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璧成起身踱了两步,问:“你可知他住在哪里?”
“就住在吉祥赌坊后巷,和赌坊伙计住在一处院里,说是郑老板瞧他可怜,赁给他一个铺,每月收他二十个钱。”车轩道,“小的也去过了,同屋的小伙计说,舒泽安是早上出去的,今天就没回去过!”
舒泽安晚饭后到过紫光茶楼,这才过去几个时辰,说不准是失踪还是别的。白璧成略略沉吟,走到窗口唤进风十里来,吩咐道:“你跟着车管家走一趟州府衙门,把舒泽安的事告知长留,让他铺排人手打听去,咱们侯府人少干不得大活,别误了事。”
风十里答应,转身正要走,却见车轩幽怨着站在那里,一脸欲言又止的样子。
“车管家,”风十里提醒,“侯爷派咱们做事呢。”
“咱知道,”车轩低低道,“你到院子里等着,咱还有句话同侯爷讲。”
风十里瞧瞧白璧成,见他微微点头,这才转身离去。屋里,白璧成很知道车轩要说什么,但他不急着问,坐等车轩开口。
“侯爷,按说小的不该多嘴,可是含山她,她究竟只是个山野游医啊!”车轩怨念道,“侯爷喜欢她,也该等正经主母过了府,到时候再纳多少妾室,还不是凭侯爷高兴!”
“嗯,你说得有理,侯府主母必定是个身份尊贵的,”白璧成笑一笑,“所以我同含山的事,不必传得四处皆知,明白吗?”
依车轩的想法,白璧成这样根基不够的勋贵,想要搭上裕王府的亲事,首先便要修身养性,若是大婚前就有妾室,王府哪里肯嫁女?清平侯府本就清平,设若娶个寻常家世的,对白璧成毫无助益,又有什么意思呢?
为此,车轩抱着死谏心态,宁做被嫌弃的忠仆,也要陈述联姻重要!谁知这话说了出去,白璧成非但不恼,反倒夸自己有理!
一愣过后,车轩大喜过望:“只要这事不过明路,侯爷喜欢谁就是谁的造化!今晚您在含山屋里的事,小的嘴巴上挂锁,也给三个猴崽子挂锁,谁敢说出一个字去,现打四十棍子撵出侯府,您看如何?”
他知道白璧成仁厚,先将刑罚说得高高的,等白璧成来减个对半。哪里想到白璧成认真点了点头:“这么办很好,就按你说的办。”
车轩得到人生价值的闪耀,惊得合不上嘴,高兴得只想给白璧成磕个头,于是一个劲说道:“只要侯爷不给名分,什么事都好说,好说啊!”
白璧成点头,却又道:“我许久没做新袍子了,明日去请芸凉过府,给我置办几件新衣,可别忘了。”
车轩高兴头上,顾不上疑心白璧成为何置办新衣,只是连声答应,又告退说要跟风十里去办事。他刚走到门口,白璧成又叫住了,道:“新袍子不必再熏香,香味与我的参荣丸撞气味,熏得头晕。”
只要侯府主母能留给嘉南,白璧成想要天上的星,车轩也会说好好好,此时立即讨好道:“自然是参荣丸要紧,香啊粉的不要就不要了!小的就叫来方办去,每月还能省些银子!”
白璧成瞧他如此愉悦,心知他与熏香无关,倒是放下了心,却道:“不必省这点,再叫山儿难做,熏香买来不用就是。另外,不用香也别浑传,免得说我们终究是武职,学不来清贵风雅。”
一听有损侯府名声,车轩立即精神抖擞:“侯爷放心,来方的嘴也叫小的上了锁啦,一个字也传不出去!”
第59章 其心未白
等车轩走得没影了,白璧成这才起身过西厢这边去。含山正坐在灯下发愁,见他来了忙起身问:“车管家说了什么?”
“车轩只是管家,这是我的府第,我想在哪个屋就在哪个屋,为何在意他说什么?”白璧成笑问。
“谁说这件事了?”含山脸上微红,“我是问,车轩来禀报什么大事?”
“不是什么大事,我让风十里速报长留去处置了。”白璧成在含山对面坐下,牵住她的手道:“现在院子里,屋顶上少了双眼睛,可是自在多了?”
含山噗嗤一笑:“侯爷知道他烦,为何由着他守屋顶?”
“之前我没有私密事,他愿意上屋顶就由着他,现下可是看他讨厌?”白璧成笑道,“乘他没回来,我有许多事要说,第一件便是明日不可离开黔州,也不可离开侯府!”
