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路细细赏玩,并无人催她,就这样一路穿过了那两面高墙,眼前却豁然开朗。
入眼却是更大的机巧。
有木鸢,有投石车,有滑车,有载重车。
而这些,都是她自话本野史里曾见过的作战工具。
她一时有些不明白季命她来的用意。
疑惑间,一旁的房门蓦地开了,自其间走出一名老者。
“见过太子妃,我们先生请您进去。”
“你们先生?敢问你们先生是何人?”
“哈哈哈,自是这儿的主人。”
他抚了抚胡须,朗笑回答她。
她心中疑惑更盛,带着宋池与拂云随着那老者一同拐入屋内,却撞见了一个背影。
那人乌衣乌发,坐于轮椅之上,发丝仅用一根发带松松一束,披落在后面,宛若泼洒在半空的墨。
他正背对着她摆弄着什么,轮椅之下,则是落了一地的木屑。
“先生,人给你带来了。”
那人扶着轮椅转过身来,对她颔首一笑:“见过太子妃。”
男子眉目温和,眸光明澈,端坐在轮椅之上,浓密的羽睫垂下来,透出几分乖觉。
倒像是个温文的公子。
只是那双眸子……
幽黑深邃,总令她觉得似曾相识。
可她却知道,这人应当不是季。
他与季,也只是轮廓上有些许相似。
他眉心少了那点朱砂,季也不会露出这般温和无害的神情,更何况……这人端坐于轮椅之上,怕是不利于行。
她审视着他,良久,开口道:“敢问公子如何称呼?”
“王时。”
连声线都要比季轻快些。
她稍稍放下心来,问道:“王公子,你寻我何事?”
他把手上拨弄的摆件搁置一旁,自袖中拿出那张贺秋所赠的袖箭图纸。
“听殿下讲,你对它颇感兴趣?可在我看来,这袖箭尚且有许多欠缺之处,太子妃不妨将这个拿回去,仔细琢磨琢磨,待勘破其短处时,再来与我们商讨。”
他说着,将方才的摆件拿起,递给她。
她小心接过,这才留意到,他右手的小指指节处有一颗季没有的小痣。
看来方才那一闪而过的熟识之感,当真是她多虑了。
把那摆件拿在手里,却发现正是同他身.下轮椅一模一样的袖珍模具。
可还未来得及相问,他便对那老者道:“鲁伯,送太子妃出去罢。”
“哎!”她见他转过身去,忙追问,“公子还不曾与我约定期限……”
“七日后。”
他推着轮椅,往那张满是木块的书案行去。
她挑了挑眉,只得随鲁伯一同出去。
“鲁伯,他这是何意?”她握着那只小轮椅,问道,“这和那袖箭……又有何种干系?”
“太子妃可知人全身上下有多少块骨头?”
“大约几百块?”她猜测着回答。
“二百零六块。”鲁伯笑眯眯地回答,“那太子妃可知放在您掌中的这只模型,由多少块木拼成?”
“几十块?”
他摇了摇头,哈哈笑道:“四百块。”
“公子的那把轮椅遍布机关,有着天底下最令人出其不意的暗器,太子妃还是将它带回去,细细琢磨,七日后再来罢!”
少女垂眼,望着手中那只出自王时之手的摆件,想起贺秋亲手所制的袖箭,又想起她与季曾经的争执。
他那时言,无任何傍身之长的美貌,只会为她遭来祸端。
她复想起那日在太后面前,季口中所说对于贺袅袅的“惜才”之意――
难道他是要自己跟着王公子,好好学习机关之术么?
隐隐约约间,她觉得心底有一种别样的情绪在奋力挣脱束缚,将要呼之欲出。
她的心跳得有些快。
“多谢鲁伯伯。”她微微福身。
“哎哎哎,老朽怎担得起这样的大礼?太子妃还是快快回去罢。”
深秋的夜晚格外寒凉,她点着一盏烛坐在书案前,凝着那机巧物件,却是毫无头绪。
太巧妙了。
简直是天衣无缝。
她一时竟不知该从何下手。
自那无名处回到东宫,她已枯坐了三个时辰。
她懊恼地抓了抓头发。
“为何他不一同给我一张图纸呢?一边瞧着图纸,一边再琢磨,岂非更快些?”她自言自语。
忽而身后有人为她披了件外袍。
她回头去看,见正是季。
“夜里凉,怎只穿了寝衣在这儿坐着?”
他的目光落至那只轮椅上。
“这是你今日得来的玩意儿?”
“嗯。”她小声应下。
“可看出什么了吗?”
她摇摇头。
“那就别看了。”
他拿起那只摆件,放在指尖把玩,她下意识把目光落至他的小指,干干净净,修洁纤长。
可下一瞬,那摆件就被他丢在了地上。
偏生是最脆弱的地方触了地,摆件顿时分崩离析,木块叮铃咣啷地散落一地。
“你做什么?”
