淡定的表情,仿佛泼水的人不是她。
“苏夫人,真是对不住了。刚给我家养的王八换了水,还想着泼在路上降降热气,哪成想你会在我家门口。听着你最近火气不小,你就当是大热天的我给你降降火。”
又是王八水,又是降火,听得苏夫人的火全上来了,哪里还降得下去。她一头一身的水,破口大骂。
“……就是故意的,你个黑了心肝的,你不得好死,你……”
“苏夫人,你可瞧清楚了,你站的是什么地?”谢姝淡淡地来了一句,打断她的骂声。
她定晴一看,自己都快站到谢家墙边了。这若是让别人来评理,她也不占什么好,但尽管自知理亏,她依旧要胡搅蛮缠。
“大路朝天,人人都走得,又不你家的路,你凭什么不让别人走。你们母女俩没一个好东西,怪不得把下人贱奴才当个宝,还当成亲戚养在家里,我……”
“啪!”
叶氏一个巴掌过来,苏夫人都懵了。
好半天,苏夫人才反应过来,一屁股坐在地上就开嚎。
“你们快走。”叶氏对谢姝和叶兰说。
叶兰一脸愧色,这个样子她如何能走。
谢姝低声道:“我们走了,我娘才好处理。”
一听这话,叶兰才犹豫地上了马车。
而叶氏,则等她们上了马车之后转身进门,然后“嘭”一声将门关上,任由苏夫人在外面嚎天嚎地。
马车出了举人巷的牌坊,叶兰忐忑不安。
“娇娇,我们就这么走了,真的没事吗?”
“若有事早就有了。”
叶兰低着头,自责不已。
“……你们添麻烦了。”
她这般苍老怯懦的模样,与谢姝在叶氏那里听到的人有着天差地别的不同。
“我听我娘说,姨母以前性子强,若不是姨母护着,她那些年也不知能过得安生。既然是一家人,你护着我,或是我护着你,都是应该的,又哪里会觉得麻烦。”
“……你娘怕是要对我失望了,如今我哪里还强得起来,我这个样子……会给她丢脸……”
“姨母,你以前要强,是因为要活下去。后来你变软弱了,那也是因为要活下去,无论是要强还是变弱,你都只是为了活下去,这不是你的错。”
叶兰从未听过这样的话,一时愣在那里。
人说好言暖三冬,她今日算是切身体会到了,过往多少年的蹉跎苦难,因为这句话而有了支撑。
过了许久,她动容地拉着谢姝的手,眼眶含着热泪。
“你是个好孩子,你们姐弟几个都是好孩子。”
她这辈子吃尽了苦,回顾起来全是辛酸,如今和妹妹重逢,心里才算是有了慰藉。再看妹妹生的几个孩子,一个比一个懂事,她更是觉得欣慰。
“娇娇,你这名字极好。”
叫娇娇的孩子,想来都是聪明伶俐又懂事的吧。
谢姝垂下眼皮,问她想去哪里,她说都听谢姝的。谢姝说昨日还未逛尽兴,不如再去那处逛一逛。
她一听,立马点头同意。
一路上,她几番欲言又止,终于忍不住问起了常庆班。她说自己许多年未听过戏,想听一听如今京城里兴的都是什么戏。
二人一个有意,一个顺水推舟,直接到了常庆班的园子。
园子不小,自来都是戏班子盘踞。一个戏班子倒了台,另一个戏班子接上,流水的戏班子,铁打的戏台,婉转咿呀地传唱着一出又一出的戏。
观戏分台下和楼上,台下的大多是寻常百姓,楼上的则是有头有脸的人。姨甥俩坐的是台下,位置略偏。
没坐一会儿,叶兰借口要小解,并拒绝了谢姝陪同的提议。谢姝再三,依然被她拒绝,便不再执意。
谢姝的目光跟着她,见她绕了一圈后,往戏台后面而去。
近两刻钟,她还未回来。
这时门外传来一阵骚动,一群丫头婆子拥簇着两位姑娘进来,一位衣着华丽满头珠翠,另一位打扮素净面有病色,皆是容貌一般之人。
谢姝见之,有意避开她们的视线。
她们订的是楼上的位置,那打扮素净的姑娘临上楼之时,也不知怎地就看到了谢姝,然后是一脸惊讶地过来打招呼。
“石榴姑娘,真的是你,我方才还以为自己看错了?”
