叵奈易灵愫从未把两位当心腹来对待,侧犯尾犯是一等女使,她俩是二等,终究命不同。
易灵愫眼珠提溜转,四人心思各异,真真叫她斡旋得头大。
“寒食将至,禁中与民间都要熄火用冷。再有两日,我就得上晨读与晚习,这阵子实在走不开,你们也消停些,莫要冲撞婆子。再说,公主府里的人是要见世面的,若因被谁骂了几句就一蹶不振,说出去不叫人笑话?”
女使不敢搭腔,遂应声说在理。
吩咐过女使,再交代些旁的事,红日便落入西山头。
这厢易灵愫待在珍馐阁,身旁有麦婆子布菜,禅婆子茶水伺候。
然而今时不同往日。
“蔡先生呢?请人过来一同用膳罢。虽人未来齐,可总不能撇下蔡先生一人独自用膳。这桌上只有我一人,叫你们坐下也不肯。那蔡先生总可以来罢,人家可是夫子呢。”易灵愫放下筷著,望着禅婆子说。
“这……”禅婆子面露难意,“奴家先前请过,不过蔡先生一再推辞,说是趁此闲时,要把公主的课目写好,到时不至于慌乱。公主放心,阖府分给先生一进院,吃穿住行如待贵客。”
听及读书,易灵愫欢悦的心忽而跌宕到底。圆润的脸盘瘪得似漏气鞠球,方还明亮的眸子也失去光彩。
“不成。”易灵愫一口否认。
话落,持筷著夹起片炙羊肉咀嚼,再咽几大口白粥,填饱了肚子。
麦婆子禅婆子瞪着眼好奇她未说完的话,一面伺候她饭后漱口。
待膳食都撤下后,易灵愫才开口:“我总琢磨着其中有诈。府里来了两位夫子,我竟是最后知晓的。昨日到禁中伺候荩她竟对这事闭口不提。”
说罢,见禅婆子长眉一挑,清楚她会阻拦,易灵愫便抢先道:“这事我定下了。明早入宫,先去见菸拾玻再去找姐姐背书。趁着寒食未至,我得给她们说清:读书成,但再安插两个眼线来监视我,绝不成。”
这话也是说给禅婆子听的。易灵愫想,迈过公主府的门槛,就成了她的人。天下没有一仆二主的道理,她得叫禅婆子知晓,谁是主子。
易灵愫向来是想一出是一出,及笄的公主要去禁中,就算再得宠,也得给禁中的中贵人递个口信,叫宫里的娘子知情。
主子不知更漏长,偏令仆从走天黑。禅婆子自然不干这辛苦活儿,把事推给麦婆子,自个儿去账房算寒食用的金银。可怜麦婆子连夜找人报信,夜里下了场小雨,干衣走,湿衣来。
子时,一片静悄。
麦婆子在易灵愫两岁之后便接手照顾她,早把她当成了自家小孩。
卧寝间外,麦婆子走路的声响微小,可还是与守夜的退鱼打了个照面。
“婆子可是有事?”退鱼睡眼惺忪,小声问道。
麦婆子提着煤油灯,短胖的手指往里一捎,口语道:“不放心,过来瞧瞧。”
徘徊半刻,从衣裳睐至妆奁。临走前交代一句,“记得给小六梳妆时,提醒她默背诗赋。”
公主行六,她们私下便与禁中一道,唤人“小六”。
退鱼颔首说是,贵妃娘子对公主的学业要求严苛,这次抽背的赋是《离骚》,字难句长。
贵妃娘子与公主争吵不断,五日前才吵过,冷战至今。而今公主却要硬着头皮去禁中,她们都捏了一把汗。
夜深甚墨,弦月当空,易灵愫倒是酣睡得香,全然不知次日会闹什么笑话。
易发大眼一望,一下就瞧见了那幅水丹青。易灵愫有心,点的正是易发最爱的翠鸟。
“二姐这丹青深得我心啊。”易发的脸上这才有了笑意,伸手一指,“真可谓雅。”
易灵愫当然是在讨好自家爹爹。无人知她心底事,她得叫爹爹生出愧疚感,才能提出那解婚约的事。
保她易家长盛可不止下嫁一条路可走,只是到底是谁都没想到另一条路会是哪处而已。
王氏到底心疼自家孩子,喝着茶,满心苦涩。这样好的孩子,难不成真要嫁给那位各处平平的褚家大郎?
