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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河一道——浮玉山前【完结】

时间:2024-04-14 23:04:38  作者:浮玉山前【完结】
  梦里,她刚站起身来四处张望,身后便传来一道喑哑癫狂的声音。
  “别想逃。”
  易灵愫不会无缘故地做这般奇怪的梦,她这会儿惊魂未定地坐着,蔡逯也坐起身来,从床尾凌乱衣堆里随意拿出件外襟来,轻轻披在易灵愫身上,生怕她着凉。
  “夜深天冷,你身无衣物,当心染了寒。”
  蔡逯轻声道。见易灵愫仍是怔着,轻拍着她的背。一下一下的,好似哄个不听话的孩子一般。
  “没事。不是说,梦都是反着来的么?”易灵愫抬眸,见蔡逯一脸担忧的深切模样。
  屋里尚还有一盏灯点着,灯花一串串地蜿蜒在烛台上。灯火葳蕤,易灵愫在蔡逯的眸里,看得到焰火的跃动。
  “那你倒是说说,方才做了什么噩梦,竟这般后怕。”蔡逯倾身朝易灵愫靠过去,撩起她那挡眼的发丝,轻声哄着。
  易灵愫敛目,眉蹙得能隔下几道山川。她自然不会把这般荒诞的梦讲给蔡逯听,何况这也不是蔡逯想听到的话。
  “我梦见,有匹野狼捡了只受伤的翠鸟,野狼不吃这只翠鸟,反倒生了怜悯之意,欲想将这只翠鸟养在身边。于是那狼折断了翠鸟的双翅。可这只翠鸟生来便在无边苍穹里飞翔,没了翅膀,又如何能存活下去?”易灵愫抬眸,妄图在蔡逯眸里看出半分的悔悟之意来。
  认真盯了半晌,意料之中,她没看到。
  “这便是噩梦么?”蔡逯约莫是心里失望,他还当是什么杀人纵火的事呢,不曾想竟是这般再小不过的事。
  “我倒觉着,这不过是你情我愿的事罢了,不值得为此神伤。”蔡逯盘起易灵愫的一缕发丝,在手指上绕着圈。那青丝如小蛇一般,缠着他,离不开他。
  “狼怜惜翠鸟,能折断她的双翅,自然也有本事去养活这只鸟。于鸟来说,失去苍穹,却再不必为生存奔波。她只需待在狼的身边,乖乖的,自然万物不缺。”
  蔡逯这番话叫易灵愫心里一沉,她不敢再与蔡逯对视,四处乱瞟。
  “何况,翠鸟本就有伤。若无狼的怜惜,恐怕早成了虎豹的腹中食了,无生路可走。是那只狼救了她,她需要狼的庇佑,狼也贪恋她的讨好。不正是你情我愿,互惠互利之事么?”
  蔡逯说罢,用着不容人反抗挣扎的力道将易灵愫搂在怀里,死死定住。
  “渝柳儿,你是在替翠鸟觉着不公么?”似是在说诨话,又似是语气凝重地问着。
  易灵愫没有接话。蔡逯也不是傻子,自然早把她这暗喻拆解开来。
  她是有所企图的那只翠鸟,而蔡逯便是也只野狼。
  跟随狼群出入的狼,自然会把这翠鸟当成猎物来,不会有半分怜惜之意。而蔡逯是离经叛道的疯子,什么事都能做出来。
  野狼看似执着,何尝不是借翠鸟满足私欲呢?各有所图罢了,算不上深情款款。
  而蔡逯也做着他所认为的深情|事。
  不过才睡了两晚,蔡逯便对她百般体贴照顾。
