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嘉伺候过先皇,当今的官家,也是他一手看护长大的。内侍大监通嘉,是官家身边的红人,谁都想巴结巴结,想跟皇家攀上关系。
话音一落,小黄门郎就抢着往那条杌子上坐。
官家坐过的杌子,官家用过的工具,只是摸一下,都觉着沾光!
安静的宫殿此时无比喧闹,高呼声,喝彩声,木块摩擦声。恍然间,官家以为自个儿到了峨眉山去观猴。
“通嘉,你觉着谁能取出火呢?”
官家肯定不是只问表面意思。官家想问的,是今年入内内侍省重点要栽培谁。
这可不好答。
通嘉谨慎地回道:“取新火是各凭本事的活儿。硬要小底说的话,小底先把干儿子苍巴给排除出去。那小子不争气,没那么聪明,也没多少力气。”
官家笑他急着撇清干系,拉着他往玉阶上坐。
“朕就是随口问问,瞧把你给紧张的。”
眼皮上掀,小黄门郎都穿着一样的螺青交领衫,都是瘦瘦高高的,白白净净的,他还真看不出哪位是苍巴。
通嘉抬手一指,“官家,半跪着,正探头望的人,就是苍巴。”
那厢取火取得如火如荼,刚刚还推搡拥挤着的一群人,现下竟都簇在一旁,围成半圈,仔细盯着圈内坐着的一个人。
半圈特意留了个缺口,正对官家的方向。
此刻坐在杌子上面的人,全神贯注地钻着木块。
脸生,官家指着那人,问:“这是谁?”
然不待通嘉回应,人群中便接连爆发惊呼。
“点着了!点着了!”
那簇新生的火苗,来得猛然。官家甚至没看清火苗冒出头的那瞬,下一刻,火苗便递嬗点亮桕烛,一根接一根,火光葳蕤,都被盖上了罩子。
点着新火的人,托着一盏桕烛,朝官家走来。
“方才是你取的火?”官家问。
那小黄门点点头,弯腰将烛火奉上。
官家叫他直起腰杆,往后倒退几步,细细打量着眼前的年青人。
“什么名字?”
“明吉。”
官家颔首,侧身朝通嘉说:“记下来。”
通嘉却连连摆手,“官家,您知道的,小底不识字,没读过书。”
像他这样在伺候官家的人,都是大字不识的白丁。为防擅权,太祖太宗朝,大监皆为白丁,今朝亦是。
官家嘴角扬得更翘,“大监不识字,那你就自己来说罢。”
明吉应下,“光明的‘明’,吉祥的‘吉’。”
他首次见天子,却不惧不馁,神色镇定坦然。
官家被这份不属于年青人的沉着吸引,拍着明吉的肩膀,沉声道:“往后你就跟着通嘉做事。好好干,少不了享福的时候。”
然正欲转身出殿,就被通嘉赶紧叫住。
通嘉十分为难,指着一张摆满桕烛的长桌。
“官家,今年要发把新火赏给谁,您还没交代呢。”
“忘了,忘了。”官家无奈地摇头。每年都做的事,照旧例给就是了。
然而他还是把赏赐给谁,都数了一遍。
“噢,对了,今年往小六那处,多送两根烛。那两位夫子,可是我专门请来的。不过不要用桕烛,用新火点着杂烛。”
通嘉说是,并未多想。待官家走后,遣散一群黄门郎,独把苍巴一人带到身边。先去往内侍省和入内内侍省巡视一圈,回到屋里,才把袒露情绪出来。
通嘉指着跪在地上的苍巴,低吼骂道:“竖子无能!我不是都把巧法儿教给你了么,你怎的还取不出火?”
苍巴心里委屈,“干爹,明吉是突然冒出来的。这厮跟我一样,都读过书,识得字,难不成他也有背景?”
