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人抱歉,尊上下令,吩咐我们带您回凌云宗。”赵辞没有故作玄虚,直接告明来意,“请您收拾收拾,等会儿与我们一道出发。”
暮烟乐似乎不敢相信:“真的?”
她不太放心他们,用怀疑的眼神扫了他们一圈,总觉得另有目的,太突然,太意外了,裴云初把她掳到魔域,怎会轻易放了她?
“千真万确。”赵辞的态度仍旧恭恭敬敬,“我去门外等您。”
尽管暮烟乐不放心,却不愿意错失这次机会,她立刻披上厚实的披风,穿上温暖的手套。
初入魔域,她什么都没带进来,离开前,除了衣物外什么都没带走。
飞往凌云宗的路上,她总是提心吊胆,觉得下一刻,裴云初就会突然出现,把她抱起,强制性带她回到重华殿。
那个奢华却总是灰蒙蒙的地方。
直到遥遥看到凌云宗的建筑,她终于意识到,裴云初真的放她走了。
她的眸子涌现惊喜的光彩,迫不及待下了魔船,眸间闪动泪花,离开半年,她终于再次感受到凌云宗厚重的气息。
雨丝的凉爽,空气的清新,她深吸了一大口气,感受自己像活了过来,铱椛四季常青的绿树,充满生机勃勃。
她死气沉沉的心,渐渐复苏。
赵辞打量她焕发光彩的神情,叹了长长的一口气,不知在感叹她的变化,还是替裴云初可惜,最终他什么都不说,恭敬行了一个礼:“夫人保重。”
暮烟乐心情舒畅,但也有些困惑,裴云初为什么忽然放她走了。
她干脆利落地问:“裴云初又在搞什么?”
赵辞其实也不了解,他挠了挠脸颊,诚实回答:“属下不知,也许尊上不忍心您难过,所以放您与同门重聚。”
暮烟乐默了默,裴云初的确可能是这个想法,她的态度实在太冷淡了,整日脸色不好看,男人大概都受不了吧。
她琢磨不透他的想法,也就不琢磨了,朝赵辞点了点头。
魔船在她的注视下飞走,它落地的地方,是凌云宗荒僻无人的后山,来去无痕,没有修士发现有魔进入仙门领域。
暮烟乐突然在这一日重回凌云宗,震惊凌云宗所有人。
大家听说这个消息,撇下所有事情,跑来替她庆祝。
他们说:“暮师妹,你这些日子有没有吃苦?”
“都瘦了,裴云初是不是苛待你,不给你吃饭?”
有位师姐掐了一把她的脸,一脸心疼。
暮烟乐朝她笑笑:“没有,我每天好好吃饭了。”
裴云初对她很好,菜肴比凌云宗的丰富,生活用品十分精致,各种贵重华丽的裙子往她屋里送,还在重华殿挖了一个游泳池大小的地方给她泡澡,只是这样的好,不是她的需求。
她真正想要的是自由,就像小鹿溪,能够快快活活在不周森林畅快地奔跑,飞奔在炽热的烈日下,飞奔在盎然的绿荫丛,身上没有枷锁,去做自己想做的事,享受无拘无束的生活。
而今他给了她自由。
周围弟子们挤满她的屋子,叽叽喳喳讨论今晚摆一个宴席欢迎她,暮烟乐往周围看了看,似在搜寻什么,但没找到想见的人。
檀玉华心里玲珑剔透,说:“宣师兄不在凌云宗。”
“他去哪儿了?”暮烟乐问。
她回答:“宣师兄和元清道君出门攻打北洲了。”
暮烟乐了解裴云初,即使他放了她,心疼她,不代表会放过他的敌人。他那么强大,拥有魔胎的力量,他的实力成倍上涨,世间再找不到第二个与他对抗的人。
她对宣卿平和师尊的安危非常不放心,眉头不禁皱了皱。
暮烟乐关注前线的战况,时不时就要问一问,不仅她自己,连其他人也都觉得仙门凶多吉少,两方实力不是一个等级,况且失败了那么多次,大家的自信心早被磨灭了,只期望重要的人不要出事。
没过多久,仙门竟然凯旋而归。
消息迅速扩散开,暮烟乐也听说了。
他们说:“仙门胜利,裴云初死了。”
第六十二章
对于裴云初的死亡, 起初暮烟乐并没有太大的感觉。
仙门与魔族的战斗,势必有一方落败,当他们对立, 注定某一方会死去。