  蔡逯觉着她全身上下每一处都是金贵娇养的。她的脚趾圆润晶莹,脚踝纤细盈盈。蔡逯便觉着这玉足落在地上便是被践踏了,抱起易灵愫走过每一段要走的路。故而蔡逯在府上时,不论做何事,定要把易灵愫栓在身旁。曜灵静悬,茔树翠里透金。
  永昌陵肃穆岑寂,近山临水,如世外桃源般不真切。
  守陵人掣紧扫帚,扫干净上宫,估摸着到了来人的时辰,便撤回屋里歇息去。
  未几,三五成群的贵人递嬗走来。
  易灵愫下车时,几位兄姊已经朝石虎石羊拜了三拜。
  她的掌心被蔡逯稳稳托住,鞋尖刚着地,又经他嘱咐一声:“小心。”
  易灵愫勾起嘴角,不在意地笑了笑,轻声道:“蔡先生不要慌,你跟在我身后就好,他们不会为难你的。”
  蔡逯温声说好,“我并不觉着慌。想来都是您的亲眷,见他们,如见您一般。”
  “是么。”易灵愫笑得更灿烂,“那就好。”
  也不知方才手心出汗的人是谁,不知惊得手掌微颤的人是谁。
  想及先前圣人曾说过,男郎,都是要面子的。索性也不拆穿他,只是步子迈得更轻盈。
  走着走着,往前睐眼,原来大哥一家,大姊一家,与她三哥,都不在。余下的是二哥易路,二妗妗顾婉音,二姐易子暇,二姐夫何狄。
  “若兄姊们问起来,两位先生可千万要说,是来给我撑场的。”
  易灵愫侧身回望,刺眼的日光照得她睁不全眼,不过她惊喜地发现,原来蔡逯比卓D还高上两指。
  原先她总以为卓D的身量要比蔡逯猛些,今遭两人站一道,原来先前自己做错了判断。
  卓D瞧她几乎要把眼珠子嵌到蔡逯身上,心里莫名吃味,若隐若无地嘁了声,然面上还是作揖说好。
  他从没听过,邀人来皇陵是为着撑起场面。更没听过,非亲非驸马者,能与公主一道行至皇陵扫墓祭拜。
  纵是武将,也知道这其中的怪异之处。可蔡逯这般文绉绉的人,知礼懂礼,却罔顾规矩,明知故犯。
  卓D眸色深沉,眼睫再次交接时,易灵愫竟与蔡逯并排走着,撇他数步远。
  甫一跟紧,便听见陵宫前传来一阵侃笑声。
  “小六,今年也来迟了,又是睡过头了罢。”易子暇靠在驸马肩头,好整以暇地问。
  易子暇意不在此。她早眄视一圈,今年易灵愫身旁多了一个人,身后也多了一个人。
  倒真是被她给说中了。易灵愫今早起得懒,若不是蔡逯与卓D来问安,估摸要睡个天昏地暗,睡到大晌午头。
  “这两位是……”易路见蔡逯与卓D行礼,疑惑地问。
  “二哥,你就别诓人了。这两位是谁,你会不知?”易子暇不留情面地拆破他的话,嗤笑道。
  “禁中给小六找来两位先生,督促她温习功课。”易子暇解释着,眼眸转到易灵愫身上,“不过小六你带先生来扫墓,是要……”
  “往年诸位拖家带口的,独我一人没个亲信。今年我带人来,诸位却精简了人数,当真恼人。”
  易灵愫想及前两年,皇陵扫墓时,兄姊们带着孩子,静寂的皇陵都染上几分喧闹。他们都有自个儿的小家,有她插不进去的话头。那时想着,往后一定得带上自己的人来。
  说是撑场,不如说成是妥协。她想跟他们一样,聊相同的话头,仿佛这样就能证明自己已经成熟稳重。
  哪知今年小孩子都没跟来,她弄这出,倒显得刻意又怪异。
  倏地反应过来,问道:“兄姊们都知道二位先生的事么?”
