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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河一道——浮玉山前【完结】

时间:2024-04-14 23:04:38  作者:浮玉山前【完结】
  她这话说得恭谨,细品还能听出些生分来,噎得张氏再说不出半句关心的话。张氏瞧着易灵愫那张脸,病中带媚,和那端庄死板的娘半分都不像。只是那张苍白的脸,总叫人觉着和从前不同。
  张氏趁着易灵愫和王氏攀话时,仔细打量着易灵愫。看了许久,也只是觉着她的眸子要比先前亮许多。若非得说出个缘由,大抵是眸生豹虎,要吞了人一般。
  不过易灵愫一直都是那般好胜脾性,张氏也没往心里去。想这些有什么用,不如琢磨些叫自己肚里有货的法子。
  瞧王氏儿女双全,张氏心里简直淬了火一般。
  慕哥儿扯着易灵愫的衣襟下摆要抱,那拨浪鼓随意一扔,竟扔到了张氏脚边。
  这拨浪鼓,是张氏在慕哥儿生辰宴上献上的礼。鼓面绘着孩童嬉闹图,面一圈都镶着金玉,垂下来的铃铛也是细繁珍贵。她娘家不好,也是费劲心力才讨了个人人都爱的好玩意儿。如今被这么随意扔到地上,染了灰尘。
  张氏面上的笑挂不住,心里只想着找茬去了,说出口的话也不过脑子:“慕哥儿这般粘人,也不知心里清不清楚自家姐儿要嫁人了。”
  这话一出,易发王氏面上一僵,易灵愫心里却跟明镜一般。这话倒点了她,眼下易褚两家正商议着她与褚尧的婚事。易家正忙着给她准备嫁妆呢,地产厚资都在往她手里拢。
  张氏这话叫易发心里不满。易灵愫也是他宠着长大的孩子,容貌才气,哪个不在汴京城里出名。若不是家里把柄被人拿捏,再有褚番海曾救过他命,他哪里舍得把小女下嫁褚家。
  易发脸拉着,吓得慕哥儿往王氏怀里窜。
  “没出息!”易发低声骂了一句,这话本是说给慕哥儿听的,谁知张氏听了往自己身上揽,嘴撅得能挂上一个油瓶。
  寒暄几句后,易发便上了膳食。
  下的是太阳雨,雨刚停,日头就照得人睁不开眼。
  许是心里紧张,易发鬓角都湿了大半,王氏一看,赶忙叫人把冰瓮给搬了过来。
  恰好女使又端来了茶饼,易灵愫一见,便叫女使走到自个儿身边。
  堂室里因着张氏这番话落入一片难堪境地,易灵愫心里清楚。瞥眼茶饼,竟觉着眼生。
  那茶饼上纹着鸿雁,便是蔡家派人送来的珍贵物件。城东蔡家与她易家不同,是这几年才起来的大家。往白处说,蔡家养出了位学士,位列三相,那位学士一手撑起一家。
  汴京城里大家之间都有交往,蔡家送礼也不稀奇。
  “天热,喝些茶降火。”话语间,易灵愫便碾碎了茶饼,又持茶罗筛成细末。
  蔡家送来的茶饼,能叫人闻出一股清幽的气儿。王氏、张氏不知,可这味儿易发总觉得熟悉,细想又想不出。
  说也正巧,蔡家送了上好的茶饼,褚家又送了山泉水。
  “正好,水和茶具都温热了。”王氏含笑对易灵愫说道,“二姐,点茶罢。”
  也是想在张氏面前炫耀一番:看我家小女多争气。
  易灵愫应声说好,指尖点过青花裂纹茶盏,热气传过指尖,随即茶末便被倒入茶盏。茶膏浓稠翠绿,易灵愫拿起桌上的水壶,倒出来的水的确清澈,是好水。
  七汤击拂,水丹青即刻而成。
  春三月,公主府。
  暖和的日光洒在苍翠骇绿的乌桕树上,透过枝桠罅隙,射进垂落的细箴竹帘里。
  渐渐踅来一阵风,红穗檐铃前摇后摆,刺破一晌岑寂。
  麦婆子束起竹帘,暗睃着身后的人。
  这位禁中派来的夫子矜贵清冷,温文尔雅,正是公主喜欢的模样。
  婆子上下嘴皮子一碰,交代道:“遐暨后院,请夫子向公主道明来意。”
