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皇亲国戚,又是储君至交,早得了特许。
她若是再追问,反倒显得小气。
她淡淡应下,待思绪冷静下来,弯身捡起那块断裂的木板。
“贺大人,你说你常来,那你定是用过这木梯了?”
“用过。”
“它还不至于承受不住我一人与这七八本书的重量罢?”
她目光落在那板子的断裂之处,却未见有任何人工切割之痕迹,自心头生了些疑虑。
“藏书阁理书的宫人甚至有一壮硕男子,断不该承受不住殿下的重量才是。”
他如实答道。
“许是年久失修了罢。”
她若有所思道,将那块板子塞入拂云怀中。
“拂云,你再帮我把那些书捡一捡,我们该回去了。”
“是。”
“贺大人,今日你我偶遇之事,万望你莫要同旁人提起。”
“臣明白。”
她见他克己守礼,与她相隔数步,心中有些说不出的滋味。
上回她崴了脚,还是他抱着她回去的,可那时他尚有她未婚夫婿之名,如今再见,却只得这般生疏。
未免他担忧自己,再做出些落人口舌之事,她只得强忍着脚踝的疼痛,佯装无恙,慢慢同拂云往外走。
还未走出两排书架,便听他轻声唤道:“殿下。”
她止住脚步,等着他的后文,却没有回头。
“你所中之蛊……如何了?”他仍埋首小心翼翼相问,“太子殿下只同臣要过一碟药引,想来……您应是大好了罢?”
她想起那个暗夜。
那时的她,身份还是长宁公主,并非是如今的叶家姑娘。
“贺大人说笑了,我从未中过什么蛊。不过,还是多谢大人挂怀。”
她答得天衣无缝,却又存了一点感激。
贺九安只待她走后,才直起身来。
他望着眼前少了顶层一阶的木梯,凝眉沉思片刻,一步一步踏了上去。
一阶,两阶……
直至倒数第三阶时,他止了步,抬首便能取下最顶层那排的书册。
他望着手中的奇门遁甲之书,微微蹙了蹙眉。
*
“怎么你刚离开没两个时辰,便又折返回来了。”
季正沾着朱砂落笔,头也不抬地问道。
贺九安将那书“啪”地丢在他案上。
“臣若不来,殿下怕是还不知后宫之中虎狼环饲,正盯着你那太子妃。”
“怎么?”他这才抬起头来,意味深长道,“你撞见她了?”
“她今日去了藏书阁。”
他眉头一拧。
“她该不会又同你说,要你帮她逃出去吧?”
贺九安白他一眼,坐至一旁的待客椅上。
“看样子,你到现在都不知她从木梯上摔了下去。”
季闻言,把笔一搁,竟急得站起身来。
“她可有伤着?”
“臣不敢窥伺。”他冷笑一声,“不过……臣发觉了一事。”
“你说。”
“她是自最上面一阶摔下去的,可臣一阶一阶查看过了,每一步都分外牢固,且……她身形娇小,才需站至顶阶取书,而打理藏书阁的届是男子,并没有她那般娇小,若是自然损耗,也不该自她那阶断起。”
“你的意思是……这并非意外?”
“嗯。”贺九安垂着眼帘,低低应了声。
季撇下贺九安便往寝殿走,刚欲推门,却听见她正同拂云说话。
“那些书你替我收好了吗?”
“都什么时候了,公主竟还惦记着那些书。”
“嘘……莫唤我公主,免得给旁人听了去。拂云,我脚疼,你来帮我看看。”
他收了正要推门而入的手。
他若是此时进去,她定要遮掩拖延,不给他瞧。
“呀,怎么肿成了这般模样!”
拂云为她脱下鞋袜,便见是触目惊心的红肿,只一眼,她便捂着嘴,险些哭了出来。
公主到底是娇养着长大的,生得又白又嫩,连落吻都极易留痕,更遑论受伤。
“您一路上怎么也不说一声?这样的雨天……传轿也好啊,怎还随奴婢一同走了回来?”
持盈的唇色有些发白。
“是我不愿声张的。若是被有心人知晓,今日我与九安哥哥一同在藏书阁中,怕又要生祸端。拂云,我之所以独允你一人入寝殿侍奉,便是因这东宫之中,我唯有你一人信得过了。”
“太子妃的意思是……”
“有人想要害我。”她沉吟道,“且那人应当就在东宫之中。”
“我今日去藏书阁,并非事先安排,而是临时起的意……”她回忆着今日种种,问道,“我命你去寻木梯时,你为何去了那样久?”
“藏书阁的宫人同奴婢说,那梯子在库房之中,看守库房之人不知上哪儿躲懒去了,命奴婢稍等等,他去替奴婢叫。”
“果真去了吗?”