暮烟乐早就明白这个道理,宣卿平第一时间告诉她, 她平静地哦了一声, 完全不感兴趣似的。
她没有问裴云初是怎么死的,宣卿平主动说:“他被一个小兵捅到心脏了。”
昔日百战百胜的魔尊, 就这样出乎意外地死在了一个不知名小兵剑下。
暮烟乐沉默了很长时间。
她的心情没有半分变化, 表情也是,宣卿平闭了闭眼睛,抚摸她的脸, 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其实偶尔暮烟乐也会想, 她为何一点感觉都没有。
裴云初以前的确辜负过她, 但他到底曾经照顾她, 像一位大哥哥,两人的关系曾经那么亲近,她怎么会没有一点伤心难过呢。
暮烟乐想了很久, 得不出结论。
没有就是没有,她骗不了自己, 可能她便是一个如此冷漠无情的人罢。
日子照旧过,她经常同宣卿平吃饭比剑, 裴云初就像一个陌路人, 渐渐从她的脑海里抹除, 她的世界只剩下宣卿平一人。
眼里是他, 心里是他,他并没做出什么特别的举动, 同她一起吃饭,同她春日踏青,有时候宣卿平挺粗枝大叶,不知道她在意什么,也不清楚她为什么板着脸,但已经尽力对她好了。
一举一动表明他的喜爱,可暮烟乐看着他,像在看一出哑剧。
不仅是他,还有别人,围在她的身边,隔着一个玻璃罩子,站在外面。
她内心的一块小地方出现空白,无人填满。
这些奇怪的感受,她当作自己莫名的小情绪,压制到内心深处。
旁人都说大师兄不卑不亢严谨可靠,上次婚礼被人强行终止,你们一定要再举办一次。
暮烟乐脸红着不好意思说话。
宣卿平始终没有提到成婚,他渐渐像变了一个人,看着她叹息的次数一次次增加,有时牵住她的手,送她到涌泉殿门口,他会冒出一句:“明日见,烟烟。”
她的手指戳了戳他的肩头,状似不满说:“怎么我的名字都喊错了。”
她是烟乐,不是烟烟。
宣卿平狼狈地转移视线:“对不起,烟乐。”
暮烟乐从不在意这些小问题,即使注意到了,很快抛之脑后,像没发生过一样。
有一日,她跟弟子们一起准备中秋节的宴席。
许多弟子活了几百年,家中没了亲人,一到家人团圆的节日,就会自发性地搞一次大型聚餐。
有人提议烧烤,有人提议买酒楼的饭菜改善一下伙食,也有人提议大家一起做饭,众人七嘴八舌地商议,谁也说服不了谁,最终决定三个一起搞,既要烧烤,又要酒楼饭菜,至于做饭,能上就上,实在不行就打打下手。
广场的中央,烧烤的香气扑鼻,大家围成几桌吃饭,厨艺好的弟子给大家烤了很多肉串,挨个端到饭桌上。
暮烟乐拿了不少肉串给宣卿平,宣卿平抬头看她:“够了,一起吃。”
说罢,他将牛肉串的肉肉拨到她的碗里,暮烟乐朝他笑了下,目光掠过他头顶的灰色字幕,又在周围扫了一圈,大家头顶的文字都是绿色的,但宣卿平的,今晚彻底变灰了。
暮烟乐记得,以前裴云初头顶的文字也是灰色的。
她好奇自己的头顶是什么颜色,掏出一块随身的铜镜照了照,空白一片。
“照什么镜子。”宣卿平夺走她手中的铜镜,“快吃吧,菜要凉了。”
入秋,外面风冷,时间长了,饭菜不好吃,暮烟乐听话地收起铜镜,却始终在意他的灰色文字,她咬了一口汁水丰富的肉串,咽到肚子里,含糊道:“师兄,你能看到我的头顶有什么古怪的东西吗?”
宣卿平凉凉的眸子扫了一眼,她头顶的绿色文字,沉默片刻。
“嗯?”暮烟乐奇怪地看了他一眼。
他闭上眼睛说:“没看见,有蚊子咬你?”
暮烟乐噗嗤一声笑:“这么冷的天,没有蚊子了,我随便问问。”
中秋节的聚会过后,宣卿平向她提出成婚,求婚那日,背后是盛大的花海,空气弥漫浓郁清甜的花香,两个人紧紧抱在一起,她感觉到他胸膛的温暖,忍不住感到强烈的幸福。
然而在这样幸福的时刻,他忽然冒出一句古怪的话:“你会原谅我吗?”
