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奇他的过往,好奇他的作息,好奇他闲暇时的娱乐。
“蔡先生,明日你与卓先生一同陪我去永昌陵扫墓罢。”
易灵愫抬眸,鸦羽般的眼睫轻轻颤起,话语虔诚肯定。
蔡逯没有立即回应,他在等着易灵愫解释缘由。
“往年清明,皇子皇女都会到永昌陵扫墓。兄姊们都各成家室,带着家眷前去,独我只身一人。今年不同,府里来了新人。我想叫你俩去撑撑场子,省得到时兄姊们又拿婚姻之事揶揄我。”
蔡逯说是么,含笑问:“他们都是怎么揶揄公主的?”
易灵愫并未多想,顺着话头回着:“噢,这事么,无非就是催我找个中意的驸马都尉,快些成婚。宗室里,数我最小。先前还不觉着,及笄建府后,这家催,那家也催。”
似乎女子生来就为着寻郎子一事。幼时订下娃娃亲,或是及笄后榜下捉婿,总得把自个儿嫁出去。不想嫁,不愿嫁,便惹得满身流言蜚语。
易灵愫想及施素妆与荣缓缓,仨人皆未成婚,皆受着催婚的罪。
不同的是,施素妆与荣缓缓都被指过婚,而官家虽是催,却把选择郎子的事,更多的交给易灵愫自己来办。
蔡逯看她捧着烛盏,一脸认真,忽地就生发出恻隐之心。
推敲一番词句后,小心试探道:“那公主,可有中意的?”
“什么?”易灵愫闻言,无意间攥紧手里的烛盏,指腹扣着那层绸锦,静静摩挲。未几,登时反应过来,蔡逯是在问她,有没有中意的驸马。
她把头仰得更高,看见蔡逯流畅的下颌,面容阒然。
她望得仔细,难得从那双素来沉寂温吞的眸里,品出几分暴雨将至的波澜。
易灵愫迂回道:“不如蔡先生先回我,愿意同我一道扫墓么?”
她叙述事情时,话语捎带上了卓D,给自己的私心打一层掩饰。可她审慎询问时,只问蔡逯一人。
她的野心,她的欲望,此刻昭然若揭。她把自己空荡寂寥的心抛出来,耐心等着被阗满。
蔡逯倏觉口干舌燥。恍如有一架戽斗在舀干他喉管里的水,就连吞咽都显得艰难。
晦涩的话汇成风,偏生要往他心头里钻,涨到阗噎,才堪堪止住。
甫一颔首,便看见易灵愫眉眼弯了起来。
“我有中意的。”她笑得肆意张扬,忽而话头一转,“但现下不能说,我得再观摩观摩。”
蔡逯眸里一闪而过的惊诧落寞,被易灵愫看在眼里。
“那也好。”
易灵愫“哎唷”一声,“这烛盏真热,烫手。”
“给我罢。”
言讫,蔡逯伸出手,垫在烛盏下面。
他的手滞留在半空,只要易灵愫松手,烛盏便会稳当地落在他手里。
可易灵愫没放手。
“蔡先生,你把手伸过来,放在烛盏两边,这样拿得稳,不要从下面托举。”
蔡逯说好。
他怎么会看不出易灵愫的心思。
他的指节细长,探出去后,不仅裹住了烛盏,也紧紧覆盖着那双温暖的柔荑。
蔡逯的掌心拢着易灵愫的手背,他能清晰感受到,她血管脉动的频率。一下,再一下,顺着指腹,传到他延宕停滞的脑中。
易灵愫并未多做停留,手飞快地抽离出来,不曾想余力反推到烛盏上,烛火稍稍倾斜,一滴烛泪便擦过蔡逯的手腕,留下一片泛红的灼痕。
易灵愫慌得手忙脚乱起来,期期艾艾,好似被烫到是她。
“疼不疼啊,我去叫大夫过来。”
说着就转身想走。
