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该不会把宫中认得我的悉数裁撤了吧?”
他止步,淡淡瞥她一眼。“不然呢?”
“你……”她言语一滞,“裁撤宫人岂是一两日之事?你这回,你这回又是筹谋多久?”
“也没有太久。”他斟酌片刻,“大抵是自陛下上次选秀开始罢。”
“你到底如何才能放过我。”她有气无力道。
“等孤死了。”他说着,朝她递出手来,“孤死了,便放你走。”
他目光落至她平坦的小腹,顿时有些惋惜。
暖池那回,太医明明已经把避子汤换成了安胎药,可数月过去,他已然确认她并未有孕。
不过,日子还长久。
他轻轻一笑,故作沉思道:“唔……或许待孤百年之后,阿盈也走不掉呢。届时看阿盈是想当太后,还是想要这江山?若你现在就想坐上龙椅,孤也能拱手相让。”
她狠狠剜了他一眼,兀自往前走去。
“疯子。”
刚走几步,便冲他回头发泄道:“我才不要与你生孩子!你,你想都别想!”
他眼尾含笑,大步过去,把她的手包在手中。
她甩也甩不开,只得再狠狠剜他一眼。
“前面便至皇祖母宫中了,阿盈还记得上回见皇祖母,孤说什么来着?”他故意提醒道,“孤答应她,要好好照顾你呢。”
她与他拉扯着迈入宫室,刚进殿中,却见除太后外,还有另一不速之客――贺皇后。
第48章 误落尘网(一)
因着册封时所行的叩拜之礼, 季裁撤了原守在未央殿外的禁军,贺皇后这才得以迈出那四方的院子走动走动。
昨日太子妃以红盖头覆面,她未见真容, 但她惯知晓季的性子。
他素来敬重太后, 必会带新人一同拜见。
为了确认心中疑虑, 便特地起了个大早,来陪太后吃茶,果然见到了。
不出她所料, 正是如假包换的持盈。
还未等两人踏进殿中,隔着那道未闭的殿门, 贺皇后便见他站在她的右侧, 虽未环拥, 却假揽着她的腰以做保护, 仿若怕她会跌下台阶,会绊到在门槛一般。
这一幕落在她眼中, 不禁微蹙了蹙眉头, 冷哼一声:“到底是草莽武将出身,不似书香世家的闺秀。”
这话虽只是一句轻声诽语, 却也飘至了持盈耳朵里。
她本就没指望事情闹到这种地步, 还能同皇后娘娘保持昔日面上过得去的和气。
她一向知道皇后对于季的婚事早有安排, 她搅乱了她的计划,定会对她生怨怼。
持盈止步于七步之外,恭恭敬敬地行了礼, 而后只垂首盯着地上自己的影子, 好等着时光快些过去。
主位上的老太太见她站得远, 忙眯着眼睛招招手,笑得和蔼, “来,阿盈啊,到皇祖母这儿来。”
这一句“皇祖母”,却令她鼻尖一酸。
虽同从前的称呼并无不同,可如今的身份却彻底变了。
她不忍推诿,便恭敬走上前去,与太后敬了一杯茶。
“哀家先前就说过,你与儿甚是般配呢!皇后,你说是吧?”
老太太接过茶盏,笑弯了眼睛。
她又躬身双手为贺皇后一同奉上,却见她定定望着她递来的茶盏,未接,只同太后娘娘道:“其实本宫早就同太子吩咐过,娶妻娶贤,择妾择色,他喜欢什么样儿的,本宫从不干涉,只是在太子妃人选上要千万慎重,谁知这孩子偏一意孤行……”
贺皇后重重叹了口气,摇摇头,摆出一副无可奈何的贤良模样,这才抬手接过持盈手中的茶盏,不咸不淡道:“对了,你若是个明事理的孩子,就该为他张罗些侧妃侍妾,好歹也是一国储君,身边儿也不能太过冷清。”
“是。“
持盈把眼睛压得更低了些。
她本就是被他骗得团团转,带着一腔火气,自然更无谓什么侧妃侍妾。
若是他今日看上旁人,明日便把她废了,她也是甘愿的。
见她爽快应下,贺皇后这才缓了些脸色。
“其实贺家――”
“儿臣也不是未依着母后的意思,见过贺家的姑娘。”
许久未语的季终开口截了她的话头。
“皇祖母,孙儿可同您讲过?”
