晌午见人还是一副虚弱模样,精心打扮后,人竟焕发出前所未有过的精气神。尤其是那双眼,野心就明晃晃地在里面装着呢。
王氏欣慰,张氏却鄙夷不堪,连带着这衣裳发饰都在心里骂了一遍。
*
岑夜晚间蝉鸣蛙叫,翠竹影照在墙上,随风一摇一摆动着。道上点着地灯,葳蕤暖黄。路上又有人提着琉璃灯,府里无暗处,走到其中也不怕失态。
晚间待客摆宴,平日里没几人会这么做。偏偏蔡家要求如此,谁都不敢得罪这家。
一行人刚走到门前停步,门哗啦一开,正好瞧见客人从马车下来。客人独自前来,但以他的身份,一人可抵一万人。
客人着一身紫棠宽袖圆领袍,身姿颀长劲瘦。面是温玉俊相,眸底明亮,薄唇微抿。客人叉手行礼,一派恭谨。
眼眸流转之间,恍如野狼在猎场奔走,蓦地就要掀起一场腥风血雨。
明明是个端方相,却总叫人觉着他高深莫测,捉摸不透。百闻不如一见,这是匹阴鹜狠戾、手腕强硬的狼,非纯善良人。
易灵愫抬眸,无意间与他对视,心颤半分。
这位便是易家念叨无数遍的蔡学士,蔡逯,蔡慎庭。
提及蔡逯,易灵愫发散的目光便聚集起来,不迭点头说好,“蔡先生哪哪都好,女儿甚是喜欢。”
官家了然一笑,默契地与圣人交换个意味深长的眼神,随即岔开话题,说些杂事慰问。
临走前圣人特意叫宫婢端来一瓯葡萄,叫易灵愫挑着吃。吃得尽兴,待会儿背书才不慌。
圣人本有好多话要同易灵愫说。贤妃嫌小六是榆木脑袋死不开窍,她看着倒是小六满心欢喜,只恨自个儿不是人家的生母。
少女裙摆轻扬,美好婀娜。
圣人想及方才提到的教书夫子,不禁叹道:“外男进公主府长住,官家也不怕僭越。”
官家脸上始终挂着笑,云淡风轻。
圣人心里一沉。伴君如伴虎,旁人笑是开心。他笑,指不定藏着什么坏水呢。
“你真以为,我给小六选的只是一位教书夫子?”
是什么,他没说,留给圣人自己想。
后来俩人又说了几句闲话,官家摆摆手离开,去垂拱殿批阅子。
*
慈元殿,李贤妃焚着香默读史书。
“人来了么?”这是她今早第四次问。
宫婢摇摇头,“小黄门探到,公主正从仁明殿往这儿赶呢。”
书页飞快翻过,李贤妃心里憋屈得紧,终是憋不住心思,“啪”一声,书被反扣在髹黑方桌上。
说来叫人觉着,儿女是爹娘的冤家仇人。
李贤妃是后宫里出了名的两面派。子女面前雷厉风行,严苛疏离,外人面前倒温和得很,不争不抢。她自个儿心知肚明,纵是流言蜚语再多,也不出面澄清。
望子成龙,望女成凤。她与寻常爹娘一样,希望子女成才。严苛的看管教养是理所应当的,她就是棍棒下长大的孩子,也信奉长辈的教育规矩。
今日早起,她再三告诫自个儿,脾气好一点,耐心一点。只要小六能背下来,哪怕磕磕绊绊,她也当人通过。
然而好不容易攒起的好脾气在得知一荒唐事后又尽数消散。
故而在易灵愫来到慈元殿前问安时,听到的先是一声“混账”,再是茶碟被摔碎的清脆声。
完蛋了。
易灵愫挂了一路的灿烂笑容倏地凝住。
刚扔到地上,暗巷里就窜来一条狗,把酒葫芦叼到闫弗身前。
闫弗再扔,狗再捡;又扔,狗又捡。
蔡逯看不懂。
闫弗笑得张狂,站起身,准备要走。
他说:“狗最爱玩巡回游戏,会上瘾。”
“放心吧,蔡逯!你只要把玩具叼给她,我保证,她还会再跟你玩一玩的!”