“不碍事的。”蔡逯腾出右手,稳稳抓住易灵愫的手腕,将她捞回身前。
易灵愫局促不安,眉头皱得像捏乱的纸,眼睛眨得飞快,盯着那处灼痕,颤声问:“真的没事么。”
“嗯。”蔡逯瞧她慌张无措的模样,霎是可爱。
后来随口胡诌了个理由,将这事搪塞过去。
从麦婆子端着烛盏过来时,蔡逯便认出了这两盏与赐给易灵愫那一盏的不同。
桕烛,桕蜡制成,烛温高,明亮耐烧。而他手里的是杂烛,菽混着蜡制成,烛温低,黯淡,不耐烧。
杂烛不似常烛,不会灼伤皮肤,留下可怖的水泡。更多时候,是特定场合的调.情物。
一瞬痛感,剩下全被细细密密的酥麻感淹没。
烛火葳蕤,是将熄的惨淡模样。
蔡逯端起烛盏,一滴接一滴地,滴在手腕灼痕处。
有时,两人做的事情,换成一人来做,便是近乎病态的自虐。
红意来得快,消失得也快。只有重复不断地碾磨,灼痕才会刻得更深,才能撑得更久。
撑到套出易灵愫嘴里的“中意人”才好。
尽管如此,清脆的笑声还是在屋里荡来荡去,最终都跑进了易灵愫耳里。
她瞧着侧犯尾犯捧腹大笑,这个“哎唷”一声,那个“哎唷”一声,全然不解。
比及易灵愫冷脸,两人才止住了笑声。
其实在她们这些仆从眼里,蔡逯不过是长得俊些、脾气好些、能力甚高的常人罢了。
他一来,公主府那些缠缠绕绕的事都被分得一清二楚。而他不过才来一个晚上。更多时候,蔡逯都是安静地待在账房或者是他那院里,安静地对账,安静地读书练字。她们与蔡逯接触甚少,根本不了解他是怎样的人。
易灵愫认真道:“每每遇上蔡先生,他都带着笑。不知怎的,我就是想去靠近他,想同他待在一起。”
侧犯尾犯一听,眉头便皱了起来。为数不多与蔡逯相遇的时候,她们都是见他冷得跟冰山一样,根本不敢上前招惹。想及此处,两人意味深长地来个对视。
她们懂了,小公主这是春心萌动呀,跟话本子里描述的一样。
两人默契地朝易灵愫点点头,接着听下去。
“瞧见蔡先生的第一眼,我便想起,幼时养的那只小u儿,白白净净,温温柔柔,招人喜欢。”
嘶,不大对劲。话本子好像没说小娘子会因为一只狗,爱上一个人。
两位女使再一对视,又朝易灵愫点点头,接着听下去。
“要是蔡先生也是一只小u儿便好了。他是外男,我不能爱不释手地抱在怀里,不能趁其假寐时狠狠亲几大口。不能同睡一张床,不能紧紧贴在一起。”易灵愫长嗳一声,“他好得不像真切的人,像毛茸茸的小猫小狗。你们说,他会不会就是话本子的精怪呀,来报恩或是迷惑人心的。”
她问得那么认真,结果抬眸见侧犯尾犯皆是瞠目结舌的模样,又是一阵不解。
两人没再回话,哄着劝着易灵愫入睡。给她仔细掖好被角后,默声退了出去。
屋外冷风扑面,寒气侵体。
两位女使走到稍微远的地方,小声讨论着方才易灵愫惊骇世俗的话。
“原以为公主开了窍,谁知竟是把对阿猫阿狗的喜爱转到人身上,还是个男人。”
“公主还是小孩子呢,哪里懂得这些。”
“可真别说。今日收拾屋子时,我觑见有个箱子,装的可都是避火图呢。公主懂,但又不完全懂。好似在她心里,情、爱、欲,不过同吃饭睡觉一样而已。”
“嗳,照这样的话,以后的驸马都尉可有的受哩。”
“咳咳。”
一声假咳声打断两人未说完的话。
正是禅婆子。
