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她这话里面,不知是哪个字戳中了闫弗的心防。
他扯住她,不让她走。
“今晚就卸吧!我已经准备好了!”
灵愫:……
他还在喋喋不休地说着。
“要卸哪条腿?左腿?右腿?还是都不要了?求你了易老板,给我个痛快好不好。”
简直是……
忍无可忍。
她咬紧牙关,“行啊。”
她掏出匕首,拽紧他的右手,“这五根手指,你自己选一根。”
他被她这满脸杀气吓到,一时不知回什么。
“好啊,正好我攒了些疑惑要问你。”
她并不急着走,阁主也不催他。让她先去跟蔡逯说话,说完再来渡口上船。
她就与蔡逯在江边散步。
脚底是一座长桥,桥底是翻腾的江水。浪拍石礁,风里夹带着江水的咸腥味。江那头一望无际,灯塔架在其中,塔里的钟声与灯明都给江面添了一份色彩。
灵愫将手搭在桥栏杆上面,吹着江风,自觉很惬意。
“蔡小狗,你有什么话想说?还有一炷香时间,船就要靠岸了。”
她喊他“小狗”。
蔡逯刚平整好的心绪,此刻因她这一句称呼,再次皱得像干裂的树皮。
“原本我并不打算说这些话,毕竟我想,要给彼此留一份体面,进退得体。”他说,“可你暗示我,我们以后可能再也不会见面了。那我还扭捏矜持什么?”
他说:“我知道你们所有人都好奇,我究竟是怎么变成了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我自己也好奇。过去我总不愿捋清思绪,现在想想,与其逃避,不如直面。”
他勾起嘴角,“毕竟,你也教过我:做狗要真诚。”
“我一直都很自责,尽管你说过不恨我。我没办法忽视我与你的仇人是同一个姓氏,尽管我跟他们不熟,尽管他们是移居中原的苗人,只是顶了个‘蔡’姓。但他们对你造成伤害时,的的确确是借着我家的由头。”
“我没办法,没理由,没立场把自己从这事里择出来。尽管你说过,这不干我的事。 ”
“在那个暴雨夜,我看到你浑身是血,尽管知道你没有受伤,可我还是埋怨自己的无能。如果数年前,我家再警惕些就好了。如果在你复仇那夜,我能提前拦截蔡绲就好了。”
“越是这样想,便越是难走出死胡同。我没办法原谅自己的无能,想弥补,但顶着这个姓氏,就连弥补都显得可笑荒唐。”
“我不怕那些血液尸体,不怕断臂残肢。只是,每当我看到那些,总是会想:你是吃过多少苦,才能对那些血腥事物免疫无感。”
“我自觉罪孽深重。倘若你恨我就好了,可偏偏你不恨我。”
他深吸口气,呼吸极其艰难。
“我心疼你,可我甚至没立场去说‘心疼。’”
听他说到这里,灵愫算是明白了。
原来蔡逯接连发疯,精神每况愈下,失去意识,是因为他自责。
在他知道事情真相后,他把自己与家人都当成原罪,认为只要还活着便是罪不可赦,所以一心寻死。
灵愫拍了拍他的肩,“倘若大家都能提前知道事情走向,知道彼时彼刻的一个小举动,会对将来产生什么影响,那这世界不就要崩坏了吗?不要为不可预见,不可控制之事感到可惜。”
她说:“‘恨’是最耗费精力的一种情绪。我拎得很清,说不恨你,那就真的不会恨你。否则早就会在复仇那一晚,灭了你家的门。”
其实蔡逯这一家,何尝不是另一种意义上的受害者。
一家人日子正过得好好的,结果蔡相突然被告知:杀人犯曾借着你的名义将恶事做遍。
沈夫人突然被告知:杀人犯在你珍爱的画里藏了作案证据。
蔡逯突然被告知:杀人犯杀了你心爱的小女友全家,并且他还是你的“远房亲戚”。
这事搁谁身上,谁不会觉得膈应?
如果能提前知道事情真相,谁会愿意看到后来的悲惨局面?
然而探寻这些又有什么意义。
就像她说的那样,如果这一家三口有罪,那她早就将其灭门,根本不会留他们到现在,甚至还愿意上门给蔡逯治心病。
灵愫笑着打趣:“看来你还是不够了解我。没事,时间能治愈一切。当时当刻你不能释怀,但也许十年后你再回忆,只觉沧海桑田,一切都过去了。”
她把话题拉到正头上面。
“我一直很好奇,为什么你在了解真实的我后,还会对我这么锲而不舍。”她说,“我一直以为,你喜欢的是我伪装出来的假象,是那个完美女友。可你知道,真实的我并不是这模样。”
蔡逯被她的话扯回心神。
“我喜欢你的每个模样,装出来的也好,真实的也好。”
他说:“当我开始调查你,一步步发现你的真面目,我有过愤怒,有过委屈,唯独没有后悔。”
他说:“我在意你的老相好旧情人,在意被当成沉庵的替身,在意你不是真的喜爱我,在意我不会是你的最后一个。在意到最后,我才发现,我真正在意是你本身。”
他说:“我总怀念我们的过去,其实并不是在怀念那时你伪装出来的完美女友形象,而是在怀念,那时我们甜蜜的平等的恋爱关系。可后来我发现,
大家都抱着“吃八卦”的态度,在试探她对蔡逯的想法。
她的脸当场就拉得老长,敬了一桌酒,把大家都灌得烂醉。
本来时不时想起蔡逯就足够令她心烦!