  那夫子微微颔首,跟着麦婆子穿过几道回廊,甫过月洞门,后院的嬉笑声就清晰传来。
  耳边是小娘子家不着调的泼皮话,麦婆子羞赧地绞着帕,领夫子走到连廊口,福福身,说道:“公主在后院等着您,奴家就送到这里。”
  连廊两旁竹影森森,将生面孔遮挡了大半。
  一时大家并未注意到,语笑喧阗的后院里,蓦地多了个人。
  大家撒开欢地玩耍,围成圆圈,挥帕摇铃,逗弄着圈内眼蒙丝带,步子踉跄的公主――易灵愫。
  馥郁的花香阗塞地往易灵愫鼻腔里跑,她抻直胳膊往四面扑,总是扑空。
  一时叹也不是,怨也不是。
  蒙眼抓人的主意是她提出来的,不想这四位女使半分不让她,一个个的,拼了老劲地耍她。
  微风漾起易灵愫水波般的缭绫袖,她竖着耳朵仔细听,渐渐寻到了OO@@地挪步声。
  易灵愫俏皮地勾起嘴角,灵活转身,倾身一扑――
  “哎唷,可算是逮住了个人!”
  然而脑里预想的庆贺声迟迟未到,反倒是干燥陌生的草药气将她裹紧。
  易灵愫屈起的指节扣在一身菱纹绸袍里,她的耳朵贴着起伏有力的胸膛,手臂不自觉地环紧一道劲瘦的腰身。
  她与信步踱来的夫子撞了满怀。
  夫子满眸惊诧,手臂僵硬地垂在身侧,不知所措。
  旁观的四位女使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终派出个胆大的,开口说:“公主,您抱错了人。”
  闻言,易灵愫赶紧从这个怀抱里退了出来。
  她解开红带子结,眼睫微颤,慢慢睁开眼。
  眯着眼适应日光,再抬眸上挑,眼前是位从没打过照面的小官人。
  小官人身高六尺①,身姿清瘦颀长。一身湖绿圆领袍,腰系荔白宫绦,像位伶仃的鹤仙。眉眼舒展,恍若一瓯阗然的清水,带着不食人间烟火的仙气。
  霞姿月韵,一眼万年。
  即便刚经历过失礼事,他眼里也只闪过一瞬惊愕。
  他身上那股沉稳平静的气息,一下一下叩着易灵愫的心。
  易灵愫看得痴了,怎么会有人刚好长在她心坎上了呢。
  倏地回神,她清清嗓子,端起公主架子。
  然而不待她出声问话,那人便先行掖手作揖,朗声唱喏道:“臣蔡某谨拜,公主殿下尊躬千福。”
  清朗温润的声音更甚雅乐,易灵愫眼眸不听话地乱转,最终落到那人的手上。
  手指修长,指节瘦削,指尖与甲面透着不多见的粉意。苍白的手背隐隐可见淡青血管,手一发力,血管便凸显得厉害。
  比白瓷瓶还要干净。
  收起臆想,易灵愫正经问:“公主府不是随便能进的地方。小官人是怎么进来的?”
  “这位是禁中找来的教书夫子,往后负责公主您的书簿学习。”
  麦婆子搦着丰满的腰肢快步走来,凑嘴说道。
  脸上咯咯赔笑,心里面的埋怨却掀翻了天。
  方才她思虑再三,没舍得走远。想着来探探情况,谁知竟睨到公主与夫子抱成一团的逾越场景。
  老天爷,若叫禁中知晓这事,可不得扒一层她的老皮。
  麦婆子走到易灵愫身旁,瞪眼无声数落着四位愧怍的女使。再往前扒头一看,正巧与侧身的易灵愫对视。
  易灵愫眨巴眨巴眼,脸露难意。
  她瞅瞅愤懑的麦婆子,再瞧瞧身前恭谨的蔡先生,品品那句天雷话,琢磨着恍惚间历经一场荒唐梦。
  麦婆子跟在她身边办事多年,发话举足轻重。然府里大小事,却是被严厉的禅婆子兜揽着。只要禅婆子摇摇头,那这事便……
  “往后蔡先生会常住府邸内。公主您不仅有晨读,更添了晚习。禁中可没跟咱们开玩笑。”
  说谁谁到。靠着廊柱的吊梢眼婆子发话,断了易灵愫最后的念想。
  这便是禅婆子,府里第二大的人物,夹着狠话出场,谁都得欠身作礼。尤其经过夫子身边,气恼地睇他一圈眼。
  易灵愫讪笑,“爹爹不是说,往后不逼我念书了么?”
