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笑意仿佛被寒气冻住了,冻成一块冰,“砰砰”地砸到他心里。
等他发现那块冰在慢慢解冻,越看越清晰时,他已在店铺里度过了小半月。
不过短短数日,他就已发现,灵愫是他认识的所有人里,最令他移不开眼的那一个。
辛苦铺好的地面再次开裂,她会拍拍他的肩,温柔宽慰,“小谢,我们一起再铺一次”。
给他做了一整面墙的书架,半点不觉得辛苦,“毕竟你是读书人嘛,作为老板,我不能在读书方面苛待你。”
精心挑选各种蔬菜瓜果,捧到他面前,“赶紧补补,把身子养好。”
她说:“因为你是小谢,我早把你当朋友了。咱俩可是共同谋生的伙伴,你的事就是我的事。”
她说:“客栈掌柜跟我讲过你的情况。在决定敲门那刻,我就已经认定,你我是一路人。你的聪明,勤恳,忠诚,完美符合我的需求。”
她说:“那天发狠是故意吓你的。我尊重你,也请你不要轻视我。我这个人,对朋友是很好的。”
……
何其有幸,能拥有一个性格这么好的朋友和老板。
谢平低下头。
忙得顾不上做饭时,她还会跑大老远去买饭,提着食盒回来。
他手里捧着的饭碗,嘴里嚼着的热饭,都是她慷慨给予的。
谢平鼻腔酸得紧,一边擦泪,一边抬起闪着泪光的眼,偷偷注视灵愫。
她撩起衣摆,岔开腿,豪爽地坐在斜阶上面,大口大口地咽着饭。
她吃得很专心,也让他看得很幸福。
谢平:“易姐,你像干了很多年的出力活一样。
灵愫认真想了下,“差不多吧。”
饭后,她交代谢平:“你多往店铺外面走走,一旦瞥见有贵人来,就赶紧围上去,用我教你那套话术,争取让他给店铺投股投资。”
她说:“我忙着去接活计,不会常待在店里。这段时间要辛苦你了。”
走之前,她随手给谢平调了盏酒,“好好干。”
谢平欣然说好。
*
送走老板娘,下晌,谢平就瞥见有位公子哥在店铺前的桕树林里晃悠。
他赶紧凑到公子哥身边,厚脸皮地夸耀店铺发展潜力有多好,入股不赔稳赚等等。
公子哥往后退一步,他就往前进一步。
蔡逯额前青筋直跳。
现在做生意的都这么豪放吗?就差直接伸手掏走客人身上的钱了。
何况他也不是客人,他就是照例来北郊巡视啊。
但蔡逯很快冷静下来,忽略谢平的喋喋不休,抬眼向远处望。
将来园林建好时,这片桕树林一定会被砍掉。那家隐匿在林后的店铺,会如惊雷般,倏地跃到游人眼前。
届时,那店铺会离园林非常近,位置非常好。
这家店铺的老板,眼光长远,很会买地皮。
最重要的是,老板有人脉,有渠道,竟能打探到兴建园林的动向消息。
放眼整个盛京城,能打探到这个消息的,不超过十人。
趁蔡逯愣神,谢平赶忙把门状塞到他手里。
“贵人若有意投资入股,随时来联系。”谢平说,“老板娘和我随时在铺里恭候。”
老板娘?
原来店主是位女子。
蔡逯垂眸,打量着手里的门状。
“易某谨上,谒请诸客,莅临后市街美食铺。”
这老板娘不但有远见,还挺懂官场文人那一套。知道富贵人家最爱讲究这些繁文缛节,有意投其所好,送出门状,以表诚意。
在国朝,“易”是一方大姓。
一时半会儿,蔡逯没能猜出老板娘的身份。
情场虽失意,但若能在商场得势,也算是一种寄托吧。
蔡逯说行,“我再想想。”
这么说就是有戏了。
见贵人要走,谢平再次跟紧。
“贵人,您什么时候来?我们会用最热情的姿态欢迎您的到来。”
蔡逯随口一说,“我考虑考虑。”
其实他要是想打听老板娘的身份,让下属跑腿去查就好,没必要亲自到店。
直到他闻见了一股很熟悉的味道――
他抬手掩鼻,“什么味?”
谢平高涨的气焰一下被他这话浇灭大半。
一定是他身上的穷酸味。
蔡逯原以为闻见酒味是错觉,再放下手却发现,原来酒味就出在这小伙计身上。
他的记忆不会出错。
他最爱让“小冯”给他调烈酒,“小冯”却怕他酗酒,每次都会调换成清酒。
微苦微涩,是过去他身上的酒味,也是如今,这小伙计身上的味道。
他的眼里忽地就浮起恨意,也不知到底在恨什么。
蔡逯话头猛转,“我明日就来,明日下晌。”
旋即抬脚迈步,“不……明日一早就来。”
他说:“我有一桩大生意,要亲自与你家老板娘面谈。”
第7章 第七章
当晚谢平就把这消息传给了自家老板娘。
灵愫火急火燎地赶到店铺,摇着谢平的身反复问:“真的?你没听错?那贵人当真明早就来谈生意?”