老太太露出些好奇:“你且说来听听。”
他沉默片刻,终是叹了口气。
“便是贺丞相的嫡女贺氏袅袅,您也是见过的。”
“那个孩子啊……”太后试图回忆,“话不多,不太记得了。”
“她是不愿同您说话,其实她说起话来,可一点都不差。”
持盈正在一旁出神,却见他的目光扫过来,而后直直望着她,似这番话是专门说给她听的一般。
“那年母后千秋,贺夫人携贺家小姐入宫朝贺,恰逢太傅讲学,便遣了她来旁听。”
她经季一点,便想起是有这么一茬事。
她一贯不喜欢朝堂策论,心早飞到拂云做的点心上去了,自然不记得贺家小姐说了什么,也没留意她是否大放异彩。
但春猎时,贺袅袅的处世,她是亲身体会过的,如今他旧事重提,反倒令她生出了几分好奇。
只听他接着道:“她自一句描述农间劳作的诗词,谈及农收赋税,谈及谷贱伤民,再言豪门世家奢靡成风,最后言,帝王只知权衡朝堂,不知为民解忧。连太傅都赞其慧绝。”
不得入朝堂的女子,竟也看得这般深远。
持盈听着,不自觉有些敬佩她。
“这不是挺好吗?”贺皇后道。
“是啊。这般出色的人才,不该被囿于后宫,应当在前朝大施才华才是。如若身在后宫之中,岂非要受不可干政这一宫规约束?”
“这……”贺皇后被他噎了一噎。
他微微一笑,接着道:“许是母后属意于她,便常召她来宫中走动。有一日孤的袍角不慎沾染了尘泥,连孤自己都不曾察觉,见到她,她却弯身,为孤亲自拭去了。”
“这不是刚巧说明这姑娘稳重心细吗?倒真是个好姑娘!”
太后端着茶盏感叹。
持盈听着一阵心虚。
季素有洁癖,她是知晓的,他怎么会染尘不知?
不过是那天,她得了个弹弓,唤他,他只当听不见。她一时有些气急,便自湖畔捡了沾染淤泥的石子,用弹弓崩至他的衣袍上罢了。
原是他急着去见贺姑娘。
不过,她本就是故意招惹他,巴不得他不追究,后来,她便将此事浑忘了。
她仍能感受到那道落在她身上的视线,只绞着手指,佯装无辜。
“如皇祖母所言,确是个好姑娘。”他轻轻一笑,“所以那日孤问她,是否愿做太子妃,为何愿做太子妃?”
“她如何说?”贺皇后问道。
“托母后与舅舅的教导,她其实是一口答应了的。至于为何,她却说,她是贺家的嫡亲女儿,自有辅佐国君之使命。”
说到这儿,季忽地冷笑了一声。
“怎么,这话有何不妥?”贺皇后抬眸。
季终于将目光自她身上移开来,迎上贺皇后的眼睛。
“世人眼中的皇后是该如此,沉稳,自持,贤淑,懿德。贺家更是书香世家,家中的女儿一个赛一个的出色。可是――”
他话一顿,引得持盈朝他望去,却见他神情中带着些微妙的,她不曾见过的情绪,似是悲恸和怜悯。
“哪有什么该赌上终身幸福的使命。若是有,为何男子的使命,却非嫁娶一事?”
他这话令她蓦地想起从前。
她的上一世,也是被使命之论束缚着的人。
却哪有什么该赌上终身幸福的使命?
可他上一世明明不是这样想。
他是高高在上的太子殿下,以一女子解万军之困的既得利者,为何会突然设身处地,为女子着想?
一个念头倏然闪入了她的脑海中――
季他,还是原来那个季吗?
她不禁打了个寒噤。
太后不言,以茶盖轻轻撇着茶里的浮叶静思。
“孤又问她,若是抛开家族,仅把自己当成一个十六岁的女娘,没有任何世俗羁绊,还愿意做这个太子妃吗?她想了许久,对孤说,不想。母后曾经也两难过,不是吗?”
他向皇后一拜。
“母后年纪渐长,这些事情儿臣自有分寸,您也不必去为难太子妃。毕竟她的话,儿臣也未必听从,您还是多操心自己的身子。”
说罢,又朝太后拜去。
“皇祖母寿宴将至,陛下之意,是由贵妃、贤妃与母后一同筹办,定给您办得热闹。”
持盈挑了挑眉。
名为一同筹办,实为削权啊……他倒是真敢。
“好好好。”太后连道三声好,“皇帝都有小半年未来见哀家了,他竟这般忙吗?”
“回皇祖母,陛下的病不可受一点风,因此长居养心殿,不曾出入,待他痊愈,定会同您请安。”
太后细细听完,把茶盏搁在桌上,叹了口气道:“罢了,你们退下吧,哀家这老身子骨坐了半日,腰有些吃不消,也乏了。持盈啊,你若无事,可记得多来陪一陪祖母才是!”
“是。”她福了福身。
持盈与季一同出了殿门,阳光将两人的影子勾勒在地上,显得颇为亲近。
她望着混作一处的黑影,不动声色地将影子撕开了一道裂缝。
“在想什么?”
这道声音同一直响在她脑海中的那句话一模一样。
“我在想……你的那句话。”
哪有什么赌上终身幸福的使命。
“你为何会同贺家小姐这般说呢?”
“这话有何不妥吗?”