“守夜可不是叫你俩闲聊的。”禅婆子不知有没有听到二人说的内容,吊梢眼射|出警示意。
侧犯尾犯说知道了,忙折回守夜,此后不再多言。
禅婆子看着公主那间漆黑的屋,沉默良久,忽地叹声气,随即也走远了去。
*
次日上晌,矾楼雅间,珍珠门帘静静垂落。花鸟屏风后摆着一张髹红梨花木圆桌,两道身影憧憧,皆百无聊赖地绞着帕子。
“今日街上倒不算太过拥堵。贵胄待在家宅里休沐,老百姓赶着驴车置办物件。这会儿正值晌午头,约莫都赶回家院里烧火做饭,街上应当空旷不少呀。”说话慢悠悠、杏眼含忧的,正是荣缓缓。
施素妆摇摇头,翠鸟羽钗微微摇晃。
“你还不知道她么?”施素妆无奈笑道,“迟迟未来,多半是太好贪睡,任是一屋女使来叫唤,仍旧雷打不动地抱着软枕酣睡呢。”
两人短暂攀谈后,雅间里陷入一阵岑寂。
先前三人同行,易灵愫往往是那个活跃气氛的人。
施素妆生得一张寡淡脸,是无欲无求的菩萨下凡,怎么瞧都带着不好亲近的样子。
荣缓缓温吞内敛,若是萍水相逢,她半句话都不肯说。一个冰块,一个呆子,靠易灵愫肆无忌惮的性子才外放起来。
方才过卖经过,人家殷勤地叫客人点菜,瞪眼一看两位小娘子尚在等人,又转身到临近雅间服务。
这厢施素妆摇摇铃,过卖那双腿剪得比风火轮还快,生怕伺候不周到。
“先上两壶琼浆酒,要果蜜酿的。”
施素妆掏出一片银瓜子,在半空抛出一个漂亮的弧度,哐当一声,落到过卖腰间别着的硬布袋里。
过卖笑得比娶来新妇还甜,虾腰作揖,不迭说好。
荣缓缓后知后觉地眨眨眼,瞥向桌上的匣盒儿,慢声道:“素妆阿姊想的真全。怕小六来了口渴,拿了茶饼不算,还特意叫过卖备好酒。”
施素妆赧然推辞说哪有,“方才四处踅摸一圈,觉着人快到了。”
未几,易灵愫走到彩楼欢门前。
御街车马骈阗,吵得她耳里轰隆隆的。
定睛一看,矾楼酒旗交缠飞扬,高耸触天。最显眼的是一条青白长布,写有“天下第一酒楼”的大字。
提着衣裙下车,刚把帷帽挚正,眼尖的俊俏小厮便迎上前来,一脸谄媚。
“贵客,是座头还是上阁儿。请随小底往里面走。”
小厮这几年迎客生意可不是白干的。虽见易灵愫一人前来,可从这通身华贵气场来看,客人非富即贵,受不得半分怠慢。
然晌午楼里人多,小厮心里知道贵客来临的事,身子却不能随意走动,只能遥遥望着易灵愫上楼。见她动作熟稔,猜是老客,便把剩下的心思放到了新客身上。
越往上走,越是安静。暨至三楼,楼底赶趁的吹拉弹唱声几欲消散。
茶香、酒气、墨水与白纸相融。楼高,细柳折腰,几缕枝桠探进雕花窗子里,诗情画意。
恰是来得巧。易灵愫刚好与过卖打了照面。这方稍作寒暄,雅间里的两位小娘子耳尖,一下听出了易灵愫的声音。
褚尧枯坐了一夜。
次日天刚一亮,他就敲响了她家的屋门。
来开门的,却是蔡逯。
蔡逯脸上落着巴掌印,身上只穿了件围裙,堪堪围住重点,手里还拿着锅铲。
他倚着门边,笑着朝屋里的灵愫说:“有人找你。”
又对褚尧说:“既然来了,就一起用早膳吧。”
灵愫就在这时走来。
她说:“褚大夫,如你所见,我和我家承桉哥又复合了。”
她把褚尧的表情尽收眼底,故意挑衅道:“褚大夫,你会祝福我们的吧?”