“官人,你看这婚事,能不能再……”王氏低声说着,可易发偏偏顾着和张氏调情,一时没把这话听见。
还未等王氏再开口,怀中的慕哥儿坐不住了。
“爹,爹!”孩童咿呀声把易发从温言软语里叫了出来,小孩鬼灵精,竟直接把王氏的意思一股脑地说出口。
“不要二姊嫁给他!”慕哥儿愈说愈起劲,竟直接跳了下来,跑到易发身旁,又扯着他那刚摆平的衣袖撒泼。
王氏一听这话,脸霎时白了起来。瞥见易发那阴罗黑脸,心里一沉。
“什么不要嫁!你懂什么!”易发怒声道。小孩子懂什么嫁娶,毋庸多言,这自然是他那娘平日里常绕在口头的话。
“褚家怎么不好,我觉着好得很,再没有比褚家更好的去处了。”易发一副被逼急的模样,低声吼着。
衣袖往下坠,也不知小孩子怎么有这般大的力气。
话音一落,除了张氏稍作惊讶,旁人怔愣不止。
易发暗自和慕哥儿较劲,一面说道:“婚事已定,不会再有变化。安心准备大婚罢。”
只是这话刚一说出口,措不及防地被打了脸。
“家主,蔡学士送来的紧急物件。”宅老匆忙走到易发身旁,递上一小匣盒儿。
王氏方才吃了瘪,眼下看着易发脸色,小心翼翼地开口询问着:“蔡学士与咱们家关系也不算近。难不成是朝堂上发生了什么事?”
易灵愫心有疑惑,也看向易发那处去。
易发打开匣盒儿,里面放着一封信。慕哥儿瞧着物件眼生,胖手一挥,竟碰到了匣盒儿的机关处。
“啪嗒。”
一封庚帖就这么压在了信上。
易发拨开那封庚帖,展信默念。
众人只见易发脸色变了又变,眉挑复落,嘴扬又瘪。
信不长,只一张,易发却看了许久。
“也会有变。”易发似是也觉着打脸,声音闷闷的,不过还是能叫人听出话外的乐意。
“与褚家的婚事不过口头之言,不足成谶。蔡学士倾慕二姐已久,诚意可见。二姐,你觉着如何?”
霎时,一屋人都扭头看着易灵愫,眸里暗藏着各种深意。
上辈子,蔡家可没闹出这茬事。易灵愫垂眸,眼睫轻颤,不知在想什么。
他们会发现,她要求他们做的事,他们完全做不到。所以一般来纠缠几次,他们就会丧气地走了。
现在,她把这句话说给蔡逯。
她以为蔡逯会像那些人一样,听懂话外之意后,就不会再来纠缠。
“狗会说话吗?”