现在大家话语里又多有引导,这样下去,她跟蔡逯就算没点什么,也能被传成有那么一回事!
万万没想到,落在别人眼里,她赴局不带伴,竟是想和蔡逯破镜重圆!
从那之后,再去赴局,她总会把庭叙带过去。
庭叙行事低调,所以大多数老板都不知道,她身边这个漂亮孩子会是睿王。
老板们还当这是她的小情人,夸她眼光好,有渠道,竟成把这样漂亮的花瓶搞到手。
对此,庭叙并无怨言,反倒是很高兴,因为她愿意带他去接触她的生活。
当然,谈生意并不总是一帆风顺。
酒过三巡,总有看热闹不嫌事大的老板爱挑起事端。
有的老板出言不逊,“易老板,要是让你的男伴脱衣跳个艳舞,那这单生意,我就签了。”
灵愫露出个不可置信的表情。
明明以她的实力,能直接把这老板砍了,夺走他的家产。可现在,她心平气和地来谈生意,结果这臭老板居然在开下三滥的玩笑!
她当场就拔剑出鞘,把剑在这老板脖上,“呸!怎么不让你老爹来跳个脱.衣舞呢!”
那老板脖上见了血,吓得屁滚尿流。
不过最后,这单生意却谈成了。
那老板自此不敢再惹她,再看到自家老爹,耳边也总响起她那句让他老爹跳艳舞的话。
不过生意场上来往都是人精,大家不敢再开没品玩笑,但有时却仍爱起哄,让她与庭叙亲一个,让大家看看靓女俊男的暧昧。
说真的,灵愫真想直接把他们都杀了。
生意真不是那么好做的。
庭叙却总是劝她,不要急。
无非就是坐在她腿上,用嘴给她喂酒,顺势再亲一下,他能承受得来。
为了能爱她,他早已把脸面丢掉,也早已把尊严踩在脚下。
那些人,爱怎么杜撰,爱怎么瞎想,那是他们的事。
他只要她能把生意谈拢,为此,他不惜一切。
事实上,庭叙的隐忍很有效。
酒局上的一切,对他来说是一场服从性测试,对灵愫来说,却是她拉拢更多人脉,认识更多老板的一条捷径。
酒桌上,从来是随大流的精明人更有优势。
大家看到她的实力,就愿意拉她到更高深的局里玩。
她的生活慢慢变得很单调,不是在赴局谈生意,就是在跟庭叙睡来睡去。
盛京就这么大点地盘,酒局组来组去,总会遇见熟人。
后来某一次,在酒桌上,她带着庭叙,碰上了蔡逯。
他气得都不知道自己骂了些什么,也忘了什么功夫招式,逮住褚尧就打。没留力,那劲能把褚尧打个半死。
蔡逯唯一记得的是,他想说“狗男女”,可那个“女”字,怎么都说不出口。
试了一遍又一遍,但没一次能说出口。
所以他只是一声又一声地骂着“狗.男”。
他成了个泼夫,什么贵胄公子的体面得体,那都是狗屁!
蔡逯气得口齿不清:“褚尧,你这行径,也算是个人?”
第31章 纠缠
发、生、了、什、么?
蔡逯想知道。
褚尧也想知道。
灵愫更是想知道。
这场景可真是魔幻。
那边蔡逯拳拳到肉,褚尧自知理亏,也没还手,被揪着来回打。
她坐起身,愣了两瞬,复又躺回被窝,掖紧被角,把自己闷在一个小世界里。
她嗅了嗅发尾,嗅到一股烈酒的辛辣味。
初岑半月里雨多,雨打榆柳,枝叶落了一地。淅雨顺屋檐淌着,滴到廊下一排排竹帘扇里。雕花窗子后静得很,屋外却有低语传来。
王氏跟着易发并排站到连廊上,手撑着廊柱,探头往前面屋里看。
王氏抹泪思忖,戚声问着一旁皱眉的汉子:“官人,这丫头怎的还不醒?慕哥儿想她想得紧,在我身边闹了好几回。说他二姊不醒,他也不回学堂读书了!褚家也派婆子来催,三天两头往家里跑!”
易发瞥她一眼,闲她吵闹:“好了,哭哭啼啼有什么用。你在这里守着她也不醒,不如出去走走,还能给二姐个清净。”
二人无功而返,刚拐了弯,前面那扇紧闭的门扉便被女使推开了来。
小女使吸着鼻子,探探头,往外一喊:“二娘子醒了!”
