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人不知道公主长什么样,皇帝也不知道吗?”黄芮以不敢相信,“难道这十几年中,他从不曾想起还有这个女儿?”
“秦家出事之后,圣上十分痛心,不许旁人提起秦妃相关。加之秦妃在时,宸贵妃也还只是宸妃,位份在秦妃之下,得宠亦不如她,说到母家,秦茂楠封了顺南王,也比夏国公位高爵重。我听父王讲,当年秦、宸二妃势同水火,如今宸贵妃得势,谁敢触她的霉头提醒圣上顾念七公主?”
“势同水火,所以恨她入骨。”陆长留不由唏嘘,“但宸贵妃还算不错,至少留了七公主一条性命。”
他话音刚落,一直沉默的含山忽然说:“陆司狱并不懂得,恨一个人并不能叫她死了,偏要叫她活着,放在眼皮子底下看她挣扎求存,那样才是解气呢。”
她这番话说得风轻语淡,然而传递出的阴寒之意却透入骨髓,窗外虫鸣唧唧,还是初秋穿薄衫的时候,陆长留却觉得身上一阵发冷。
“含山!你这是怎么了?此话太过恶毒,并不像你能说出来的!”
“说几句话算什么恶毒?”含山起身行了一礼,“侯爷,我身子不舒服,要回去歇歇,不能陪你们听故事了。”
她说罢了,也不等白璧成答话,转身便走了。素月冷眼旁观,只觉得含山轻慢无礼,不由气道:“侯府的规矩叫人看不懂,她是什么人?告退时也不向郡主行礼?”
嘉南亦有感觉,但她向来藏得住事,反倒嗔一眼素月,轻斥道:“我瞧不懂规矩的是你!侯爷坐在这里,哪里轮到你挑礼?”
陆长留晓得白璧成不肯责备含山,又怕他在郡主面前吃亏,便抢着说道:“郡主莫怪!含山并非府里下人,她是替侯爷看诊施针的游医。她向来率性,侯爷也不肯拘着她,若是冒犯了郡主,还请恕罪。”
游医?
嘉南眼睛微转,心想含山竟不是通房丫头?这却是好事,叫她心里忽然轻松了,试问谁愿意见着未来夫君有美妾在侧?
“不妨事,”嘉南眯眼笑道,“有才华的都有个性,我们这样什么都不会的,只能修个性子好罢了。”
谁知陆长留听了这话,起身恭恭敬敬行个大礼,由衷道:“郡主之前急婢女所急,是为宅心仁厚,现下又能体恤含山,是为休休有容,如此风采实在叫长留敬服。”
“一点小事罢了,陆司狱不必行此大礼。”
嘉南不料他如此认真,正要伸手去扶,陆长留却又抱拳禀道:“如若王爷和郡主不弃,长留愿效犬马之劳,必定辅助侯爷找到七公主,不辜负贵妃娘娘的十日之期!”
他一番慷慨激昂刚说完,白璧成忍不住:“我什么时候说过,我能找到七公主了?”
“侯爷,郡主已经坐在这了,难道你不帮她?”陆长留奇道。
“陆司狱,此事你不该为难侯爷。”黄芮以插话道,“既没绣像也没线索,如此找人便似大海捞针一般,还要在十天内捞出来,侯爷又不是神仙,他如何能做到?”
陆长留无话可说,只是同嘉南一样,眼巴巴地瞅着白璧成,指望他说两句叫人心安的话。白璧成给他俩瞅得没办法,只好先扯开来:“且不说能不能找到人,但我有一事想问问郡主。”
“侯爷请讲,”嘉南忙说,“只要我知道的,必定告诉侯爷。”
“凛涛殿这名字不俗,它为何会被弃做冷宫?难道是秦妃娘娘被废前的宫院?”
“秦妃被废前住在碧坤宫,那是最得宠的妃子居住之地,前年大修之后,赏给宸贵妃做了寝宫。”嘉南道,“至于凛涛殿嘛,是因为殿前种了一百零八棵松树,每到风入松林就会发出呜咽之声,听着像是鬼哭一般,因此被厌弃成了冷宫!”
