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璧成幽幽瞅着含山,不说话了。
“仅凭袍子、名字和师伯,侯爷不会觉得我就是七公主吧?”含山又回眸道,“是了!侯爷要解嘉南郡主燃眉之急,想把我生造成七公主交差,对不对?”
她说着佯装生气,下床来摔摔打打地收拾包袱,边收拾边说:“我不过是给侯爷扎针的游医,自然比不上嘉南郡主一片衣角。侯爷眷顾郡主是应该的,可也不必把我抬作七公主去讨好人家!假冒公主是欺君杀头的罪,我可没办法奉陪侯爷,告辞了!”
她哗地系紧包袱皮,挂在肩上转身就走,还没等她摸到门边,便听白璧成道:“你和秦妃长得很像,是以邱意浓在回春医院见到你便大惊失色!别人没见过秦妃,裕王总是见过的,他一旦想到照着秦妃的模样画出绣像来,你出了侯府便寸步难行!”
含山脚下滞住,心虚地将包袱背背好。
白璧成起身走到她身边,说:“我还有一件证物。”
他掏出一根金钗,递到含山面前:“这是你在许宅用过的,钗头底座烙着司宝二字,这是宫中尚服局的印记,你若非从宫里出来,又如何有这根钗子,难道也是捡的?”
含山一把夺过金钗,奇道:“这不是被许宅的白衣鬼拿去了,为何在侯爷这里?”
“你别打岔,”白璧成正色道,“现在说你的事!”
“我能有什么事……”
含山转着那根钗子,嘴巴还是硬的,心里却已经虚了。
“穿着珍稀贡品青蝉翼,拿着烙有司宝印的金钗,戴着价值上万的羊脂玉九莲珠到黔州,寻找娘亲师兄冷三秋的下落,且不说四位师兄拿出的思木盒子价值连城,只是外头的螺钿嵌四君子紫檀木盒,一只便能换到芥子局的约票!”白璧成道,“这一桩一件能瞒得住谁?只怕长留都会起疑心,你却要我视而不见!”
“那盒子这么值钱吗?”含山不解,“我看着很一般。”
白璧成无可奈何:“你还不愿松口吗?你可知我冒着私藏公主的风险,将你带在身边,你,你……”
话说到这里,含山再也装不住了,她微微一笑,垂眸不语。
“看来我想得没错,冷三秋就是秦妃娘娘的师兄、秦家的军师晓天星。”白璧成退开一步,长躬一礼道:“如此,白璧成重新见过公主殿下了。”
“殿下这称呼太别扭,侯爷还是叫我含山罢。”含山道,“无论怎样,能遇见侯爷是我的幸事,保着我这些日子平安无虞。”
“这事好说,殿下请坐,我这里有许多事要同殿下商议。”
白璧成收了礼数,不由分说摘下含山的包袱丢在一边,又拉着她坐在桌边道:“有件事我着实没想明白,你养在深宫中,是在哪里学的医术?”
“我师父是太医院院判袁兮风,”含山笑道,“我同侯爷讲过,院正韩大人只看妇人的病,我师父才是全科高手。”
原来是太医!
“那么宫里帮你出逃的又是哪一位?”
“那是我洪大爹,宫人院执事洪刚。”含山收了笑意,“侯爷这次却猜错了,洪大爹既不管铜符也不管宫女,他管着掌罚有过错的宫女太监,同样是二十板子,他叫轻些便能留条命,叫重些便能送去阎罗殿,因此宫里人又怕他又要巴结他,他若要打听什么事,没有问不到的。”
“一个太医,一个宫人院执事,还有别人吗?”
含山摇了摇头:“宸贵妃专宠后宫,耳目众多,顾念我的人多了,我也活不到今天。我娘临终前只托付了这两位,他们平日也不敢与我过多接触,只是拨给冷宫的衣食若忘了我,洪大爹便要设法催促,而我师父轮值进宫问脉时,便会到凛涛殿来看我。他们也只能保我活着,却顾不上别的。”
“那串九莲珠,也是他们给你的?”