  禅婆子冷笑,不置可否,“聘夫子来府教书是李贤妃在官家面前求来的。贤妃娘子对公主的事上心,说这次誓要让榆木脑袋开窍。”
  禅婆子每每开口,便是贤妃娘子长、贤妃娘子短。李贤妃是易灵愫的生母,人虽远在宫闱,可却派了位心腹到公主府做管家婆子。说是给公主府办事,不如说是安插在府里的眼线,监视易灵愫的举动。
  哪怕大局已定,易灵愫仍想挣扎一番。她揪起禅婆子的衣袖,轻轻晃了晃,撒娇示好,“好婆子,禁中叫我学,那我学便是。只是先生初来乍到,这课能不能缓几日再开。”
  麦婆子忙帮衬说是呀、是呀。
  “先生老远赶来,不如歇几日,再开课不迟呀。”说罢,麦婆子朝夫子示意,想叫他也说说求情的好话。
  只是先还温和的谪仙这晌倒做了沉默无言的万年鳖,一声不吭,置身事外。
  禅婆子哪里不知这两人的心思。本不欲顺应,叵奈事出有因,末了点了点头。
  “的确。”禅婆子朝易灵愫绽开笑容,“贤妃娘子要的是公主文武两方面都能入门。文有蔡先生辅佐,武有卓先生助力。两位夫子入府是官家赞同的事。不过另一位夫子要再等两日,现今正赶路来呢。”
  看罢,这个亲娘,不闹得人心惶惶就不收手。
  易灵愫心里憋屈,瞧着禅婆子的笑,愈发忿然。生了片刻闷气,这榆木脑袋终于想起来,自个儿才是府里的头,连忙假作不耐,将人都赶了出去。
  “蔡先生留步,我有话要交代。”
  易灵愫出声拦住最先挪步的夫子,挥挥手驱散一帮仆从。
  闹剧过后,后院安静如常。
  方才一阵斡旋,耗费不少心力。易灵愫朝外觑了觑,发话前再打量他一番。
  她站在阴凉地睐他,见他立在树荫,光影被割成圆圈,洒在他的衣袍上,星星点点的,一晃一晃。
  他的脸庞浸泡在柔光里,五官模糊。站在绿意里,站在光里,始终像工笔画里久远的古人,像在过去几场绮梦里重重的仙影。
  不真切,但却莫名熟悉。
  再怔愣地看几眼,不真切,却亲切。
  复杂的思绪扰着易灵愫的心,脸面悄悄爬上红绯。
  “公主,若无事吩咐,臣便先行告退。”
  “站住!”
  少女娇声呵斥。受宠的小公主命令人时,尽显皇家骄矜。
  这声叫停夫子的告退。
  易灵愫垂眼,委婉道:“先生虽是我的夫子,但我也想知晓您的名字。总不能,叫一辈子‘蔡先生’。”
  说罢,倏尔觉着后半句晦气,来忙呸几声。似不解恨,又小幅跺脚,如临大敌。
  她在难堪窘迫时,听到一声轻笑。
  抬眼看,是他在笑。
  笑得真好看呀,不笑是束之高阁的画,笑起来是把玩在手的玉如意。
  易灵愫想。
  “蔡逯。”他淡然道。
  易灵愫满意地点头,又问:“先生的字呢?”
  “无字。”
  “那先生的号呢?”