一听这话,白璧成变了脸色,半晌才点了点头:“原来如此。”
“侯爷为何问到此事,可是有了线索?”嘉南追问。
“那倒没有,只是好奇而已。”白璧成勉强扯出一丝笑意,“寻找七公主一事,我不敢打保票,只能替郡主留心着。”
“侯爷答应留心,那就有了一线希望。”嘉南认真行了一礼,“若这一线希望能替父王分忧,那便是嘉南的造化了。”
席上谈到七公主出逃,已是扰了宴饮的兴致,嘉南略坐一坐便起身告辞,白璧成亦不相留,将她送出侯府。等嘉南的马车消失在街口,黄芮以也要告辞,白璧成却道:“黄先生,你且留一留,我还有话同你讲。”
他这头说罢,吩咐陆长留去十景堂候着,自己引着黄芮以到了待客的偏厅,道:“黄先生,我有一事请您与楚师傅虞琴师商议,七公主出逃,宸贵妃只给了裕王十日之期,他必定要把黔州翻过来找人,这还罢了,只怕平州那里也得了宸贵妃的密札,正在抓紧寻人。”
黄芮以捏一捏胡须:“侯爷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这十天乱哄哄的,你们这时候去平州,只怕路上不太平,不如在黔州等十日过去再走。”
刚刚嘉南说要找七公主时,黄芮以也想到此事,现在听白璧成主动说出来,立即便道:“侯爷所虑甚是,鄙人这就同楚行舟说去,总之十多年等下来了,也不在意多这十天。”
“黄先生如此想甚好,”白璧成道,“楚师傅应该还在凭他阁,黄先生请。”
“好!好!”
黄芮以二话没说,拱拱手便往凭他阁去了。白璧成走出偏厅,却见一轮皓月遍洒银辉,不由叫他想起初识含山的那晚,也是这般的圆月当空。
******
含山离了凭他阁,不知不觉脚下生风,一口气走回十景堂,回到西厢将屋门啪地关了,人靠在门上,心里才扑腾扑腾地跳上来。
不能急,洪大爹说过,越是紧急越不着急。
含山定了定神,走到床边拽出包袱来,打开找出夕神之书,她闭了闭眼睛,找到了今年的日子,却把手指头堵着画儿不敢看。
“老天爷、如来佛祖、观音菩萨、土地公公,还有四海八荒各路神明,我只问明日能不能离开黔州。”她在心里默念,“也许这次走了再不得回来,也许留下不去才是正经,求诸位神仙给个指点。”
念祷罢了,再双手合十向摊开的书册拜了三拜,含山这才将眼睛睁开一条缝,瞥向册上的画儿,格子里端端正正画着一只蝉,旁边还点着些许墨点,仿佛是下雨了。
雨里的蝉儿?那不就是寒蝉?含山暗想,这是何意?是说我蹦跶不了两天了?
“我求问的是能不能离开黔州,那就是不能了?”她喃喃自语,“走了就要变成一只寒蝉,那还是留在黔州安全。”
她刚刚思想到此,忽听着外头有脚步声响,紧接着来桃便脆声道:“陆司狱,怎么只有你回来了?我家侯爷呢?”
“侯爷送客呢,叫我先回来等他,他随后就到。”陆长留说着,却又问:“含山姑娘可回来了?”
“回了,进院子就进屋去了。”
来桃说罢,又提灯笼沿墙根子找蟋蟀去了,陆长留独自站了站,想到含山在席间的古怪态度,不由升腾好心,决定要劝一劝。他于是走到西厢下,敲了门问:“含山,你在屋里吗?”
“我不在。”含山没好气地回答。
“咦,你明明在里面,为何说你不在?”陆长留奇道,“你今天是怎么了?做什么给郡主脸色看?是不是怕她又用七公主出逃缠着侯爷?”