“娘亲临终时留下九莲珠,说若有一日,我被挤兑得活不下去了,便请洪大爹和师父助我出宫,再往黔州去找冷三秋。她走时我只有五岁,洪大爹和师父不敢放我一人出宫。熬了十多年,熬到皇帝定下要我去和亲,洪大爹便同师父商议,说宁可叫我死在外头,也不受这任人摆布的腌臜气。洪大爹护过一个小内监,是在碧坤宫当差的,那天得知兰情先领铜符再去凛涛殿,他便飞跑着告诉洪大爹,我打晕兰情之时,洪大爹还藏在凛涛殿里,没来得及离开呢。”
那天的情景再次浮现在含山眼前,她打晕了兰情,甚至没来得及多说一句话,便被洪刚催着换衣裳离开了凛涛殿,当时她没觉得怕,没什么事能比凛涛殿的长夜更可怕,她穿着兰情的衣服,提着兰情要送去国公府的八宝红漆盒,拿着碧坤宫的出宫铜符,从东夷门大摇大摆地出去了。
“戍卫宫苑的镇南卫指挥使是宸贵妃的母家哥哥,他们看见碧坤宫的铜符,向来是直接放行,既不询问也不翻查。出宫之后,我找了条隐蔽的小巷子丢掉提盒,青蝉翼袍衫便是放在盒里的,也许是宸贵妃送给她父亲穿的,我正要扮了男装上路,因此用青蝉翼换下宫女衣衫,丢掉铜符,再按师父早先的指点,去金市雇了马车出城。”
她说到这里,笑了一笑:“雇马车的一吊钱还是洪大爹给我的,我不敢带太多钱,宸贵妃给的首饰也没拿,怕被镇南卫搜出来,早知道……”
“早知道他们不管,你就多带些了?”白璧成笑道,“那么金钗呢?听说宫女太监领铜符出宫办差,一不许带金银首饰玉器配饰,二不许夹带器具,你带着一支金钗,就不怕被查吗?”
“我娘去世之后,凛涛殿只剩下老宫人蓝姑,我十岁那年她也去世了,留下一根金钗一只金镯。我将它们藏在男子袍衫里带出来,想当作盘缠。”含山抚挲着金钗,“不想被许宅的白衣鬼拿走了金钗,我可着实懊恼了好久。”
白璧成生怕她再问起白衣鬼,忙问道:“再后来呢?”
“两吊钱只能到离京最近的淮香镇,我在那里卖掉一只金镯子,得了些银两,置办了两身布裙,便一路往黔州来,不过是白天赶路晚上住店,直到南谯镇附近的松林里,遇见了侯爷。”
她说到这里,言辞没有半分煽情,但其中凶险,白璧成几乎能够想见。他一时感喟,握住含山的手柔声道:“多亏我中了乌蔓之毒,有了剧咳之症,否则你这般漂泊无依,不知何时是个尽头!”
他掌心干燥,指节纤秀有力,含山感到从未有过的心安,那些饥一顿饱一顿的日子,那些冬天冷夏天热的日子,那些不敢大声喘气生怕叫宸贵妃注意到的日子,统统都该到头了。
然而她做梦似的在似有似无的甜蜜里颠簸着,却没来由地说道:“哪有人庆幸自己中毒的?再说了,侯爷是有郡主的人,我日后且要漂泊呢,侯爷可管不了。”
白璧成听她还要这样讲,不由长叹一声,伸手握住含山的后颈,直盯着她的眼睛说:“嘉南不过是个郡主,含山殿下可是真正的金枝玉叶,我这样的谄媚之人,要认真讨好殿下才是!”
第58章 三缄其口
白璧成的掌心温暖,贴上含山冰凉的后颈,一股暖意透过肌肤,冲得含山愣了愣。她盯着白璧成近在咫尺的脸,只觉得他的眉峰眼角、鼻子嘴巴,都像是玉雕的,让人忍不住要伸手摸一摸,以至于白璧成说了什么,她都没听清楚。
就在她脑袋发懵要出手去摸时,白璧成衣袖上雪松般的清冽香气又飘了过来,含山立即清醒过来。
“侯爷!你这件衣裳太香了!”