“千真万确!”
灵愫的眼里立即浮现出光芒,“太好了!”
她扯着谢平坐下,“小谢你果真有两把刷子啊!刚交代过你多多揽客,你还真能把贵人揽来!”
谢平羞赧地挠挠头,回忆起下晌与那贵人的交锋。
“是那贵人突然改了主意。”他说,“本来他不愿入股,含糊说再考虑考虑。结果不知怎的,他转身走了几步后,突然改口,说明早就来,看起来像是着急要见你。”
灵愫:“那他倒挺聪明,知道我会选地皮,不敢小瞧我。”
接着她又问:“你还记得他长什么样吗?”
谢平:“二十来岁的一个公子哥,举手投足间都充斥着金钱的味道。”
他说,那公子哥是富有到令人无法忽略的存在。
灵愫:“既有钱又有头脑,要是这桩生意真能做成,那咱家店铺的发展就不愁了。”
她说:“年轻人总比老油条好对付。”
谢平问道:“还需要做什么准备吗?”
灵愫想了想,“你先打扫着,我出去一趟。”
几刻钟后,她提着大包小包的物件回到店铺里。
灵愫气喘吁吁地解着包裹,“年轻公子哥嘛,我想这类人都很享受别人的奉承讨好。他说明早来,那咱们今晚就张灯结彩,好好布置店里。”
红绸布、玉珠帘、琉璃灯、瓷器字画、金石古玩……
谢平数了数地上罗列的物件,傻了眼:“姐,要是这桩生意没谈成,那店铺是不是就该破产了。”
灵愫连忙“呸”了几声,“没这可能,就算他是天王老子,明日也必须把他拿下。”
俩人忙至深夜,因二楼还未修葺,所以先用一扇长屏风挡着。之后便一直在一楼忙活,最后把一楼布置得比婚仪现场还喜庆。
因怕中途出变故,俩人决定,今晚临时睡在一间屋里,将就一夜。
屋里只有两架木板床,稍稍翻身,床身床腿都会“咯吱咯吱”地响个不停。
谢平脑袋枕着胳膊,翻了个身。
灵愫也翻了个身。
良久,他说:“易姐,我睡不着。”
灵愫:“我也睡不着。”
黑暗里,俩人几乎同时睁眼,默契对视。
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生意刚起步就有了暴富兴达的预兆,没有比这更值得兴奋的事情了。
俩人几乎一夜没睡,在一间小破屋里,不知练了多少遍“欢迎光临”。
说到最后,唇瓣差点干裂。
谢平心有顾虑,“易姐,明日就靠你往前冲了。我是你的兵,负责端茶倒水。我……我还没见过这么大的场面呢,心里好怕。”
灵愫打着哈欠,让谢平放心。
*
蔡逯也没睡多长时间。
事实上,他根本没离开北郊,而是随便选了一家客栈歇下。
如果可以,他一步都不想动,就只想在那家店铺前蹲点,看看“小冯”在店铺里到底是何种身份。
她会是来上值的店小二,还是店里那小伙计的情人,或是那位神秘的易老板娘。
如果可以,他根本不想忍到明早再去一探究竟。
但他还是回了客栈,装模作样地歇息一夜。
他很在意她,但真到即将解开谜团时,反而不想显露出这份在意。
不显露,就能给自己留够余地。哪怕真相难以接受,也能全身而退。
只不过有时越是不想,越是事与愿违。
天一亮,他就开始沐浴熏香,挑选衣裳,整理发丝。
尽管不耻,但他仍诚实地做了只花孔雀。
在她面前展现最好的形象早已成了他的习惯,尽管目前还不确定能不能见到她。
他不想太过主动,所以去的路上,他刻意把步子放缓,走一步歇半步。
走了半里地,蔡逯挥挥手,叫来一辆富丽马车。
绡纱覆盖,金玉琳琅,玛瑙错落镶嵌,说这是他乘过的最奢华的一辆马车也不为过。
这是他昨日便留好的一手准备,为的就是在今日高调出场。
为的就是,不论她是何身份,都必须正视他耀眼的存在。
他朝车夫交代:“放慢车速,越慢越好。”
*
今日冬至,天寒地冻,路不好走。所以迟到一刻钟、两刻钟实属正常。
但灵愫与谢平俩人,傻呆呆地站在店铺里,等了整整一个时辰。
谢平:“贵人不会不来了吧。”
灵愫:“兴许是路不好走呢。”
继续干等下去也不是办法,灵愫拿起竹扫把往外走,“我去把路上的积雪再扫扫。”
铺外冷得仿佛能泼水成冰,灵愫用力朝手心哈气,把手搓热后,拿着竹扫把专心扫雪。
竹扫把比她还高半个头,但她扫得很认真,“嘿咻嘿咻”地嘟囔着,一面给自己鼓气,一面扫出雪堆。
随意抬头张望一眼,这一看可不得了!