“去了。”拂云猛地点点头,“他找回那守库房之人时,那人手里还拿着钥匙,一副没睡醒的模样,而后开了门,便入内拿梯子,与奴婢一同回去找您了。”
“你可随他们一同入了库房?”
拂云摇摇头。
“那他们与你来寻我时,可又锁了库房的门?”
拂云又摇摇头。
“想来……守库房之人并非是躲懒,而是在给旁的什么人……留时间在库房里动手脚。”她温吞分析着,旋即眼前一亮,“对,就是这样!”
“为什么啊?”拂云一头雾水。
持盈拉起她的手来,“你想,若你是我殿中的库房看守,在一个明知不会有什么人来的午后,里面也没什么贵重的东西,但却只有宫人洒扫时常需要的工具,你想要躲懒,会如何做?”
“自然是掩着门,任君自取,然后该做什么便做什么去。”
“所以他为何要锁门呢?”
“万一,万一他为人谨慎,怕丢了担责呢?”拂云小心地问。
“可若他如你所说,为何与你寻我时,偏生又不锁门了呢?”她当即反问。
“哦!奴婢懂了!”
“因为他想留门,放那人从库房出去!”
两人异口同声,旋即会心一笑。
“我把那块裂开的板子拿了回来,等我瞧出其中破绽再说。下了一天一夜的雨,那人若是行迹匆匆,裙摆定会留泥点子,你帮我留意着。”
“好!”拂云点头应是,旋即翻出药箱,“您也不让传太医,这般多的药膏,奴婢不知该用哪盒……”
她垂眸望着铺在脚边的瓶瓶罐罐,自其中捡起一瓶来。
“用这个罢。”
“这是?”
“上回崴脚,皇兄……太子殿下命太医留给我的。”
拂云破涕为笑:“奴婢给您上药!其实……殿下他虽不近人情,有时行事属实过分了些,可大多时候,还是心疼您的……”
“拂云,我不想听这个。”
她唇边笑意渐减,屋内气氛沉寂下来。
须臾,她弯起唇角,故意去挠拂云的腰,把她唤回神,“你发什么呆,还不快些给我上药?我得好好养着,回头还要去那无名处,交还那只小摆件。”
“您为何对那里这般感兴趣?”
“我也不知道。”她的目光落至窗边的书与木块,“我只觉得很精妙,很吸引人,正如有书呆子觉得……书中自有黄金屋那般。”
两人的对话悉数落入季耳中,他从头至尾听了她的那番推论,竟生出了意外之感。
他这个妹妹,琴棋书画只学其表,一概不精。
唯一擅长些的,便是骑射,可偏偏藏拙,生怕抢了思虞的风头。
他一贯以为,她是与叶贵妃一般无二的纯良性子,是养在温室中的一朵娇花,可今日帘窥壁听,她条理清晰,沉着镇定,倒让他觉得,他从前小瞧了她。
他是不是……该收一收那护苗之心,让她自己肆意生长。
他不自觉摩挲着衣袖,打算自廊下回书房去,却听另一头的女使“哎呀”一声。
他止步在拐角处。
“这位姐姐,对不起,是我一时疏忽,撞翻了您的盆子,我帮您捡吧。”
他立在她们视野不可及之处,瞧雨幕中蹲着两人,正自地上一件一件地捡着要送去浆洗的女使衣裳。
他挑了挑眉,径直自她们身边穿了过去。
*
秋雨断断续续连绵数日,到了她与王时约定那天,终于停住了。
王时自两面高墙之间而来,却见持盈已坐在了窗边。
凉风习习,拂起些她鬓边的发。
她正专心地继续补救那只摆件,丝毫没留意到他。
他也没理会她,只自顾自地燃了柱线香。
是沉香的气味。
浓烈的香气飘进她鼻间,她抬眼望去,这才发现王时已在屋内,也不同她打一声招呼,仿若当她是个透明人。
她看着桌上绢帕里零碎的木块,脸一红,心上腾起几分愧疚。
他定是发现自己把他的物件弄坏了,所以生了气。
持盈率先打破了沉默,自桌前起身,拿起绢帕与未完成的小轮椅,朝王时走去。
“公子,你的摆件……我不慎弄坏了,我备了些薄礼,特来给你赔个不是。”
她将未完成的小轮椅放至他面前,双手捧着锦帕上的碎块递上,陪着笑脸。
他凝着她讨好的笑容,疑惑问道:“哦?是太子妃弄坏的吗?”