通嘉狠狠踢了苍巴一脚。男郎叫她过去,如同唤一只不听话的狸猫一般。眼里分明有情,可却叫易灵愫看了厌恶。
太多男郎这般看她了,把她当做物件一般,强制占有,索取后又炫耀。
易灵愫很会做戏,或是说很会察言观色。
蔡逯不过是一藤高枝罢了,费不了不多真心。
易灵愫走过去,露出几分惊喜来,头上稳当当停着的步摇也因着这喜悦的步伐晃了几分。
这景象落在蔡逯眼中便是美人含羞娉婷走来,眼眸里藏不住的情意都是因为他。
“蔡学士安。”
易灵愫俯首行礼,尾音上翘,引得马车上那人一片遐想。
“怎么这般生分?”蔡逯回过神来,“今早方与你见过,不过碍着人多,也没顾得上多说几句。”
蔡逯说罢,瞧那人一直低着头看着脚边的影子,有些不悦。
“怕我么?”蔡逯也不急,语气和缓得好似在问家常便饭一般。
易灵愫摇摇头。
蔡逯瞧见这怯生生的反应,愈发觉着可爱。
“别怕。”蔡逯伸出手,月色披在手腕处,莫名旖旎。
“上来罢,让我好好看看你。”话说得直白又动听。
易灵愫抬头,男郎一直盯着她,指节修长,摆在夜空中,等着她。
易灵愫没有把手放上去,末了只是说了句:“男女有别,望珍重。”
这话一出,蔡逯便低声笑了起来。
“男女有别?”这话被他含在喉中仔细摩挲,却叫易灵愫听出威胁之意来。
还未等易灵愫反应过来,手腕猛地被抓住。带着一阵抗拒不了的力气,易灵愫趔u几步,腰间不知何时被一双手搂着住。
易灵愫被带到蔡逯的怀里,男郎身上清冷的雪松气息扑面而来,比苗疆异香还要蛊惑人心。直到腰间的温热隔着轻薄的衣衫透来时,易灵愫才蓦地反应过来。
蔡逯只是用了半分薄力而已,易灵愫的挣扎更像是小打小闹一般,反而叫人心头发痒。
不过易灵愫也不是愚笨之人,男郎到底要比多数娘子强壮,何况接触之后才发现,蔡逯并不是羸弱书郎,手背上青筋若隐若现,不知要延伸到哪处去。易灵愫愈挣扎,腰间的手掌箍得愈是紧。
她的腰与蔡逯的小腹紧紧贴在一起,易灵愫没再动弹。
“你惯会欺人。”
蔡逯的这句话叫易灵愫心头一紧,一时之间眼神也不知道落在了哪处去。
“你不怕我,却躲着我。是听了民间的风闻么?”
马车里的卧榻铺着软垫,东边放着一方小桌,案桌上稳稳放着香炉,不过并没有点香。或是说,香早被车内人给灭了。
蔡逯问着,一手拿起身旁的长杆子,手一挥,车帘被落了下来。车夫得了指示,马车才辘辘走了起来。
易灵愫只觉着蔡逯的一套动作甩得流畅好看,一时看入了迷,也忘了回答他的话。
马车起行的那刻,二人又离得近了些。这下男郎的胸膛就停在易灵愫耳边,咚咚的心跳声更是在催促她回话。
“蔡学士是位端方聪颖的君子。”易灵愫不动声色地用力,想稍稍拉开距离。不过才挪动了半分,又被蔡逯给拽了回来。
来往几次,易灵愫就不再动作。
“他们是这般说我的么?”蔡逯轻笑,语气却蓦地冷了下来。
民间是如何说的,易灵愫确实不知。上辈子两人交集本就少,在她眼里,蔡逯确实是位端方君子,至少是在外人面前。
不过她还有一句未说。蔡逯是位凉薄之人。
她不敢说,说了便带有指责的意味。何况她也没什么立场去说,她本身也是位凉薄人。
各过各的,休管他人屋上霜。不过有太多人事阻碍着她,背上的包袱都叫她难以前行。
易灵愫面上一派淡定,应声说了句是。
“最好如此。”蔡逯说罢,不再言语。手上动作却不停,他喜爱找不出半分瑕疵的人和物。
物便是权势,人却只有易灵愫。
对喜爱之人,他总有万般耐心,甚至称得上纵容。
“你这双手,抚过不少琴身罢。”蔡逯挑起易灵愫的手腕,饶有兴致地看着那微微发颤的指尖,好似看见一株海棠花在风雨夜里飘摇不定。
易灵愫说是,“学过琴筝,不过学艺不精。”
当然是自谦之话,蔡逯也清楚。
“也好,会就行。日后多弹弹,手指灵活的人勤快,也聪明。”蔡逯兀自说着。话音落罢,竟见易灵愫脸红了一片。
一时间蔡逯心软得不成样子,调侃着:“脑瓜里都在想什么呢,真是不经逗。”
易灵愫只是任凭他戏弄,面露羞怯,心里却机灵着,全把那话当耳旁风。
万句夸赞也不如一个金条来得实在。情话是最轻廉的物件,何况如今只是调情的胡言乱语。
这会儿,蔡逯的手又磨到了她的腰上。
“先前不知,易府里竟有那般多的榆柳树。想来榆柳往往是春岑开得盛,不动便颇有风姿。若是任意一股风吹来,榆叶垂落,柳条飘摇,都是别样风味。”蔡逯说道,“也正因如此,渝柳儿的名儿才与你十分相称。”
“阿娘觉着女郎家配水更好,便把‘榆’换成了‘渝’,不过这名儿很久没叫过了。”
蔡逯许是无意间说到了府里的榆柳,却引起了易灵愫早被尘封住的记忆。
大姐走得那年七岁,易灵愫六岁。
原先大姐的身子骨一直比动不动就病的易灵愫硬朗,七岁那年却莫名病了起来,请了最好的大夫来也没治好。病来得猛,人走得也快。