  易灵愫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她是这帮人里,最后一个知道禁中派人到公主府里去的。明明人来的是她这里,可她自己却不知。
  话音甫落,见身前几位面色嗒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知这事该怎么解释。
  最终还是蔡逯出声说道:“这是官家的意思,说是要给个惊喜。”
  前半句是真的,后半句却是蔡逯自己揣摩出来的。这样说,旁人不会相信,却会叫易灵愫开心。
  蔡逯在隐晦地朝易灵愫表达,他便是禁中递来的惊喜。
  显然易灵愫也读懂了其中深意,便不再追究这个话头。
  当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易灵愫与蔡逯周围时,卓D便成了虚化的边缘,他似被擦了色般,融入远处的山水,不曾有人记得。
  还是二妗妗瞥见卓D一脸落寞,倏尔想及把人给忽略了,忙说道:“哎唷,时候不早了。纸钱还没撒,快收收心,把纸钱给撒喽,心也安了。”
  与大妗妗相较,二妗妗处事大方,是撑得住大场的人。在年轻的小辈里,说话颇有分量。
  被她这么一点,易灵愫才想起此行的目的。心里怪着自己聊得欢,忘记是在祖宗跟前站着,不成体统。
  易灵愫羞赧地回着:“是也,是也。我来得迟,又显些在陵前失仪。我的错,该罚。这筐纸钱,我来撒,也算将功补过。”
  二妗妗本想出声阻拦,毕竟一筐纸钱不算轻,她怕累着易灵愫。只是唇瓣微张,话声还未脱口,便给易路给拽了过去。
  易路朝她使个眼色,示意待会儿再细说。
  但总有按捺不住心疼的人。
  蔡逯身形微动,他紧紧盯着易灵愫。
  半搦纤细的腰肢弯起,挺直。蔡逯眼神微滞,他清楚易灵愫不会被这筐纸钱绊倒,也清楚在皇陵诸位面前,自己隐晦的心思昭然若揭。
  他无比清楚,自己应该克制一些,克制对她莫名的担忧,莫名的心疼。可那颗砰砰跳动的心,怎的也捱不住。
  他似溺水而亡的可怜人,游不出一弯浅浅的清溪,捞不住一根细细的稻草。
  蔡逯缓慢地抬起手,差几寸,堪堪抓住易灵愫摆动的衣衫。
  却被卓D的轻咳声及时拽回理智。
  不消说,蔡逯能感受到,自个儿背后,被几双眼睛紧紧盯着,快要把他的脊梁骨戳出细密的洞来。
  身后波涛汹涌,打量的,揣度的,意犹未尽的,只是易灵愫未曾回头看过。
  笋尖似的手指捻过摞摞纸钱,撮起数张,忽地扬臂一洒,恍似雪落群山,絮絮飘扬。
  这筐纸钱实在是多,易灵愫把每个人的份儿都揽到自己身上,她觉着这晌寂静颇有韵味,手臂伸展高扬,倒也不觉累。
  纸钱哗哗飘落,落至坟头,有的被翠鸟叼走,有的被微风吹跑。有的挂在茔树枝条上,有的黏在湿润的泥土上。
  趁此时机,易子暇悄摸凑到易路身边,留徐狄与顾婉音面面相觑。
  易子暇轻言道:“G,你对这二位先生,尤其是前面那位蔡先生,有甚想法?”
  易路白她一眼,戏谑地回道:“二姐,莫不是任何一位小娘子和男郎在一起,你都想给人家凑一对?”
  易路有一双狭长的狐狸眼,眯起来时,锋芒便藏匿其中。长着风流相,也爱说些不着调的放浪话,与娴静的顾婉音不似一口子。
  易子暇骂他虚伪,“咱俩一起长大,我还不清楚你的心思?你就算装得再正经,再纯良,可在我心里,你永远都是那个尿裤.裆的臭娃。”
  闻言,易路的白眼更是翻得更甚。
  “亲阿姊,你就逮住我幼时的糗事一直念叨罢。”易路作势掏掏耳朵,无可奈何,“我能看出这位蔡先生的心思,也能猜出小六的心思。至于那位卓先生……”
  易路嘶一声,念道:“捉摸不透。”
  见易子暇还欲说什么,易路赶忙把人推到何狄身边。
  往年陪在易子暇身边的,不是何狄,而是她众多门客之一。
  易子暇与易路同是淑妃的孩子,若说易路是看似风流实则忠情,那易子暇便是看似老实本分,实则门客三千。门客,是她给自己打的掩饰,它有另一个更为直白的名字――面首。
  “跟你家驸马多说说话,别一天到晚的就只顾着操别家的心。”易路道。
  易子暇一听这话,心火蓦地窜了上来。
  声音也提高了些,“什么叫别家?敢情咱们不是一家的么?”