她诧异地看他一眼,忙蹲身去捡地上的摆件碎块,一只手拿不全,便只好兜在帕子里。
“这又不是我的,过几日还要还回去呢!你这人怎么这般无理取闹!”
他站着未动,看她一人在地上忙碌,淡淡道:“孤怕你无趣,便给你寻些事做,可你也不该不分主次,一门心思扑在这上面。”
“什么主次?我该分什么主次?”
她望着绢帕上碎裂的木块,眼睛一酸,险些哭出来。
“你的心思自然要多放在孤身上。”
“我看你就是闲的。”她气得抹了把泪,“不然你去把什么贺姑娘,赵姑娘,李小姐……通通册封了!别整日来气我!”
她捡齐了满地的碎块,悉数堆至案上,气冲冲道:“你走开,挡着我的光了,我得给拼回去才行。”
他干脆将蜡烛给熄了。
“孤的话你是不是当没听见。”
他音色沉沉,却并不愠怒,将她自椅子上打横抱起。
“拼它做什么,碎了便碎了,你还有更要紧的事情做。”
她的心咯噔一沉,自他怀中惊慌失措地仰首,对上那双晦暗不明的墨眸。
他将她放在床榻上,把她散乱的乌发绾至耳后,见她仍看向远处的书案,便用手盖了她的眼睛。
吻下来的时候,只觉得她在自己掌下颤抖着。
汗珠顺着他的下颌滑下来,滴落在她的锁骨上,秋风自窗缝中漏进来,带着寒意拂过她的身子,她不由一颤,下意识抱紧了他的背,指甲深深地嵌了进去。
第49章 误落尘网(二)
夜里适时落了一场霏霏秋雨, 轻点在骨瘦的屋脊上,欢快在丰腴的昙花间,最后分别顺着瓦片与枝叶归于大地。
她伴着略带凉意的潮湿, 自迷醉之间坠入仙山琼阁。
秋风卷叶, 逐渐浇息了人心中的躁意。
两人叫完水已是后半夜。
季惯如从前拥着她沉眠, 可她心中惦念那些碎了一地的木块,听着窗外雨打芭蕉之音,却是无法安寝。
她想起身再去独自琢磨一会儿, 却又怕惊动了他,届时若再惹他生气, 不知还要再做出怎样的事来。
可她偏生似有老天帮忙一般。
一缕秋风送入帷幔之中, 将他吹翻了身。
现下, 季正平躺在床上, 她凝着他俊美的侧颜,屏住呼吸, 目不转睛盯了许久。
见他呼吸平稳, 是真的睡熟了,她这才小心翼翼地撑起身子, 弯身站在床上, 自他身上迈了过去。
只是她未曾留意, 他的手指微挪了挪,不然她早自床上绊下去,跌个狗啃泥了。
赤足站在地上的时候, 她只觉得自足底蕴起一丝寒气, 瞬时从双腿蔓延至了指尖。
有些冷。
她把手拢在袖子里, 蹑手蹑脚地走至书案旁,揣起仍放在帕子上的木块, 往寝殿另一头的坐榻走去。
那上面有软垫,有小几,还能拉过一扇屏风隔绝烛火,免得再惊扰了他。
“一,二,三,四……三百九十九,四百。还好没少,这么复杂的玩意儿,若是丢了一块,我还真看不出。”
她在烛火下舒了口气,旋即定下心,去静思那轮椅的架构,先是将寻常的部分挑了出来。
她将左右侧板,前后轮子,足下的踏板,扶手,座椅,靠背一一拿过,望着余下的木块,忽地有些惊讶――
其余的部件里,有竹筒,有绳索,有可以弯折的轴体,有扒墙面的爪,还有数不清的木针,木制的飞刃,木箭等暗器。
这轮椅……她不禁有些赞叹,那王公子虽不利于行,可这心思也未免太缜密了些,一把用以代步的轮椅,竟有这般多的玄机。
倒有点像她曾经在御膳房见过的被宫人扔了的寄居蟹,整日把全部家当背在身上,负重前行。
她不自觉噙起一抹笑意。
借着烛火,她先是将这轮椅的大致轮廓拼凑了出来,放在小几上推行一周,竟果真可动。
可这椅身上还有数不清的小洞,定是要将剩下的那些零件安插进去。
她左试右试,却屡屡犯错。
拆了装,装了拆,过了最初的新鲜劲,便觉得这果真是个磨人性子的玩意儿,有些失了耐心。
都怪他!