“原来是白大姑娘,还真是巧。”
这位打扮素净的姑娘正是白蓁蓁。
白蓁蓁的脸色还是一样的苍白,甚至病气更重,她看着谢姝的眼神有几分不太自然,还有一丝羞愧。
“石榴姑娘,那事实在是对不住。无论我母亲如何劝说,我父亲都消不了气,说你们家是敬酒不吃吃罚酒。后来我苦苦相求,我父亲这才作罢。”
“白大姑娘是如何求的?”谢姝目光平静,“如今京中都传我命格不好,这就是白大姑娘对我的报答?”
“石榴姑娘,我已经尽……还要我如何?”
“石榴姑娘?”那衣着华丽的姑娘过来,睥睨着谢姝,“小门小户之人,叫这么个名倒是合适。”
这人不是别人,正是熙和郡主。
熙和郡主的话音一落,便被人怼了回去。
“我觉得石榴的喻意极好,不是有福气之人,还受不住这个名字。但郡主娘娘的小名更胜一筹,苏二丫这个名字一出,京中贵女们谁也不能与之争锋。”
这道戏谑的声音传来,熙和郡主险些咬碎了牙。
“章也,你敢嘲笑本郡主?”
章也摇着扇子,一脸怕怕,“郡主娘娘吓死我了,我哪里敢嘲笑郡主娘娘。万一郡主娘娘又说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不让我们这些子民说话,那可如何是好?苏二丫这个名字难道不好吗?听着贱是贱了些,难听是难听了些,但一听这名就知道好养活。人家苏家定然是因为这般,才给郡主取了这么个小名,难道郡主娘娘不满意吗?”
熙和郡主气极,恨恨瞪着他。
“章三公子成日无所事事,不该管的闲事也管,难道不怕惹祸吗?”
“怕啊。”章也嘴里说着怕,却是一脸的无所谓。“我怕有人手段下作,仗势欺人。我怕有人横行霸道,无法无天。”
熙和郡主可算是听明白了,合着是拐着弯儿骂自己呢。
她气极,不悦地睨了一眼白蓁蓁,“是你说这戏班子的戏还不错,本郡主才陪你来听戏,你怎么事先不打听清楚安排好,竟让一些上不了台面的人坏了本郡主的兴致。”
白蓁蓁面色更白了些,分明是熙和郡主想听戏,拉着她一起,还说若是事后长公主殿下问起,就说是她想听戏。
父亲和母亲见熙和郡主愿意与她往来,一个比一个高兴,巴不得她和熙和郡主走得越近越好,却不知熙和郡主之所以和自己相交,仅是因为她长相也一般。
她自知自己身体不好,容貌也寻常,父亲之所以不重视她,正是她的身体和容貌不能攀上一门好亲事。
若是能结交到熙和郡主,不仅父亲会高看她一眼,母亲在父亲那里也会有些体面。她如此委曲求全,心里的苦只有自己知道。
“郡主莫要生气,全是我的错。”
“当然是你的错,你也是个拎不清的,怎么什么人都要过来打个招呼,害得本郡主陪你在这里受人挤兑。”
“郡主娘娘一口一个上不了台面的人,又说有人挤兑你,不会是指我吧?”章也不嫌事大,还在拱火。
熙和郡主不说话,不虞的表情说明一切。
这个章也不就是仗着章相简在帝心,又与萧世子交好吗?若是自己嫁给了萧世子,她倒要看看这个章也还敢不敢这么对她不敬!
正这般想着,突然觉得头皮发麻。
抬头望去,见楼上一人凭栏而立,身长如玉,似皎皎明月。
“萧世子?”
谢姝转头,与萧翎的目光对上。
方才她还故意扫视一圈,并没有发现这人。可见这人越来越有心机,已经知道如何躲避她的透视眼。
真是太狡猾了!
须臾,萧翎下了楼。
近到眼前,那出尘的风姿更是让熙和郡主倾心不已。
以前世人都说这位萧世子是盛京明月,人品如玉,润泽无双。但自从进了清风院,却用极短的时日内连破多起积年的悬案,让陛下龙心大悦,赞其稀世美玉终成剑,一剑清风破奇案。祖母也说他一鸣惊人,他日之势必定不凡。
只是这样的男儿,竟然不近女色。
不过也好,不近女色,便不会在意女子的容貌,与她倒是极为相配。
“萧世子,你怎么在这?”
再一看萧翎未着官服,又问:“萧大人今日没有当值?”