  “位卑,不敢自封名号。”
  哪里有男儿郎没自个儿的字和号呢?易灵愫只当两人缘浅,时候未到,人家不愿意如实相告。
  说也新奇,这是小公主十六年来第一次心里悸动。明明是初见,可她盯着夫子,越看心越欢喜。虽说读书叫她头疼不堪,可想及有这么一位贴合心意的夫子陪着,倒也不觉难以接受。
  甚至对母妃的怨意都少了三分。
  易灵愫敛神,话说了个干净,可她还想多留会儿人。脑袋瓜想来想去,说:“先生周边是苦涩醇厚的草药气,是有什么疾病染身么?府里常留着几位大夫,先生若有需,随时可找大夫看看。”
  小女孩二八芳华,想到什么说什么,从不故作掩饰。她回想起那个拥抱,蔡逯的手始终垂在两侧,倒是她把人搂得紧,怕抓来的一尾鱼溜走。那草药气味刚好,不呛鼻,温暖,灿烂。
  蔡逯颔首说是,“臣体弱,常需药汤吊着一副残身。幸有官家陛下赏识,此番定不辱懿旨,尽心尽力教……”
  “好了、好了。”易灵愫看不得他话里作践自个儿,忙出声止住。
  “爹爹菰奚停姐姐②亲自荐名,先生自然有真本事。”想及禁中那些糟心事,易灵愫闲聊的心思也窜走大半,“麦婆子会安排先生的住处。先生远道而来,自然是公主府里的一份子。往后月俸按一等仆从分发,至于用膳……”
  易灵愫忖了忖,开口补道:“师长为上,待卓先生赶来,两位便与我一同用膳罢。就在西头的珍馐阁。旁的事,麦婆子都会仔细置办。”
  她哪里懂得与公主同膳意味着什么。
  望着女孩真诚的眸,蔡逯半句话都说不出。末了行礼谢过,不再多言。
  迈步有些许延宕,蔡逯微微侧目,先还撑着公主架子的易灵愫,这会儿欹着檀木廊柱,手里不经意地绞帕子,杏眼望着一院春景出神。
  皇家的子女男俊女娇,小公主更是独一份的鲜活灵动,一不小心便看进了心坎里。
  暖洋洋的气氛免不得叫人多想。蔡逯不敢逗留,只望一眼便转身离去。
  那厢两位婆子训过女使的不当行径后,便不再往今日这事上留心眼。
  寒食日将至,前三日与后三日都是假日。民间兴赌,府里也忙着准备熟食,忙着挑水。
  谁忍心让公主三日不吃饭,不洗漱。往常寒食与清明来前,府里会提早小半月安排吃穿住行。今年府里有新人来,左右一耽误,婆子心里都兀突突的,生怕有所怠慢。
  健壮的汉子挑水担,搬瓮缸,心细的女使养娘清点膳食,阖府各司其职,纵是严苛的禅婆子也没往易灵愫身上操心。
  暨至卧寝,易灵愫欹着金丝软枕,趿着鞋的腿来回晃荡,一副自在模样。
  下晌,屋里返了阵寒。易灵愫点燃桕烛,烛火葳蕤,照亮四位女使臊眉耷眼的模样。
  柳叶眉柳叶眼的是退鱼,粗眉眼角红痣的是金断,两人穿着豆绿褙子,是李贤妃送来的女使。另外二位穿着棠梨褙子的是侧犯,尾犯。侧犯轻盈,尾犯丰腴,是打小养在公主府的女使。
  只来了两年的仆从,哪里比得上心腹?
  易灵愫开口,先问侧犯尾犯,“婆子那里,没罚你们罢?”
  言讫,便见两人眼里噙了泪花,易灵愫心头一紧。
  两人忙着拿帕子泪,顾不上回话。
  退鱼便替人说,“婆子没打我们四位,也没扣月俸,更说不会将之告诉禁中。只不过口头骂得厉害了些,我和金断是被骂惯的。两位妹妹被禅婆子骂得够呛,一直忍着不说。”
  金断也站出来说是,“不过禅婆子一向刀子嘴豆腐心,她心里不会存芥蒂。只得叫她过完口头瘾,这事才能掀篇。”
  这样的场景自禅婆子来府管事后,早成了是家常便饭。要真论起来,退鱼金断过往日子只比侧犯尾犯更惨。贤妃恣睢,禅婆子不近人情,两位女使来了公主府后,一心想给公主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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