随后,是一声几乎听不见的两个字。
“烟烟。”
暮烟乐茫然地看着他,不太明白他的意思。
他牵起唇角,揉乱她的毛发:“没什么。”
两人定下婚期之后,平静美好的生活在某一天突然被人打破。
她去后山采野果子吃,赵辞竟然现身了。
他跟了裴云初,便是魔域的人,裴云初死了,他照样摆脱不了魔族的身份,暮烟乐看着他简直目瞪口呆,连忙说:“你来这里干什么,快走。”
待在魔域的日子,平日有什么事,裴云初吩咐赵辞亲自跑重华殿问情况,所以暮烟乐与他打了不少照面。
最后回凌云宗,也是他亲自送回。
暮烟乐狠不下心喊人,催他说:“裴云初都死了,你不必再来见我。”
赵辞没有经历过感情,忍不住为裴云初抱不平,他一个大男人红了眼:“夫人,你难道对尊上的死,没有一丝一毫的难过吗?”
说罢,他抹了抹眼角的泪。
暮烟乐沉默地看着他,他估计日子也不好过,自上次一别,如今脸上多了一条长疤,从额角延伸到唇角,揭示他曾经伤口溃烂不治的遭遇。
她移开视线,冷冷淡淡说:“人死不能复生,难过有什么用?”
赵辞急切说:“可他为了做了那么多,他临死前,喊的是你的名字。”
那天,赵辞也在战场,他满怀信心跟随裴云初,认为这次战斗,一定像以前大获全胜,可他万万没想到,裴云初会意外死在一个小兵的剑下。
他的语气激动:“我问尊上为什么,尊上说他还想见到你,只要他死了,他就会再见到你。”
暮烟乐愣住。
“活着的时候,他选择放了你,给你快乐和自由。”赵辞尽量让自己平静下来,“他死了,我请求你,去看一看他,再见一见他。”
暮烟乐眼神迷茫,好像听不懂赵辞的话,他的意思是裴云初为了她而死,可为什么会这样呢?
他死了,就再也见不到她了,即使她去看他,他也不会知道。
暮烟乐嘴边想拒绝,可内心的空白越来越宽广,她的脑袋像被石头锤了一下,泛起闷重的疼,什么都忘了,什么都是一片空白,她感觉到眼前发昏,本能的冲动忽然浮上心头,不由自主往前走了几步:
“带我去见他。”
赵辞带她来到睦州的一座荒僻深山。
他为裴云初立了一座无字碑,施法打开地面的石砖,他们顺着地道往下走。
潮湿的泥土味浓重,暮烟乐听见清晰的脚步声,一声又一声响在耳畔,墓室辉煌而明亮,两边的石壁挂了不少夜明珠,赵辞解释说:“我也是后来才知道,尊上提前给自己建造了墓室。墓室黑暗,伸手不见五指,他知道你喜欢明亮的环境,觉得你可能会来看他,所以吩咐建造墓室的人镶嵌了几百颗夜明珠,我第一次来这里,差点被晃花眼了。”
种种现象都表明,裴云初主动选择死亡。
她的疑问越来越大,越来越重,简直像一块大石头,沉沉压住她的胸口。
她喘了几口气问:“这里不通风吗?”
“不会。”赵辞走在最前面,“建造了好几个通风口。”
她摸了摸胸口,既然通风,为什么自己快喘不过气来了。
墓室的通道长而宽广,两边的壁画,很多都是暮烟乐小时候的样子,她走在这条通道上,感觉自己像回到了小时候,重新经历了一遍异世界的人生。
十岁的她闯入后山,被棕熊追赶,眼角挂着泪珠,慌乱等待死亡,而他如天神般从天而降,蹲下身抱起她的画面。
窗子外面露出一截桃花树,他弯下腰,拿起杯子给她喂水喝。
她遇到吴墩阿婆的刁难,他摸她的脑袋,挺身而出,胡诌说她是他的妹妹。
他把她当妹妹,细心又体贴,给她盘了一个很好看的发髻。
……
暮烟乐的眼睛感觉到刺痛,酸酸热热的,好像有什么东西落了下来。
赵辞扭头看她,那些发光的水珠,一滴又一滴砸到地面,无声又有声,似乎蕴含着极其复杂的悲伤。
他抿了抿唇,移开目光假装没有发现。
她竭力克制自己哭出声,内心出现一个很大的豁口。
宣卿平说他死了,暮烟乐一直以来感受不深,仿佛只是一个不重要的人离开她的世界,不值得多伤心,可是今日,看到这些小时候的壁画,看到他躺在冰冠里一动不动的样子,她封闭的内心,忽然打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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