她说着抓住白璧成的衣袖,放在鼻子底下嗅了嗅,没错,这股香味越来越浓烈,难道是白璧成近来没有咳嗽,让下毒的人着急了?
“快!快把这件袍子脱了!不能再穿了!”
含山拉着白璧成起身,不由分说解开他的腰带,麻利着将袍子剥了下去。这一番来得突然,白璧成虽不知她要干什么,倒也十分配合,任由含山围着自己一通忙活,把外袍剥了下来。
里头的衣裳只怕也保不住,含山想。
她拽起白璧成的衣襟,又凑上去闻了闻,中衣却没袍子那么香,难道中衣没有熏过香?
暑日刚过去,秋老虎还在肆虐,因为宴请郡主,白璧成今晚的外袍厚实华丽,中衣便挑最薄的一套。含山凑到他胸前,东边闻闻西边嗅嗅,弄得白璧成又痒又难受,他实在忍不了,只得握住含山的手腕,控制她与自己的距离,嗔道,“你干什么?”
“侯爷的中衣为何没有外袍那么香?”含山认真发问,白璧成不知道何意,只得据实说道:“我本就不爱熏香,外袍没办法便罢了,内衫就不许他们熏了。”
“什么是外袍没办法?”含山不解,“不熏香会怎样?”
白璧成犹豫了一下:“你知道的,我原先是武将,不通王孙公爵的种种讲究,外袍熏香是经人提醒的。我想既然受领了清平侯,也不必以粗鄙为荣,仿佛放不下过去……”
含山其他都听不见,打断他拣重点问:“是谁提醒侯爷外袍要熏香的?”
白璧成怔了怔:“是陶子贡。”
“陶都护?他怎么管这些生活琐事?”
“我赋闲在黔州,他不与我谈讲琐事,也没别的事说。”白璧成无奈道,“那是刚到黔州不久,陶子贡来拜见,送了我一匣上好的熏香,说勋贵要臣都有熏衣裳的习惯,也暗自比较用香。我琢磨着是外袍没有香味,才叫他送这匣香来,之后才吩咐他们用熏香的。”
“为什么会是陶子贡?”含山低头寻思,“难道他和羟邦商妇有染?还是此人暗通羟邦?”
眼看着含山蹙眉不语,白璧成立即明白过来:“我用的熏香有何不妥吗?难道乌蔓藤是调放在熏香之中?”
没等含山回答,忽然外头传来风十里的声音。
“车管家这早晚来了?侯爷已经睡啦!”
“哎哟!咱说风十里啊,侯府里再不济,挪间房给你睡也是行的,不必成天蹲在屋顶上!”车轩抚着胸口说,“这黑地里突然跳下来,可把咱的老命吓掉了半条!”
然而他一顿抱怨,风十里就像没听见似的。车轩无奈,只得道:“不管侯爷睡没睡,咱有十万火急的事禀告,你且回屋顶上去吧,咱自管进去就是。”
“嗯……,”风十里犹豫了一下,又重申,“侯爷睡啦!”
“咱要报的急事,侯爷就是睡着了也惦记着呢!”车轩瞪眼道,“咱伺候侯爷多年,很清楚什么能等什么不能等!你还是上房顶猫着去吧,别耽误咱的正事!”
他说着翻个白眼,绕过风十里大踏步进屋去。然而他进了正堂,西厢里却急坏了白璧成和含山。
“车轩找不着你会怎么样?”含山紧张地问,“会不会把整个侯府都翻过来?”
白璧成本想安慰她两句,话到嘴边又咽回去。他眉尖微蹙,暗想以车轩一惊一乍的性子,十之八九要叫喊出来,可怜这念头还没转完,便听着外头一声惊呼,紧接着,车轩像被踩了尾巴的猫一般从正屋冲了出来。
“来登!来欢!来桃!风十里!人呢,都出来,出来!”
他这一嗓子,把睡意沉沉的十景堂全部惊醒,院角的蛐蛐和叶子上的蝉也跟着吱吱唧唧大叫,廊下睡迷糊的英哥儿一激灵醒来,嘎着嗓子叫唤:“要钱的来了!要钱的~来了!”