他巧妙地反问了她。
她有些懊恼――
他惯是这样的狡猾狐狸,难从他口中套出一句可以让她细细揣度的话来。
“既然如此,你又为何非要娶我?旁人不可以用终身幸福相抵,怎么我就可以吗?”
她拽住了他的衣袖,直直地凝着他,他便顺势止了步,从容地回望。
比起与他一般无二的贺袅袅,眼前的姑娘显然要更鲜活一些。
她会哭,会笑,会生气,会撒娇,会嗔怒,会嬉闹。
没有人会喜欢整日照镜子。
可他也答不上来她的话。
他本以为,把她名正言顺地娶进来,有他在,她便能高枕无忧,可就今日母后不轻不重的为难,他便已觉得他想得太过简单。
木秀于林,只要有树在的地方,风便不会停息。
还是将她藏起来的时候,更安全些。
他的眉毛与瞳孔皆是极深的墨黑,皮肤却似釉色,不笑的时候,薄唇微抿,不怒自威。
可也唯有她,丝毫不惧这样的威慑。
“那是对母后说的,对你,则是另一套说辞。”
回答不上来的时候,他便只能当无赖。
“你……”
“叶持盈,你还想被孤锁起来吗?”
他冷不丁地问。
“你要做什么?”
她猛地抬高了声音,吓得往后退了两步,与他隔开了些距离。
他望着她的绣鞋鞋尖,而后自下而上,端详起那张i丽的容颜――
杏眼分外明亮,望向人时,总带着天然的善意,唇瓣饱满,不悦是总微微嘟起,是微不可察的倔强。
眼唇的一绷一弯之间,构成了千万种不会出现在他脸上的情绪。
他惯于遮蔽,她毫不掩藏。
可慢慢地,他脑海中忽然幻想出她波澜不惊,喜怒不形于色的模样,而后与面前这个仰首望着她的少女,缓缓重叠在了一处。
他的心底忽然泛起了一抹悲色。
“你……是不是很喜欢贺秋的那只袖箭?孤见你收藏了它的图纸。”
“哎?”
持盈错愕一瞬。
这人今日说话怎么没头没尾的?
“你且说是与不是。”
“是。”
“那好。”
他应完这句话,便转身离去,甚至没等她问出因由。
她凝着他的背影,踹了踹路边的鹅卵石。
“莫名其妙……”
*
未央殿内,正跪着那名随持盈一同陪嫁来的女使。
“太子妃的事务一应由那位叫拂云的女官负责,奴婢……奴婢并接触不到。只不过,只不过奴婢发现,太子妃昨夜并未落红,且……她在吃药。”
贺皇后对前事自是心知肚明,只把着桌角,略收了收手,可吃药一事,她却丝毫不知。
“药?什么药?”
地上的女使瑟缩了一下。
“奴婢不知。”
“想办法探听清楚些。你退下吧,莫让他们察觉了。”
待那女使走后,贺皇后的贴身女官忙问道:“娘娘何时能在东宫插上人手了?”
“这是随那丫头一同陪嫁去东宫的。原是贺家放在叶府里探听消息,已有数年了,活做得稳当,自然也得府上眷顾。”
贺皇后的指甲不自觉抠进桌角之中,冷笑一声:“呵,本宫便知道他不会善罢甘休,不过,倒也给了本宫可乘之机,若是他当真册了叶家姑娘,她们自有从小到大侍候的女使陪嫁,也轮不到她出头。”
“自是娘娘福泽深厚。”
她扶了扶额:“若真福泽深厚,便不会有这些不顺心的事情。不论如何,日后的凤位,也断不能容她来坐,这要是宫中的陈年旧事被人传了出去,皇家的颜面还要不要?”
女官噤声,只走至她身旁,为她轻轻按摩肩膀。
*
晚秋的风轻拂过枝桠,刮落数片落叶,车舆轻压上去,发出沙沙碎裂声响。
持盈掀开车帘,入眼便是一道高墙,墙中嵌着一道精铁而制的大门,匾额上却未着墨,只是空着的一块。
拂云扶着她下车,望着颇有压迫感的大门,一时有些心慌。
“殿下为何要您来这种地方?”
宋池在一旁耐心解答:“那日殿下问太子妃是否喜欢贺二小姐的袖箭,太子妃应是,殿下便吩咐下去,带您到此处瞧一瞧。”
“这是……”她侧首问宋池道。
“您入内便知。”
她摸进漆黑的大门,本以为此间是类似牢狱之地,谁料细细望去,却是别有洞天。
通天的墙面被细分成若干方匣,其间放置着数种精巧的物件。
有以核仁雕刻的宴席之景,其间人物栩栩如生;有以木头做的摆件,其间蓄着水,水面雕有木舟规律穿行;还有雕成福猫模样的木头,手臂关节再清楚不过,随着时间流逝上下摆动。
37/82 首页 上一页 35 36 37 38 39 40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