他什么都不知道,说出来的话却乱七八糟地戳中所有重点,弄得含山不知先驳哪一条才是。
“其实你不必为这事担心,”陆长留又在外头劝道,“侯爷刚刚说了,找七公主就像大海捞针,他可找不到。”
含山听了一怔,扬声问:“他说不管这事了?”
“也没有明确这样讲,侯爷只说帮着留心,却没答应郡主一定能找到七公主。”
这里正在隔门相劝,却听院子传来白璧成的声音:“长留,你站在那里做什么?”陆长留吐吐舌头,低低道:“侯爷叫我过去了,一会儿再跟你讲。”
他一溜烟回到正屋,见白璧成坐在榻边,连忙上前笑道:“侯爷真正神了!那五座石槽里果然有发现,找到了言年一只空心印!正如黄先生所说,阴刻心安二字!”
“哦,”白璧成淡淡道,“说明言年就是在那里被烧死的。”
陆长留本以为这消息振奋人心,不料白璧成心不在焉,他不由奇道:“侯爷为何不高兴?可是为了嘉南郡主所托之事?”
“嘉南郡主托了什么?不就是言年之死吗?这案子也差不多了,明日我们一探芥子局,就能知道底细了。”
“不只是言年案,还有七公主出逃的事。”陆长留往前凑凑,“侯爷,按您的想法,这位公主会不会就在黔州?”
“仅凭嘉南说那两句话,谁能知道七公主在哪里?”白璧成打了呵欠,“我今日累极了,你先回去罢,我要睡了。”
陆长留一团高兴被灭,虽不甘心却也无奈,只得行了礼退下。等他走得没影了,白璧成起来踱了几步,这才出门走到西厢下,眼见细白的窗纸映出烛火之色。
“含山,”他低低唤道,“你睡了吗?”
含山抱膝坐在床上发愁,忽然听见他的声音,惊了惊想要回答,却又闭上嘴巴,坐在那里不吭声。
“你若没睡,我就进来了。”白璧成又道,“我有要紧事同你商议。”
有什么要紧事?无非是明天去平州的事。含山想了想,说:“你进来吧,我没有睡。”
门吱呀一响,白璧成推门进来,他带妥门走到床边,看了看摊在床上的夕神之书,不由笑了笑:“遇事不决就问它,这次问出什么了?”
“刚翻开,还没查呢。”含山飞快合上册子,“侯爷有什么要紧事快些说罢。”
“我是想问,听了七公主在逃的事,你有什么想法吗?”
含山纤密的睫毛一动,抬眸瞅了白璧成一眼:“我的想法?”
“是啊,七公主逃出京去,惹得龙颜大怒,宸贵妃又相逼甚紧,连裕王都要勉力搜寻公主下落,这可是件大事。”白璧成找了个墩子坐下,不急不忙道,“公主已经逃出来,可是帮她逃出来的人还留在宫中,不知会不会受到责罚。”
含山心里一紧,眯眯眼睛说:“侯爷又不在宫里,你怎知宫里有人帮她出逃?”
“很简单,七公主独处冷宫,连相貌都不为人知,她如何消息那样灵通,知晓来送首饰的宫女带有出宫铜符?”白璧成道,“依我看,帮她的人要么管着铜符,要么管着宫女。”
第85章 金枝玉叶
要么管着铜符,要么管着宫女。
白璧成说出这句话,仔细看了看含山,但含山没什么反应,她依旧抱膝坐着,手指抠着床边的雕花。
“秦妃娘娘虽然被废,但她曾是第一宠妃,在宫里总有念着她好处的人。这些人虽地位卑贱,照拂秦妃留下的女儿平安长大,那也不是难事。”白璧成继续说道,“这案子若由我来办,只要查查宫中曾受过秦妃恩惠的人,便能框出一个大概。”
他说罢再度打量含山,而含山一动不动,专注地抠雕花。
“如果找到了帮忙的人,就有很多办法叫他开口,说算他说不出公主现下在哪里,但他总知道公主要去哪里,说不定那方向还是他为公主谋划的。”
白璧成说着,也把目光落在床边的雕花上,花样并不复杂,是缠枝莲。
“你有没有想过,宸贵妃为什么认定七公主在黔州?”