如果他愿意听懂,就根本不会对这句话做出回应。
然而蔡逯却歪了歪脑袋,竭力理解着话意,再将要醉昏前,出声回应:
“汪。”
第32章 姐夫
蔡逯想的很简单。
他说要当狗,而狗不会说话,所以他就学了声狗叫。
昏倒前,他还在想,俩人离得这么近,等他昏了,她势必会伸手接住他。
可灵愫只是往后一躲,任由他脸朝地狼狈地倒了下去。
她朝在不远处偷窥的褚尧招了招手,“喂,过来把你兄弟搬到客栈。”
次日,卯末。
侧犯小心地掀开易灵愫披着的被衾,招呼着尾犯拢起她凌乱的发丝,给她换了件衣裳。
易灵愫睡得晕晕乎乎,嘴里还嘟囔着“芳与泽其杂糅兮,唯昭质其犹未亏”。
贤妃娘子要抽背的是《离骚》里的小节,尽管是小节,可也有大几百字,把她难为得不轻。
系好衣带,两位女使一左一右地给她穿白菱袜。翘头履一蹬,尾犯扶着她起身,踱步到妆奁台前坐好。
帕子擦脸绞面,盐水漱口,往白净的脸盘上搽粉弄妆。等到女使商量着是戴金篦子好还是银篦子好时,易灵愫才迟迟睁开了眼。
“公主的赋可记下来了?”侧犯梳着三鬟髻,一面问。
易灵愫不甚清醒,嘟囔着说勉强记下。
“只要姐姐别挑些生僻字问我释义就好。”想及贤妃那张不怒而威的脸,易灵愫的眉头再没舒展过。
这会儿天光乍泄,榉木窗子稍开,微光掀窗而起,洒在屋里。梳髻事杂,往往耗上一炷香不止。
易灵愫不敢动,望着窗外出神。
窗前视野开阔,甚至连廊处的人影都看得一清二楚。
来去都是老熟人,早见怪不怪。骤然睇见一身月白衣袭来,猛地一激灵。
“嘶――”
脖一歪,头发也被拽下来几根。
“姐姐怎么来了?最新汁源加群八八三弃气巫q流可看当天更新”易灵愫怕她怕得紧,话音都染上颤意。
贤妃抽背功课时,最爱穿月白褙子。青天白日的,易灵愫还当是母妃亲自来府里抓人了。
“哪有?”
侧犯尾犯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不过只瞟过去一眼,便止不住发笑。
“公主再看看,那可是贤妃娘子?”
榉木窗子开得更广,易灵愫揉揉眼,再细细看去――
连廊站着的,分明是前来问安的蔡逯!
瞌睡虫误人不浅。
易灵愫愧怍道:“当真是对不住蔡先生。昨日一见,惊鸿一面。蔡先生那般温润恭谨,哪会是我姐姐那般母老虎!”
侧犯听罢,赶忙堵她乱说的嘴,“可不敢对贤妃娘子不蔡。”
说倒也是。蔡逯是客,是臣,是仆,自然每日都要来问安。
不过易灵愫的小脑袋瓜可没想这么深,瞧见蔡逯侧身捂脸咳嗽,心里莫名心疼。
“清晨冷,我还是快些出去罢。”
话音刚落,人就窜到了门口,真真是比接生的稳婆还急。
“蔡先生!”
她先是高呼一声,小跑的脚步刚迈出去,倏尔想起自个儿是公主,忙止步端起架子,故作深沉。
蔡逯轻笑,“公主慢些。昨晚下了场雨,地面还存着层水,莫要摔倒。”
同样的话,侧犯尾犯方才给她梳妆时就说过几遍,那厢她是随意敷衍。这厢蔡逯一说,当真如雷贯耳,乍然清醒。
温温柔柔,就像那句诗,怎么说来着?
易灵愫想尽辞藻描述眼前的场景,叵奈书到用时方恨少,最终嘿嘿一笑,说了句:“知道啦,我又不是三岁小孩。”
她今年十六岁,自诩是成熟的大人。可在全府上下眼里,她倒真与三岁孩童无异。
蔡逯行罢礼,道:“膳食已布好,请公主移步珍馐阁用早膳。”
想的真周到。
易灵愫乐开了花,然而走到连廊拐角,蓦地想起一事。
“膳食一向都是麦婆子备的,先生怎么接手了此事?”
她只随口一问,不过叫蔡逯听起来,无疑像在质问他为甚要做僭越之事。
“麦婆子早起发热,身子不适。这几日府里都忙着寒食的事,麦婆子腾不出手布膳,约莫是想及府里还有臣这个闲人,便临时把布膳的事交给了臣。”
话里几个事件缠住易灵愫的脑子。
“发热……那她可找大夫开了药?”