她还未将细节处记下,他便给她摔了。
一阵困倦袭入脑海,她揉了揉脑袋,又强撑片刻,不知何时,竟趴在小几上睡了过去。
季闭目养神,直至远处那点烛火熄了,久久不见亮起,这才起了身。
他披着外衫,踱步至屏风后,却见她蜷缩在坐榻上,手中还握着那摆件。
外面风雨交加,总有秋风自窗缝中漏进来,她自觉寒凉,便把一双腿缩在寝衣下面,待他握住她足踝时,冷得好似自地窖拿上来的冰。
“也不知好好穿上衣裳。”
他轻轻责问一句,将她抱起,这才留意到小几上留下的木块。
她手中捏着已经拼好了的轮椅雏形,又把其余的木块按暗器,装载之物及装配零件分成了三份。
他轻笑了笑。
她自幼活泼好动,于此一项上,果然是有天分的。
只可惜过得小心谨慎,总是太过珍视旁人所赠之物,譬如九安赠的发簪,又譬如“王时”所赠的摆件。
单盯着看,又怎能看出名堂呢?
很多事情,是要亲身体会过,动手实践过,才能真正明了其中玄机。
他将她抱回床上,将她冰凉的手脚捂热,才掖好被褥,拥着她一同睡去。
持盈醒来,入眼便是寝殿的帷幔,她下意识往身边摸去,一旁的被褥早已失了体温,只有上好锦缎的柔软与冰凉。
奇怪,她昨夜不是睡在了坐榻上吗?
难不成是她做梦?
糟了,拼摆件该不会也是梦吧?
她可不想把拿四百块木头再数一遍!
她忙跑去看,见昨夜分好的几份仍规规矩矩地摆在案上,这才放下心来。
想来应当是季上朝前见她睡在那儿,忽然良心发现,怜惜她罢。
她梳妆后,便又坐在了窗前。
窗外的雨未歇,却比昨夜小了许多,只绵密地洒在花叶之上,房檐上凝了许多水珠,滴答滴答地砸进廊下。
构造一事上,她彻底没了思绪,便只得比照着留下孔洞的大小,依葫芦画瓢。
可纵然如此,还是留了许多不知该安往何处的零碎。
她一拍脑袋,这才觉得书到用时方恨少。
“拂云!拂云!陪我去一趟藏书阁!”
拂云闻声而入,拂去身上沾染的水汽,“好祖宗,外面正下着雨呢!您怎么突然要去藏书阁了!”
“喏。”她将那些木块推至她面前。“我拼不回去了,我得找些详述机关术的书籍来看。”
拂云当即捂了嘴,满目震惊:“天爷啊……怎么碎成这样……”
她置气般地一推:“还能是谁,还不是你那专横跋扈的殿下做得好事。我与王公子又不熟,把人家的摆件弄坏了,自然是要尽力复原的,若是不能复原,也只好七日后备些礼,低声下气地去同人赔不是。不对,已经不足七日了,最多也就六天……”
说着,她瞧了瞧窗外的绵绵雨幕,担忧道:“若是你今儿不陪我去,这雨一连下七日,我便只能包着这摊碎块去了。”
拂云点点头:“奴婢这就去拿伞,陪您同去。”
持盈走得急,裙角略沾了些薄雨,至藏书阁寻了一圈,才见她要的书居然放在最高层。
“拂云,去找人搬木梯来。”
许久,拂云去又复还,指着一同而来的搬梯宫人道:“这梯子这样高,您不如让他们替您取。”
她望着上面一排密密麻麻的书册。
“不行,我自己都不知道我要的是哪本,还是要亲自翻一翻。”
说罢,她对那两个宫人道:“劳烦你们了,你们且退下罢。”
“你帮我在下面扶一把。”
她嘱托完拂云,便扶着那梯,颤颤巍巍地往上爬,站在最高一阶,紧紧扒着书柜的边沿,一本一本地翻过去。
不知不觉间,手边堆起了数本书。
她正要伸手去够下一本,谁料足下“咔嚓”一声,她脚踩着的那节偏生断裂开来。
“啊――”她惊叫一声,下意识闭上眼睛,便随着那些书一同往地下坠去。
这时,一双大手撑着她的肩扶了一把,以至于她没直接跌坐在地上,只是右脚仍狠狠地崴了一下。
“嘶……”
她倒抽一口冷气,扶着梯子站稳。
“您受伤了吗?”
拂云的额头被落下的书砸得红肿,却也顾不得自己,忙小跑过来问她。
持盈痛得说不出话,只冲她摆了摆手。
拂云这才朝身后之人礼道:“贺大人。”
这句话似是提醒,却也似警示,贺九安忙松了她的肩膀,退至数步之外,揖礼道:“臣贺S……见过殿下。方才情急之下――”
“无妨。”她打断道。
他唤她殿下,不知此间的意思,是因公主而称之为殿下,还是因太子妃。
持盈听出他言语间略显慌乱的解释之意,咬了咬唇,忍下疼痛,欠身道:“方才多谢大人出手相救。怎么今日下雨,大人竟来了此处?”
他没有抬头,仍保持着先前行礼的姿势:“臣……本就常来书阁,早在殿下未至时便已在了,许是先前在角落里寻书,殿下未曾留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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