第33章 养鸟
巡回游戏,是人、狗与玩具相互交流的游戏。
蔡逯没有养过狗,不懂这游戏那游戏,只是感慨她的喜好真是从没变过。
相同的套路与话术,在不同男人身上施展,得到不同类型的反馈。不知道的,还以为她开了座狗场,是个经验丰富的驯狗大师。
在她的绝情里,蔡逯后知后觉地明白了一个道理。
倘若她豢.养、束缚、驯服一条狗,说明她喜欢这条狗。可她若豢.养、束缚、驯服几百条狗,无差别地对待所有狗,说明她只是喜欢这样做。说明她喜欢的不是具体的对象,而是这一类行径。
“谁在外面杵着?还不快滚过来?”
还能是谁,明知故问羞辱人。
易灵愫深吸口气,握拳鼓气,肃重回道:“给贤妃娘子请安。”
李贤妃没说进,她自然不能进。从门扉里望过去,屋里宫婢正拿着扫帚,飞快清扫地面。
半盏茶后,门扉朝外推开。宫婢出来给易灵愫递了个眼色,易灵愫心下了然,提着衣裙进殿,一脸认真。
“姐姐,书背好了。”易灵愫把手里攥着的书呈上去,乍然乜见李贤妃鲜红似血的长指甲,心头一震。
李贤妃先是嗳了一声,捏着书欹在软榻,睃见书翻得起了毛边后,神色稍有缓和。继而将书随意扔到方桌上,与下面的《母子七则》靠在一起。
她并不急着提问易灵愫。
瞎摸一猜,就知易灵愫是想赶鸭子上架,趁着刚背完记性好,就想淌过去这趟水。
她偏不叫这小孩如愿。背诵事小,读懂记透才是她最在乎的。
于是清清嗓子,说起旁的事,“这阵子可曾去大相国寺看望过你三哥?”
易灵愫摇头说没有。光是背赋就忙得焦头烂额,哪有空闲时候去看三哥。
她一母同胞的三哥易g,冠礼后封为康王。出x前夕,瞒着众人出家,自封法号为“无争”。佛家地百人出一剃度僧侣,三哥半路出家,是个野路子,不配剃度,遂带发修行。
说是修行,可他还与一江湖娘子互有来往。那小娘子一袭红衣,形事张扬,听说是哪家钱庄的千金,硬是缠着三哥要他还俗。
易灵愫尊重三哥,人家的私事也不便过问。这会儿母妃提起,难道是……
李贤妃看她神色变三变,嗤笑道:“今日相国寺开放,可有人看得清楚,你三哥跟那无名氏搂搂抱抱呢!穿着袈裟,盘着佛珠,当初走的时候说要修无上密法,结果呢,这无上密就是跟人愫愫我我么?”
李贤妃贬低起子女向来什么难听说什么。她本来想说的是,你三哥跟人要双修!念及易灵愫天真懵懂,嘴里的话才委婉了些。
“小六,这事你怎么看?”
果然要祸水东引。易灵愫暗叹口气,正经道:“三哥做得不对,有失偏颇。”
然而她真正想说的是:三哥弱冠,她也及笄,两人风马牛不相及,都有自己的小日子过,不需要多操闲心。
再说,既然是野僧,怎么不能给她找个妗妗?她还记得寿春有个和尚长老,吃肉喝酒杀人放火照干不误,人家都夸他真性情。他行,三哥怎么不行。
腹诽一阵,觑见李贤妃紧皱眉头,再不敢多言。
李贤妃说何止,“他心不在无上密法。说是出家为僧,图个六根清净,却找个了最是热闹的大相国寺。那么多寺庙,非得去大相国寺!那里挑人眼光高,后来看在他是康王的份上,勉强让出一个僧位。他崇尚佛道,可除了‘幡动心动’、‘色即是空’、‘菩提本无树’这些马路牙子的道理,还懂得什么?假深奥真愚蠢,自以为是!”