“今日休假,原本想好好听一出戏,没想到戏台之下比戏台之上还要热闹。”
“萧大人有所不知,方才章三公子好威风,为了这位谢姑娘急赤白脸的,生怕别人不知道他与这位谢姑娘交情不一般。”
章也朝谢姝眨着他的桃花眼,仿佛在说:“我们关系怎么不一般了?”
谢姝:“……”
她看到萧翎眼中的红血丝,心知这人应是一夜未睡。
【你昨晚是不是又没睡?那今日为何还要出门?这里有章三就够了,有他在别人讨不到什么便宜,你不需要亲自过来盯着。】
萧翎看着她,眸中隐有火光在跳跃。
她下意识移开视线,对熙和郡主道:“我见青山,青山是我。我见浊水,浊水是我。郡主所思所想与从不同,但凡一个姑娘与男子认识,便是交情不一般,这样的思想和觉悟,当真是令人佩服。”
“说得好,哪个男子不认识几个姑娘家,又有哪个姑娘没见过几个男子,怎生到了郡主口中,便是交情不一般,郡主这心也太脏了!”说着,章也还露出一副厌恶的表情,对萧翎挤眉弄眼。
熙和郡主又被挤兑,还被扣了一个心脏的名声,如何能依,当下脸一变,“萧大人,你都听到了,章三公子如此污蔑我的名声,你可要替本郡主主持公道!”
她以为自己摆出这般态度,身份又摆在这里,萧翎怎么着也会看在祖母的面子和两家的交情上,少不得要轻斥章也几句。
谁知萧翎却说:“郡主方才说错了。”
“本郡主说错什么了?”熙和郡主不明所以。
而萧翎的眸子中,此时只有一个人的身影。
少女一袭淡色衣裙,腰极细,仿佛一掐就断。这样纤细娇弱的女子,瞧着最是不谙世事,又有谁知道内里竟是个异世魂,且还有着非同一般的身世。而她所有的一切,自己都知道,好比是怀揣珍宝无人知,一时想永远守住这个秘密,一时又恨不得宣告天下这珍宝乃自己所有。
谢姝感觉萧翎的目光一直不离自己,心中警铃大作。
很快,她的预感就成了真。
只听到萧翎说:“与谢姑娘交情不一般的不是章三公子,而是我。”
她:“!”
第49章
戏台之上, 大幕已经拉开。
咿呀的戏腔时而如泣如诉,时而高亢激昂,衬托着此时的气氛, 似低迷凝重又似激动愤怒,一如熙和郡主的脸色。
熙和郡主瞪着谢姝, 只觉得怎么看怎么碍眼。京中长相上佳的姑娘们不知多少, 但她觉得眼前这张脸最是令她排斥, 几乎是从第一次见面就是如此,仿佛她们天生就不对付一般。
谢姝半垂着眼皮, 盖住自己眼底的恼色。
【萧翎,你丫的是不是有病?你不帮我就算了, 你居然还在这里火上浇油。谁和你关系不一般了, 你好好说话!】
真是气死她了, 居然还帮倒忙!
萧翎无视章也意味深长的目光, 道:“我祖母与谢姑娘的父亲是同宗, 我和谢姑娘算得上是远房表亲。谢姑娘又在王府住过一段时日, 论交情论关系我们都不一般。”
谢姝在心里哼哼。
【算你还会说话, 不过这样让人误会的话以后别说了。】
她看到萧翎的手动了一下后, 眼底的恼色褪了下去。
而熙和郡主的表情也好看了些,“原来是这么个不一般,但萧大人也不能事事都看在长辈的面子上照顾别人, 免得纵得有些人不知天高地厚,还当萧大人对她不一般。”
谢姝:“……”
这位郡主娘娘管得可真宽!
章也摇着扇子, 还是一派风流倜傥的模样, 无比戏谑地“哦”了一声, 道:“难道郡主娘娘知道天有多高,地有多厚, 我倒是愿闻其详,还请郡主娘娘不吝赐教。”
熙和郡主的脸色,顿时又是一变。
她就不明白了,这个章也为何处处与她作对!
难道就因为她长得不够好看吗?真是气死她了,她可是陛下亲封的郡主,还有长公主的孙女,这个章也简直是以下犯上。
“章三公子,你不要得寸进尺!”
“郡主娘娘这话真是折煞我了,我如此不耻下问,敏而好学,哪里就是得寸进尺了?我实在是好奇得紧,想知道天有多高地有多厚,郡主娘娘不愿告之,难道是因为你自己也不知道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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