“嘉南郡主不是说了吗?”含山嘀咕道,“秦妃是黔州人氏,她女儿跑出宫去,自然要往黔州找寻故人。”
“这只是一种可能,还有一种可能,帮助公主逃跑的宫人已经被找出来了,说不定受了酷刑,熬不住才说出了公主的去向。”
含山的手指忽然停了下来,但她依旧木着脸,没有情绪似的。屋里安静极了,连灯上的火苗都静止住了,一动不动的,仿佛周遭的空气被抽光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白璧成轻声问:“你想回去救他吗?”
含山的肩头瑟缩了一下,随即又努力放松下来。
“侯爷在说什么?”她抬起脸,眉眼含笑望着白璧成,“我想救谁?上哪里救?为什么要救?”
灯烛之下,她笑得很美,一种超凡脱俗的美,仿佛人间的欢喜悲伤都与她无关。可是白璧成不相信,不信她能平淡地跳出红尘,也不信她能轻巧地放下过往。
“我最先对你起疑心,是你穿着男子袍衫钻进我的马车。”他心平气和地说,“那件袍衫是青蝉翼,它由黔州独有的青蝉吐丝织就,因为数量少所以作为珍稀贡品,只有后宫可以使用,假如有皇亲或臣子穿着,必然是皇帝赏赐的。”
“它这么珍贵吗?我却不知道。试问一个江湖游医,哪里见过这样的好东西?”含山笑容不减,“侯爷为件衣衫便怀疑我,那真是冤枉。”
“既是江湖游医,那这件珍稀贡品是从哪来的?”
“我捡的,”含山不假思索,“它被裹在包袱里丢在路边,我正好缺件男装,便捡起来穿了。”
“好,既然是捡的,那算是我误会了。”白璧成不纠缠此事,又道,“但青蝉翼只是我第一次怀疑,你是从宫里出来的。”
“那还有第二次、第三次、第更多次?”
“是啊,再度让我起疑心的,是你的名字。”
“名字?”含山皱起眉头,“它不就是一座山的名字?”
“它不是普通的山,它是皇帝和秦妃初遇之地。当年皇帝还是康王,他奉命到平州剿灭秦茂楠的叛军,在含山遭遇秦茂楠的女儿秦粉青,双方交手六次各有胜负,到第七次,康王战败被秦粉青捉回营寨,就在朝野震动之时,忽然传来秦茂楠愿受招安的消息。”
“看来秦家并非愿受招安,而是愿意要康王做女婿。”含山戏谑道,“没想到我胡乱起的名字,还有这样的故事。”
白璧成不理会她的捣乱,继续说下去:“当时先帝传位人选未定,几位皇子拉帮结派明争暗斗,为防党争愈演愈烈,先帝颁下明诏,谁能平叛秦茂楠便立谁为太子。几位皇子为此争相出马,可谁能想到,最后拔得头筹的居然是没有外戚相助的康王。”
“听侯爷这么说,没有秦家康王也做不了皇帝?”含山笑呵呵道,“结果秦家弄到满门抄斩株连九族,这算是恩将仇报吧?”
“许宅案之后,你同我讲过,如果恩情太重以至于无以偿还,那不如毁灭恩情吧,你还记得吗?”
“不记得了,”含山摇头,“侯爷也不该为个地名猜忌我,若我知道含山是皇帝与秦妃定情之地,我绝不会起这个名字,不如,我明日就改个名儿如何?”
“现在改来不及啦!”白璧成提醒,“你苦心寻找的冷师伯隐居在含山脚下的神秀镇,而秦妃也有一个流落在外的师兄晓天星,七公主逃出宫后唯一的指靠,也是找到这位师伯……,含山,这些会不会太巧合了?”
含山仰起头,认真看着平平无奇的床帐,一本正经地说:“是太巧了,原来我和七公主一样,都在找人。”
52/83 首页 上一页 50 51 52 53 54 55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