“公主放心,小厨房早备好了药汤,认真伺候着。不过或许还要喝上几日才能把身体料理好。”
听及人无大碍,易灵愫松了口气。
“麦婆子岁数大了,确实该少管一些事。我想等她病好,叫她主管我这边的事。至于旁的……”易灵愫暗自揣度,往后觑了觑,正巧与蔡逯对视。
他认真地看她,因她突如其来的动作感到不解,歪了歪头。黑漆漆的双目似要把人吸进旋涡,动弹不得。
他开口问:“怎么了?”
易灵愫有一瞬觉着自个儿多想,摇摇头,轻声道:“我总格外信任先生。也许因着先生是禁中亲自选来的,也许是私心作祟。”
“寻常人家的宅老都是男郎充任。我府上是两位老婆子操持着,难免有忙不过来的时候。我猜想,禁中的意思,是叫先生常在公主府住。我想,叫先生协助婆子管府里的事务。不知是否……”
骄矜的女孩鲜少说请求的话。在对面如炬的目光下,易灵愫羞赧地低下头。
岑寂一刹,耳廓霎时烧得通红。易灵愫慌得紧咬下唇,只恨没拿张帕子,否则此刻定要绞上一绞。
她很窘迫。
这是她和蔡逯见的第二面。蔡逯的职责是教书育人,可不是来府里给她当定宅管家的。她贸然提出,也怕人嫌她贪婪。
忽地,头顶上传来一声轻笑。
干燥的草药气刹那间离得很近。易灵愫提胆,抬头一瞥,见蔡逯半弯着腰,肩上披的薄氅下摆安静地垂落在地。
蔡逯瞧着公主慌得眼珠提溜转,一阵失笑。
公主是主,他是仆。主家说话,他不能让主家仰望他。
他喜欢平视,或是公主仰视着看他。
蔡逯哪里看不出易灵愫别扭的小心思。还是个半大孩子,心思全挂在了脸上。
“当然可以。”
轻飘飘的话如重石在易灵愫心海砸起千帆浪。
她看到,蔡逯眼里闪过一丝波澜,倏地被从容与宠溺淹没。
她看到,蔡逯抬起苍白的手,朝她伸来。她看过无数话本子,心口一松,正为蔡逯的应答感到满足。
只是她若再看些别的本子,就会知道,那瞬她以为看晃了眼的波澜,叫求之不得,叫韬光养晦后的进击。
她终究不懂,轻轻阖上了眼。到底是在白天,眼前黑里透着暖。慢慢的,熟悉的气息萦绕身边。
草药气总叫她想起空旷寂静的青山。那里满是苍绿,草药就裹挟在温暖的土壤里,吸尽天地精华,等待撷取。
她感受到那双漂亮的手落在她的鬓边,捻起了什么,随即离去。
易灵愫唰一下睁开眼。
原来是蔡逯摘下一片紫藤花瓣,轻轻捻着,风随意一吹,花瓣就飘落在地。
“可……可恨的紫藤花。”
易灵愫是找台阶下,天知晓方才她想着什么风流事。叵奈人家根本没那绮丽意思,倒显得自个儿急不可耐。
“是啊,可恨的紫藤花。”
她没想到,蔡逯依旧笑着答话。他把她潦草间下的台阶,用晴朗柔和的话语,铺满金玉琳琅。
插曲一过,两人便各自恢复了往常神态。花藤旖旎仿佛是经年一梦,直至饭后,都没再提。
麦婆子歇在屋里,禅婆子便与蔡逯一道将人送金车。
车高,得掇条杌子上去。然而说来真是赶巧,常用的那条杌子,昨夜浸了场雨,瘸了条腿。
杂房离得远,禅婆子招呼来门前的两位护卫军,叫人跪着给公主当垫脚。可这两位也因昨晚的雨,风湿病犯了,腰杆子迟迟弯不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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