“车管家,这是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来登披着衣服趿着鞋,从下人房冲过来,风十里刚上屋顶又翻下来,满院凄惶之中,车轩大声道:“侯爷呢!侯爷不是睡了吗!他为何不在屋里!你们是怎么伺候的!侯爷人呢!”
“侯,侯爷说他睡了,不许人进去,”来登结巴着说,“小的没,没见他出去啊,来桃,你见侯爷出门了吗?”
来桃揉着眼睛摇头,又张嘴打个大呵欠。
“风十里!你蹲屋顶究竟有什么用!”车轩气急败坏,“你见着侯爷了吗!”
风十里看见白璧成进了西厢,但他瞧不上车轩的聒噪,哼一声又回屋顶去了。车轩被他一气,更加火冒三丈,跺着脚喊叫:“你们还站在院子里!还不去把人都叫起来,四下找侯爷去!”
西厢里,含山听着无奈,低低道:“有句话我早想问,侯爷上哪找的这位管家,可真是百里挑一!”
“不是我找的,是一位旧友举荐的,”白璧成笑一笑 ,“和傅柳一样的旧友。”
提到傅柳,含山就想到妙景山庄里执拗面壁的身影,她不明白,白璧成的旧友为何都这么坑?白璧成却不等她明白,拔了门闩要出去,含山见状急道:“侯爷这样走出去,可怎么说得清楚?”
“那正好,”白璧成望她笑笑,“我就喜欢不清不楚。”
他眉目含情,笑容和煦如春水,把含山荡漾地神思摇晃,就这摇晃的工夫,白璧成已经开门走出去了。
“袍,袍子……”
含山一把抓起桌上的外袍,可白璧成已经穿着绡薄的白色中衣,潇潇洒洒迈步出门了。
“侯……,侯爷!”
车轩不敢相信地看着白璧成从西厢走出来,眼珠子快要瞪出眼眶了,下巴也快要掉在地上了,跑到门口的来登来欢也都站住了,刚刚还人仰马翻的十景堂忽然又安静了,静得落针可闻。
白璧成走到车轩面前,冷冷地问:“你找我啊?”
车轩一口气转回来,点头也不是,摇头也不是,只能嗫嚅道:“小,小的有,有要事禀,禀告。”
“最好是要紧事,”白璧成不高兴道,“值得我深夜见你。”
他说罢不看车轩一眼,跨步进了正堂。车轩又急又窘,忙忙地跟了进去,等到了正屋,白璧成坐下向几上倚了倚,车轩立即去茶窝子里提茶斟上,赔笑送到白璧成手边。
“侯爷,”他不死心, 还要问,“您怎么从含山屋里出来,还,还穿着,穿着……”
白璧成同含山说了半天的话,实在是口渴,他接过茶来一气饮尽,反问道:“你说为什么?”
“小,小的……”
车轩哪里敢答,可怜巴巴瞅着白璧成说不出话。白璧成懒得与他纠缠,搁下茶盅道:“你不是说有要紧事吗?是什么事?”
“是紫光茶楼有消息了,”车轩小心答话道,“掌柜找人传话来,说舒泽安晚饭后去了趟茶楼,说要见小的。当时正好有位老客在,掌柜便让他稍候,谁知忙完了转过身来,舒泽安已经走了,只留下这个。”
他掏出一条嫩绿丝绦,恭敬着双手呈上。白璧成接来细看,除了颜色不同,这条丝绦与袁江望悬尸处的娇黄丝绦一模一样。
“只留下这东西吗?”白璧成忙问,“可有什么话?”
“什么都没有,只有这个。”车轩察言观色,“侯爷,这东西很重要吗?”
白璧成嗯了一声,又问:“既是收到了茶楼掌柜的消息,你可去吉祥赌坊找过舒泽安?”
“小的急着来报,正为了这事!”车轩一拍手掌,“不只是吉祥赌坊,还有舒泽安常去的各个赌坊,小的全都跑了一遍,结果都没找到人!舒泽安好像失踪啦!”
“失踪?”白璧成皱眉道,“你能确定?”
“这家伙在黔州没有亲戚,相识之人要么是赌客,要么是在赌场做事的伙计,里外一打听都没见过他,可不是失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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