言讫,睃易灵愫一圈,又道:“你连你三哥都不如,马路牙子的道理也不懂。”
易灵愫搭腔连连说是,除了顺着话说,她还能作甚。
听罢李贤妃一阵抱怨,耳根子终于讨得片刻清净。
李贤妃也知道易灵愫嗜吃。
那时她对小女儿寄予厚望,用母乳喂奶。小女儿吃奶吃到两岁,断奶难,口欲强。后来做事前,每每要吃喜欢的零嘴封口,心才能静下来。
想及此处,挥手叫宫婢搬条杌子,投喂樱桃煎与什锦。
李贤妃仔细看着易灵愫咀嚼的可爱模样,脸颊鼓鼓的,像屯粮的小i儿。她想笑,但觉着长辈露出宠溺的笑会骄纵孩子,故而强挂着严肃的脸面。
待易灵愫帕时,李贤妃才开口:“我且考考你。”
先是背诵。
真如李贤妃所料,不马上提问,就是忘得快。不过好歹磕磕绊绊地顺了下来。
“喏,差强人意。”
听罢,易灵愫吁了口气。
“莫要骄傲。”李贤妃说道,“我且问你,‘离骚’二字有何释义?”
果真是怕什么来什么。不过易灵愫早有准备。今早用完膳,蔡逯提到几句贤妃会问的题。释义是少不了的。
答案冗杂,蔡逯便将其缩句,凝成一两句精华,都写在纸上,叫她路上多看几眼。
稍作思考,易灵愫便答道:“西汉司马迁提及‘离骚’为遭受忧患,而东汉王逸解释为‘离别的忧愁’。”
接着又问几句,易灵愫皆对答如流,如有神助。
蔡逯猜的很准,李贤妃问的都是易于表面的简单问题。
若是易g在前伺候,她定会问些触类旁通的问题。譬如总结汉赋发展趋势,比较同一儒学门派下孟庄二人思想的异同,或是借古喻今,诗赋里的思想对本朝发展有什么借鉴之处。
这些问题较深,再延伸些,便是治国之道。今日易灵愫能把她的话给答下来,已是万分欣慰。不过那回答得一板一眼,几个字一齐往外边蹦,生怕说晚些就忘完了的样子,当真令人发笑。
想想约莫是那位教书夫子出的点子。
上晌一晃过去,李贤妃原是想留易灵愫在殿里用膳,叵奈这孩子不愿,只得放人走。然还是多问了句,“往常你都说宫里的厨子会做饭,怎么今日就急着要走?”
这句话又把易灵愫问住。
是啊,为什么呢。宫里的厨子炒出来的菜肴绝顶美味,她为甚要急着回去呢?
一道身影隐隐飘在眼前。
那道身影清瘦,颀长,带着好闻的气息,带着宠溺的笑。
“姐姐就让我走罢,寒食将至,我得看看府里需要的物件都备好了没有。”
贤妃没再多问,盯着易灵愫远去的背影暗自思忖。总觉着这孩子有哪里不对劲。
*
不经意的一瞬,两人试探的视线交汇,随即都移开眼来。
蔡逯是小辈,官位却比易发高出不少。不过私下相见的场合,他是临门一脚的女婿见威严的丈人,不讲官场上那套规矩。
蔡逯问安,易发觉得担待不起,颔首微笑,随即便招呼着人往府里走。
见面还算是平和,易灵愫松了口气,谁知下一瞬张氏便出声惊呼,说着叫众人浮想联翩的话。
“哎呀,灯一照我才看清,这两人穿的衣裳多相似。不说是刚定下婚事,我还以为二人早已成夫妻了呢。这还没成婚拜堂呢,竟这般心有灵犀。瞧瞧,多般配啊。”
张氏眼眸提溜转,瞥到易发身上,却见他面色阴沉。再转眼一瞧,王氏和易灵愫,还有那惹不得的蔡学士,脸色都作僵,不知该如何回话。
一句实话,说的旖旎。这对檀郎谢女先前不打照面,今晚是初见,竟都穿了紫色衣裳,挨得近,怎么看都是一家人的亲密模样。