第37章 挚友
清晨的风是冷的。
冷得蔡逯的胸肌弹了弹。
当然,弹也可能是因为灵愫说话时,很自然地搀住了他的胳膊。这种温情的肢体接触,他们已经很久没有过了。
只是挽住他的胳膊,他就感到血液沸腾,肌肉激动得隐隐颤抖。他的身体基本上算是到了极限,再做下去,约莫就要废了。但他的精神还高涨,可能是因为她的触碰,也可能是因为她说的那一句:又复合了。
蔡逯说道:“你们俩先聊,我去做饭。”
灵愫却掣住他,“不急。”
见此场景,褚尧一口老血哽在喉间,差点呛死自己。
天蒙蒙亮,雨打窗扉,雨气窜到屋里,叫人觉着闷热不堪。不过半刻刚好,雨便停了下来。
易灵愫睡得正熟时,床帐外的秀云便唤了几声。
她才睡醒,被亲近人扰了,总要小声哼几声。末了翻了身,把被衾蒙在头上,往床里一头扎进去。
“明儿就要蔡家就要催亲了,今日再容我放肆一回。阿娘都说了,这几日免了给她去请早。”被衾里热,可青天白日的光刺人眼,不过卯时三刻刚过,不打紧。
秀云伺候易灵愫许久,自然知道她这赖床的性子。索性不再吭声,给身后一脸无措的绵娘递了个眼色。
绵娘与秀云一人一手,把那床帐给掀了起来。
日光撒到床榻上,易灵愫只把身子往里挪了挪。
秀云叫绵娘把衣裙端到床边,衣裙旁摆着小香炉,今日点的是冷香。
“娘子,今日可不轻松。家主一大早便去上了朝,大娘子去了城东家的铺子里拿地产和房产票。都在给您忙着呢。”秀云见易灵愫又睡得熟了,忙把那被衾被拉了下来。床头搁着一把小蒲扇,秀云递了个眼神,绵娘便跪着一摇一摇地扇了起来。
冰盆在屋里放置着,可床帐一拉,冰都化了冷气还没散开来。耳边的低声细语更叫人觉着难耐,易灵愫索性坐起身来,由着绵娘给她穿衣。
“都说嫁女难,如今要成婚了,爹爹阿娘都操心我这事,这样的关心是从前都没有的。”话里满是落寞,不过感慨一句后又恢复了往常的神色。
秀云仔细盯着易灵愫的脸,见有几缕发丝颤到了衣襟里,伸手给薅了出来。
“叫您起来也是因为您有事儿去干了。”秀云把那件窄袖褙子披到易灵愫身上,又低声道:“蔡学士的信递来得太早,先是送到了宅老手里,又转到了大养娘手里。大娘子知道这事,又叫养娘传到了我手里。”
易灵愫接过秀云递来的信,信笺上都带着蔡逯身上冷冽的气息,摸起来也分外冰凉,好似从冰窖里冻好再拿出来的一般。闻到这香,易灵愫才想起托盘上摆着的香炉。
“往常屋里都点的檀香,今日怎么换了冷香?”易灵愫问着,一边捻开信纸,信上字迹倒是颇为飘逸。
“那日蔡家老小来的时候,蔡学士没怎么吭声。临走时吩咐人递了几盒香,说是娘子喜欢冷香。”秀云见易灵愫皱起了眉头,想着事出有异,赶忙把香给灭了。
还没进他家门呢,就管起她的喜好来。信上叫她早早去东湖,东湖那片廊桥行舟多,那处的锦鲤养得肥大又通人性,一向是情郎佳人的幽会地儿。
东湖于易灵愫而言,也不是一般的地儿。上辈子就是在那儿丢了根篦子,被蔡昶给捡了起来。也是在东湖,她遇上了官家最疼爱的福灵公主,二人一见如故,不过因为一件事闹掰了来。
蔡逯信上赞扬了她一通,到底是状元郎,说辞一套连一套,易灵愫随意念了几句,秀云和绵娘听了都脸红不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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