院里几位养娘正拿着笤帚扫水,二娘子落水昏迷的时候,她们不管事,只会搬着藤椅在廊下赏雨。一听这消息,各个面有愧怍,还是老媪反应快,叫人去家主院里报信。
易灵愫觉得身边哭声在左右耳里来回打转,偏偏眼皮乏,费了好大力气,才睁开了眼。
秀云跪在床边,低头垂眸,手绞着帕子,哭自家娘子命苦。眼睫的泪花还闪着,不过随意朝床榻上瞥了眼,眸子里乍现惊喜,直起身前问着:“娘子,可有哪里不舒服?你昏了两日,如今总算是醒了,老天保佑!”
易灵愫被扶着起身,怔怔瞧着眼前的人。秀云还是她记忆里的灵巧模样,身上披的衣裳也是从前她熟悉的金贵样子。
“你……”易灵愫开口才发觉嗓子眼似是被堵着一块沉石一般,声音也被狠狠刮过,沙哑不堪。
“去把那扇小圆镜给我拿过来。”清清嗓子,瞧着秀云起身走远的背影,再看看周遭布局,想必是一场梦境罢。
那小圆镜曾是她出嫁前最喜爱的物件,她想看看自己的脸,自己的身。
妆奁匣上就摆着那镜,只是秀云想及娘子是个好干净的,镜身垫了一层软布,恭恭敬敬地端了过来。
小圆镜刚好能照全脸盘,柳叶细眉,桃花媚眼。昏了两日,唇上的色淡了些,可瞧上去依旧饱满。身子不用照,低头一看,肤如凝脂,没有冻疮,没有厚茧。
眼眸流转间,心里清明了然。话本子里说的前世今生,眼下在她身上上演。
仁盛三年岑,她嫁给褚尧,彼时褚家位低。后来褚尧拜相,她这贵家女却成了糟糠妻,横死草席,无人知晓。
秀云站在一旁,看她怔着,只当她是小病初愈,一时没回过神来。
易灵愫反手把铜镜压到床褥上,轻声问道:“褚家大哥可曾来过信?”
秀云当她是思郎心切,轻笑道:“来了,来了。娘子真是心心念念,大哥这两日都给咱家里送了信。不过家主想叫娘子养养身,都把信揽到了夫人屋里。娘子暂且先歇息着,待大夫再来把把脉,就能去把信取来了。”
易灵愫哦了声,心里不屑。一个两面三刀的伪君子,所谓深情不过是为着借她家上位罢了,她家被害得败落,流放的流放,充妓的充妓,他倒过得安然!
秀云弯腰,把床幔系好,说道:“娘子莫急,过不了几个时辰褚家大哥便会来上门拜访。”
易灵愫点点头,想着对策。上辈子她与褚尧也不过是逢场作戏的假夫妻罢了,他图易家的名儿,何况易家的把柄也落在了他手上。
她是易家的嫡女,自然要为家族让步。
于是那次她选择下嫁褚家,可这辈子她不会再去迎合那个装腔作势的小人。
“备衣,我去见爹娘。”易灵愫看向衣柜,道:“穿那条素青暗纹褙子。”
秀云说是,心里止不住感慨。娘子平日里喜爱红艳衣裳,外出张扬明媚,是人群里最扎眼的。估摸是落水叫人心烦,她也没心再去拾易约骸
易灵愫端坐,随意指了根篦子,叫秀云给她戴上。
刚收拾好,女大夫提着药箱敲门而进。
“娘子的病好了,我再开几方药,吃几日稳妥一些。”女大夫起身告退,不多叨扰。
易灵愫揉着眉头,还是有些乏,道:“药给小厨房罢,就按大夫吩咐的办。”
秀云说是,前堂那边催得紧,忙跟在易灵愫身后,前去见人。
*
前堂。
易发坐在主位,端起茶盏呷了一口。
王氏和二房张氏也跟了过来,慕哥儿不懂事,拿着拨浪鼓自顾自地玩。
“二姐来了!”王氏眼尖,一眼就瞧见易灵愫过来的身影,揪着易发的衣袖惊呼。
“来了就好,来了就好。”易发也叹口气,二姐可不能倒啊,家里就指望着她呢。
易发感慨完,这才注意到一旁王氏的激动模样,趁人不注意,不动声色地把衣袖给揪了出来。
易灵愫走近了,抬眼便见自家娘眼眶泛红的样子,心里一阵酸楚。不禁想到婚后自己的惨状,心下动容。就连礼也不顾得行,赶忙扑到了王氏怀中去。
“娘……娘……”易灵愫再也忍耐不住,搂着王氏泣泪。
王氏也是劫后余生一般,喃喃低语:“好孩子,醒了就好,醒了就好。”
“好了,就坐罢。”易发心里也欢喜,不过他是一家之主,怎能与小女子家一般失态。往常易灵愫这般无礼,易发定要絮叨一通。
“二姐前两天落了水,可是叫成郎好生心疼。好在醒得早,也不枉家里流了这么多泪了。”张氏娇柔的声音响在易发耳畔,闷汉如他,此刻也扯着张氏的细手摩挲。
“多谢小娘牵挂。”易灵愫早从王氏怀里窜了出来,此刻敛神坐在梨花纹高凳上,除却鼻尖泛红外,瞧不出半分哭过的狼狈姿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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