这话语没缺漏之处,只是配上张氏隐有所指的稀罕语气,搭上她那双充满好奇的柳叶眼,话意就全颠倒个遍。意外邂逅叫她说得与苟且情一般。
易发满脸歉意,在蔡逯面前陪笑,说张氏没读过书,胡言乱语一通,莫要往心里去。
“无事。”蔡逯开口回道。
声音低沉稳重,话音似有回声一般,在易灵愫耳边反复回荡。
蔡逯迈步,府门外候着的马车随即转弯,在前面一处茶馆下等着他。
蔡逯迈得步大,背挺得直,与人到中年的易发走在一起,更显得身姿出众,非池中物可比。
王氏张氏转身跟上。张氏被易发怒不自威的模样吓得不轻,后知后觉意识到方才那话的不妥之处。正绞帕子生闷气时,一抬头竟看见王氏扯着的慕哥儿朝她做鬼脸。
慕哥儿就爱欺负软柿子,虽说张氏也受宠,可在家里唯一的儿子面前半点抬不起头,处处都得迁就着这位哥儿。
瞧他方才在蔡逯面前的怂种样子,再瞧瞧现在这嬉皮笑脸的猴样,张氏气不打一处来,心里骂了句贼囚根子。
这气不敢发到慕哥儿身上,又不能平白咽到肚里去,张氏灵光一闪,对着易灵愫一阵嘲讽。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张氏心里想,说出口的话也是咄咄逼人。
“真是会献媚,知道蔡学士偏爱紫衣裳,自己就挑了件这样的衣裳。还没成婚呢,也不觉得臊得慌。”
张氏嘀嘀咕咕的牢骚话,却不曾想叫易灵愫听得清清楚楚。
易灵愫看着前面与爹爹谈笑风生的人,心里说不清是什么滋味。她确实是随意挑了件衣裳,不曾想误打误撞上了蔡逯的喜好。
褚尧面相敦实,言行懦弱顾虑,却是个黑心的伪君子。蔡逯则是把欲望挂在脸面上的人,心自不会白。与她一样。
*
一路上,易发与蔡逯攀谈不断,只觉这年轻人浑身是墨水,这般出众的人当他女婿是家族之幸。
穿过亭台,迈过几条连廊,走进那间布置典雅的房屋。
客人酉时到访,来了就要用膳。这是易府的贵客,做事不能寒碜,这顿饭可花了易发不少钱,为了易灵愫,为了易家的颜面。
屋里摆着一扇花鸟屏风,将男女两桌隔开。
饶是从小锦衣玉食的易灵愫都被这大阵仗吓了一跳。二十八道菜一盘盘一盏盏端了上来。
岑日晚闷热,热菜凉菜各十二道,汤锅上冒着热气,凉饮下铺满碎冰。
“慎庭,这桌上都是你爱吃的,当成自家就行,得吃畅快。”易发说道。
蔡逯噙笑说好。
这般捉摸不透的样子像极一堵不透风的墙,易发惶恐,只听他问了句话,细品起来还带着几分不满。
“都是我爱吃的么?”
易发不假思索地点头说是。贵客来访,他早派人打探过客人的喜好。
圆桌上是金银铺就的饕餮盛宴,易发正得意在自个儿的豪爽手笔,蓦地抬眸,见蔡逯眼色阴沉,提着一抹笑,不过是皮笑肉不笑,看得人心惊。
乐上心头的易发猛地被浇了一头凉水。
蔡逯又问道:“都是我爱吃的么?”
这声比方才更显不悦情绪。
易发这会儿反应过来,颇有意味地哦了声。他真是老了,猜不透年轻人的心思,于是连忙补充道:“放心罢,也是二姐爱吃的。要说你俩可真是生了默契,就连这吃饭的口味都一样,活像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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