自那之后,王氏便再没唤过易灵愫一声“渝柳儿”。这小名甚至成了府里的忌讳。
许是过意不去,易府里又栽了许多榆柳。台面上没明说,不过府里人都懂。
慕哥儿生来后,易府里所有人的心思都到了他身上。王氏的心也跟易灵愫愈来愈远,直至她出嫁成婚,过上凄惨生活,都没再多过问几句。
蔡逯确实是随口一说,温香软玉在怀,难免叫人生了旁的心思。不料话一出,易灵愫便怔了起来,愣愣瞧着那香炉,似有神伤。
不过蔡逯到底是玲珑八面心,随即便开口道:“若是不喜欢,成婚后我换个名儿唤你。总要有叫着动听顺耳的。”
易灵愫却摇头说不,“名字不过是口头之瘾罢了,不要紧。”
她躲了很多糟心事,如今眼见万事便好,生了勇气,想学着坦然去面对。
蔡逯默不作声,看着眼前别扭的小人,半晌,说了句好。
*
相国寺不过是寺院而已,幽会的官人娘子,大抵不会选在这般庄严肃穆的地。
好在今晚是开寺日,摊贩早就占了位置,摆好精心准备的玩意儿。花灯一挂,吆喝声一出,游人一来,自然就有了烟火气。
会上最叫摊贩喜爱的,是三种人。
一是有钱的文人墨客,瞧见一副中意的水墨丹青,花耗千金也要买过来。二是爱美尝鲜的小娘子,遇见精致的琉璃走马灯与小吃便走不动路。三则是追求美娘子的小官人,顺着小娘子的意,看上什么就买。
当这三种人都是蔡逯与易灵愫时,便注定了二人的出现会叫人觉着惊艳。
月下花灯照,暖香绕身过。易灵愫被蔡逯稳稳托着身子下车后,便感受到了游人的目光都在往这边瞟。
或有人不认得常出入禁中的蔡逯,却没人不认得易灵愫这位惊为天人的小娘子。如今人人都知佳人珠联璧合,也自然知道易灵愫身边之人,就是当今三相之一,蔡逯。
不过京都的人到底不似旁的地方,百姓见识过多少风云诡事。只是看了一眼,心下了然,便移开了眼神,散到各繁华地去。
蔡逯的目的达到了。
他在标记,在占有,在警告那些宵小之辈,不要多生杂心。
包括裹挟在人流之中的,站在承怡县主身旁的褚尧。
易灵愫自然是没看到,她看着青石杆上的灯,分外欣喜。
马车停到了暗处。长街间摩肩接踵,蔡逯牵起易灵愫的手,“人多,走散就不好了。”
易灵愫说好,不置可否。只是回话的声音太小,也不知传到蔡逯耳中没有。
蔡逯显然是心有规划,菩萨神像与大小寺庙堂屋半分都没看一眼,拉着易灵愫绕过罗汉殿,直向后方走。
那片街放眼望去,都是你侬我侬的痴男缠女。
“看看有什么喜欢的,尽管说,都买回来。”蔡逯侧目,低声哄着。
见易灵愫无言,又以为她是生了旁的心思,补充了句:“能进相国寺的摊贩,卖的倒不是什么珍贵物件,却也不差。若是没看入眼的,回去后我给你挑几箱玉石,说不定就有喜欢的呢。”
这话任是从小在金玉罐里长大的易灵愫听了,都觉着豪横。
二人往里走着,好不容易瞧见了个小摊,停了脚。
易灵愫低头挑得认真,蔡逯也看她看得认真。一时间,谁都没注意身旁人的逼近。
易灵愫似是有感应一般,背后一阵阴风,猛地一回头,却正中了那人的招,身子往一旁歪了去。
那人飞快伸出了手,蔡逯却更快。不知是谁推了一把,易灵愫猛地栽到蔡逯怀里。
“慎庭哥哥。”
心一紧,灵机一动,话便脱了口。
“你是我的干儿子,还有谁会比你背景硬?跟在我身边,伺候官家,等我老了,你就是官家身边的亲信。这个机会你没把握住,往后甭想接我的班了。”
苍巴一听,热泪顿时淌了下来。搂着通嘉的腿,“干爹你救救我,你救救我啊!你把明吉弄走,再弄个机会,我一定好好把握!”
“没有机会了!”通嘉气急败坏地拍着桌,他不敢大声责骂,毕竟隔墙有耳,只能用气声骂,骂穿苍巴的耳朵才好。
“官家已经记住他了,起码这几年,是不可能把他弄消失喽。”说罢长叹口气,“算了,骂有什么用,气有什么用。清明新火,先赏后妃,再赏皇子皇女。我估摸着这时给后宫的赏赐已经到了,你拿着官家定下的三盏烛,往公主府跑一趟。做不了官家身边的人,在六公主面前混个眼熟,也成。”
灯罩里的火苗,活泼灵动。燃着燃着,天就亮了。
紧闭的正门被叩了三声。
苍巴觉着奇怪。卯时,街上的摊贩已经把货卖光了几批;寺院的头陀已经用过膳,坐在大殿里诵经。
可公主府依旧沉睡着,就连守门的护卫也没起来。
在外面等了小半晌,终于出来了个婆子。
“你是……”禅婆子瞪大双眸,警醒地望着外面的人。
“噢,您是禅婆子罢。不记得我,我是内侍大监身边的人。新火点着了,官家赏公主府三盏烛,冷食冷水可以倒掉了。”
闻言,禅婆子眉梢上挑,反应过来。
“原来是苍巴你啊。噢,不该这么叫,应该尊一声‘中贵人’。”
说着就领人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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