有一辆富得流油的马车,正往店铺这处赶。
来的一定是那位贵人!
兴许是抱着故意讨好人家的心思,她越扫越起劲,恨不得直接把贵人拽下车,让贵人看看,她一个老板娘,大冷天清扫路面,多么有合作的诚意啊!
她激动得心脏砰砰乱跳,眼里闪着光亮,仿佛无数金钱在她眼前飘来飘去,触手可及。
倘若生意能谈成,那她不就是躺着赚大钱嘛!
这样想着,她不由自主地哼起了欢快的小曲儿。
*
不知怎的,越是朝那家店铺走,蔡逯越是觉得外面吵闹。
忍无可忍时,他推开窗牖,一眼就望见路上起了个雪沫飞旋的漩涡。
紧接着,有一抹喜庆的红意从漩涡里窜跑出来。
那是个穿一身红的小姑娘,戴着风帽耳罩,手里握着一把威风的竹扫把,动作浮夸地扫着雪。
小姑娘蹦着跳着,裙摆翩跹。嘴里还嚷嚷着什么,越来越大声。
不一会儿,风帽被风刮掉,于是她抛开扫把,蹲下身捡风帽。她的发髻梳得像圆圆的雪团,随着她的动作一摇一晃,可爱极了。
但把风帽重新戴上后,她叉腰望天,发出一阵极其狂放的笑声。
蔡逯倏地瞪大双眼,额头青筋暴起。
一个弱不禁风的小姑娘,居然能发出那么粗犷、那么张扬的笑声。
简直是……
魔音绕耳。
说是野兽怒吼都不为过。
车夫被这笑声吓了一跳,“衙内,要离这个发神经的人远一些吗?”
但姑娘扫的这条大道,是去那家店铺的必经之路,根本绕不开。
蔡逯:“继续朝前走。”
话落,他泄愤似的合上窗牖。
然而下一瞬,一阵呕哑嘲哳的歌声就强硬地窜进了他的耳里。
紧接着,他听清了歌声的内容。
不堪入耳。
简直是,伤风败俗!
蔡逯面红耳赤,恨自己耳力为甚要那么好,为甚要听得那么清楚。
他几乎是从嗓子眼里硬生生地把话挤了出来,“快走,快走。”
车夫勒紧缰绳,不过眨眼间的功夫,那姑娘就不知跑到了哪里。
不过总算是耳根清净了。
*
灵愫三步并两步地跑回店里,“小谢,咱们这次是真的要发大财了!”
她说:“你都不知道贵人乘的那辆马车有多奢华,金啊玉啊就跟不值钱一样,镶嵌得满满当当。”
她说:“我实在太开心了,一边唱歌一边欢呼。真的,这辈子都没这么开心过!”
谢平巴掌拍得飞快,说真是太好了。
再反应过来,他忽然扯着灵愫问:“易姐,你没造出很大动静吧?我怕贵人被你吓到……”
灵愫呲着的大牙蓦地收了回去。
她惭愧地挠挠头,“那辆马车离我还有一段距离,我……我也没弄出太大动静吧。其实,我不确定那边到底有没有听到……”
谢平脑筋飞转,“不碍事。就算听到又怎么了!难道我们热情过头也是一种罪?”
灵愫想这倒也是,“反正我已经想好了拉拢他入股的话术,只要他肯投钱,管他怎么想我呢!”
……
不知过了多久,终于有人抬手掀起竹帘,慢慢走近。
灵愫与谢平飞快交换了个眼神,一齐大声念道:“欢迎光临,冬至安康!”
那人顿了顿脚,随后继续向前走。
“快快……把花瓣准备好。”灵愫低声朝谢平交代。
下一瞬,数片花瓣被抛洒在空中。
那人恰好撞进漫天花瓣里。
在谢平接连不断的欢呼声中,那人精准地与灵愫四目相对。
浑身一抹红,雪团般的髻发,灵动的身影。
一切都对上了。
蔡逯慢条斯理地掸去肩头花瓣,听那小伙计献殷勤:“贵人您来啦!这位就是您要见的易老板娘。”
闻言,蔡逯将目光缓慢地移到她身上,眼角弯了弯。
“初次见面,易老板娘,你好。”
在他友善的笑容里,灵愫后知后觉地明白了什么。
!
!!!
那个她拼命想奉承的贵人,竟然是蔡逯!
她的智力一定是临时离家出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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