  然剩下的抱怨都被何狄的手捂了回去。
  呼吸的热气喷洒在何狄手背,他另一只手扶着易子暇的腰,稍稍用些力便能把这搦细腰折断。
  可他不舍得。
  “您少说句话罢,六公主耳朵尖,指不定会听到哪句话呢。”
  “嘁,你跟二哥,蛇鼠一窝。”
  易子暇不想搭理他,拍开他的手,又凑到顾婉音面前。
  “二妗妗,小六是认真的么?”
  只是易路就站在顾婉音身旁,抄手看着这方交谈。
  顾婉音揣度着语句,回复道:“瞧起来,小六待蔡先生是认真的。她虽是把两位先生都带在身边,可心里却是偏向蔡先生的。说不定,明年此时,还真就成一家人了。”
  这厢易灵愫揿住最后几张纸钱,潇洒一挥,终于转过了身。
  抬眸便看见蔡逯与卓D二人站在自己身边,把身后的风景挡得严实。
  “回去叫女使给您捏捏手臂,这样就不疼了。”
  “公主,手没事罢?”
  两道声音一同窜了出来。
  蔡逯厌卓D跟他抢话,卓D也烦蔡逯珠玉在前,叫他的话被衬得颇有讽刺意。
  显然是蔡逯的话更得易灵愫欢心。
  但她的回话十分巧妙。
  “手是有些酸,肌肉绷得紧。不过没事,撒撒纸钱而已。谁叫今早睡过头了呢,赏罚有道,做错事,理应受罚。”
  为甚扫墓这般重大的事都能睡过头,还不是因着昨晚与蔡逯一道赏天边月,忘了时辰。
  易灵愫回了卓D关切的话语,也有意无意地点出与蔡逯之间的暧昧。她往两位男郎心里,轻飘飘地投掷下一个举足轻重的钩子,偏偏假作不经意状。
  蔡逯笑了笑,身影一侧,给易灵愫让出了道。
  而后各自分散,蔡逯骑着骏马,与卓D一左一右地跟在金车身旁。
  易灵愫觉得车里闷,掀起帘,往车外撇撇头,“蔡先生,我就说兄姊们不会为难你的。可惜今日他们是错峰来的,咱们没赶上前一波,也没叫你认全人。”
  卓D一听,抢话道:“公主,我们做先生的,先是臣再是师。君不召见,做臣的怎能主动邀见?”
  易灵愫剜他一眼,“我,是在跟蔡先生说话。你要是有什么不满,等我说完,你再说。”
  说着又撇回头去,继续盯着蔡逯。
  见他若有所思,沉默不语,易灵愫问道:“是有什么事么?”
  蔡逯不动声色地勒紧缰绳,说是。
  “今晚,我与卓D有事,要出去一趟。”
  言讫,朝卓D递去个讳莫高深的眼色。
  “噢,我想起来了,今晚我俩要出去准备教具。”卓D随即补充道。
  易灵愫一听是为了她的学业,霜打茄子般蔫了下去。没有多想,摆摆手,道:“去罢,去罢。”
  暝暮悄升,渐渐刮起一阵阵回旋往复的风。
  素白纸钱被风卷起,递嬗离开寂静的永昌陵,落至四面八方。
  整齐的檀栾修竹今下欹在歪脖柏树上,枝干新叶交错缠绕。粗壮的枝,怯嫩新生的芽,几欲要融成一体。
  却恰好围成四四方方的树框,罅隙空旷,里面装着枯黄的天。
  待满天愈发黑漆,一轮弦月便落进罅隙里,霎显湫窄。
  “嗖――”
  蔡逯挽起漂亮的剑花,长剑迅疾一刺,出鞘凌然,刺入却显得沉闷。
  “砰――” 这才睡了一炷香时间,就再次转醒。
  或者说,她其实是被身上某处的异样感唤醒的。
  灵愫揉了揉眼,敛眸看去。
  她先看到自己的两条腿弓起半弯着,双腿岔开,如孕妇妊娠。
  再看到,有颗绑着数根小辫的脑袋,埋在她大腿根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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