她想起季,不禁在心中狠狠剜他一眼,唇边笑意更浓了些。
“是,是我不小心摔坏的。”
他颔首:“那便赔吧。”
“好说好说,是要银钱还是旁的?公子大可以开口,不必客气。”
“我要你――”
他并未看她,只是弯身自一旁烧滚的炉旁,往白釉茶盏里烫了盏茶。
“……啊?”
她的笑容尬在唇边,一时不知他言中之意。
他斟酌片刻道:“我要你今日耐心待在这儿,自凿木开始,再做出一只来。”
他自顾自晃着茶盏。
“哦……”她松了口气,小声喃道,“吓我一跳。”
“太子妃不必如此胆小,光天化日,我不敢对您怎么样。更何况,鲁伯便在屋后的菜园子拔菜,您只消喊一声,他便进来了。”
他的话看似是温和宽慰,实则却含了些奚落。
“是我小人之心。”
她歉疚之心更甚,用手指绕了绕头发。
他留意到她的小动作,温煦一笑:“很巧,我们都是小人。”
“公子此话怎讲?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所有独行其间之人,不都是微渺小人吗?”
他三言两语便将先前的尴尬遮掩了过去,旋即推着轮椅,行至那张工台,抬首丢给她一块木材。
“就从凿木开始罢,太子妃学着做一只给我,此事便一笔勾销。”
她与他对坐,接过磨得锋利的刀,一时有些无从下手。
“别怕,这刀是玄铁所制,削铁如泥,更遑论区区一块木头。”
他抬了抬手,“试一试。”
她一手握着木材,一手斩下,果真削铁如泥,只是……树皮削得厚了些,浪费了不少。
他宽慰一笑:“无妨。”
她受了鼓舞,便没先前那般小心翼翼,只放开手脚去做。
削完一根,王时便又递给她一根,最后,三根木材齐齐整整躺在了工台上。
“这三根本出自同一棵树,太子妃可觉得有何不同?”
她细细瞧了瞧,除了被她削得歪七扭八外,并无不同,于是摇了摇头。
他自她手中捏过那刀,在手中潇洒转了一圈,握着刀柄,将那三块原木分别削下了三片薄板。
“太子妃请掰一掰。”
她狐疑接过,一一去掰。
一片松脆,轻轻一掰便折,一片潮湿,牵连着难以扯断,另一片则恰介于二者之间。
“可分得清哪块是好木了吗?”
她当即指了指那块介于二者之中的。
“嗯,不错。”他赞道,旋即拿起那根,“若要制一件能使用许久的木器,是要择一块好木材。”
她望着面前的王时,忽地想起自藏书阁带回去的那块板子。
“公子,等等!”
他抬起眸来,兀自盯着她。
那一日,她虽是想通了许多,可那人是如何动的手脚,才能趁她自东宫走至藏书阁的功夫,便能令她自那板子上踩断,跌下来,还看不出任何切割过的痕迹,只像是自然断开。
她实在想不明白。
今日在王时处亲自折了这三片木材,倒令她有些豁然开朗。
她拿起松脆的那扇。
“敢问公子,这块木头……曾遭遇过什么?”
第50章 误落尘网(三)
“非也, 这木头不是浸了水。”
王时沉吟片刻,与她细细道出原由。
“木本生于水。因此,将树砍倒后, 便该把枝叶原样保留, 从而让其间的水分通过枝叶自然挥发出来, 待枝叶枯黄后,再削剪罢,搬回去。若想木里受潮, 在刚砍下时,把枝叶尽数修剪干净便是, 可若是想它变酥变脆, 则需用明火高温烘烤。”
她心下渐有了思量。
那块令她跌下去的板子, 应是被人替换成了明火烘烤过的, 以至于承受不住她一人之重,只是寻书的功夫, 便断裂开来。
可这样的伤, 却不足以要她性命。
那这人如此做的意图是……
她心中虽生了新的谜团,却仍是感激地冲她莞尔一笑。
“多谢先生。”
王时把那笑收入眼中, 淡淡道:“先生含了师长之意, 在下怕是担不起。太子妃还是唤我公子罢。”
“那公子也别一口一句太子妃, 如今又不是在宫中,你总是这般称呼,倒也令我……不太自在。我闺名唤作持盈, 公子若――”
“不妥。”
她话还未完, 便被他出言打断。
“若让旁人听了去, 以此拿来做文章,便是在下之罪。”
“可这里不是只有你与鲁伯吗?我带的拂云, 是我自小的贴身侍婢,比姐妹还要亲近些……”
“叶姑娘便这般信得过我吗?”
那双墨眸朝她望过来,眸中含了丝探究。
“我若直呼你闺名,日后习惯了,在殿下面前脱口而出,届时你又该如何自处。”
“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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