说到去平州,含山倒也没什么兴趣,那里不过是有一座山的财宝罢了,缺钱时自然一文钱都是好的,可她现在不缺钱,多一文钱都不想念。
她可以不去,但三位师兄却是跃跃欲试,特别是楚行舟,瞧他恨不能一步跨去神秀镇,若不许他去,可不是要闹起来。
白璧成见含山面色犹豫,又道:“你跑出宫来也有段时间了,之前宫里并无特旨,这一段为何突然紧张起来,宸贵妃的密札已经追到了裕王面前。”
“他们不是另送了公主和亲?也许羟邦暂且安定,这才腾出手来找我吧。”
“若是刚腾出手来,也不须如此紧急,要限十日之内找到你,大概是宸贵妃明白过来,你逃出宫去将意味着什么。”
“意味什么?”
“若我没有猜错,你拿着九莲珠找到冷三秋时,非但只是有了指靠,也是召唤复仇的信号。”白璧成沉吟道,“若秦家私铸兵器是捏造的冤狱,晓天星怎会袖手旁观?但他蛰伏不出,应该是秦妃娘娘的九莲珠还未出宫。”
含山听到这里,不由暗自惊心。为秦家报仇谈何容易,当年之事是皇帝一手促成,要报此仇等同造反,难道冷三秋拿到九莲珠,就会再次扯旗造反?
“当年晓天星不肯入京,一说他痛恨师妹嫁给康王,情场失意黯然离去,但另一种说法流传更广,是说他带着秦家军的宝藏隐入江湖,为的是给秦家留条后路。”白璧成分析,“如若后一种说法是真的,晓天星隐居之处,很可能就是藏宝之地,而这些财宝,就是为了举事之用!”
“侯爷说得不对,”含山不肯相信,“冷师伯若想复仇,何必要等九莲珠?外祖和娘亲蒙冤之日他就可举事!”
“应该有两个原因。”白璧成道,“其一是你还在宫里,好比是个人质,晓天星不敢轻举妄动。其二,我猜开启宝藏需要用到九莲珠,所以你不出宫,他也无法举事。”
听到这里,含山忽然想到楚行舟在裕王府前说过的话,他夸赞霜玉将军之勇,乃是天下无双。旁人提到霜玉将军,要么敬服他力克羟邦,要么感叹他卸甲归隐,而楚行舟最关心他会打仗。
战事未起,含山仿佛已嗅到战场狼烟,想到黔平两州平定的日子竟会天翻地覆,她不由露出些许忧色。
“你不愿晓天星为秦家报仇吗?”白璧成觉察到她的情绪,“你外祖和娘亲蒙冤而死,你从小在冷宫吃尽苦头,如今好容易逃出来,难道不想求个公道吗?”
“我想。”含山说,“但是……”
她当然想报仇,秦家满门抄斩时她尚且年幼,未能经历当时的人间炼狱,也不能体会娘亲的种种苦楚,但她在凛涛殿熬过的十多年却无比真实,无助恐惧、饥寒交迫、像老鼠一样缩在阴暗角落里,生怕被宸贵妃想起……
想到这里,她恨不能冷三秋一箭射穿宸妖婆的脑袋!但是为了这一箭,把更多无辜的人拖入战事,这负担太过沉重,含山承担不起。
她坐着苦思,不自觉地将眉头皱成疙瘩,白璧成看不下去,指尖在她眉尖捋了捋,道:“你若没想好,就把这事放一放。我同你商议,是讲宸贵妃对你志在必得,因此这十天里,你最好待在侯府不要出去。”
“但是楚行舟他们……”
“他们想见晓天星,只管先去平州就是,未必要带上你。”白璧成道,“若是不便推脱,你就推在我身上,说九莲珠被我拿去重新穿制,这几日走不掉。”
“好吧。”
含山松了口气,才觉得身心俱疲。自打逃出宫来,她心里始终压着块巨石,早先怕银子用完没饭吃,遇到白璧成之后,又怕找不到冷三秋……,现在事情都说开了,白璧成又肯护她周全,含山才能完全放松。
白璧成见她昏昏欲睡,便道:“要紧的便是此事,其他的日后再说罢,时辰不早,你早些睡吧。”
他说着起身,拿起桌上的外袍要走,却被含山攀住了手臂。
“这袍子再别碰了,搁在这里明日丢掉就好,此外,侯爷屋里举凡熏过香的,全都要丢掉!”
“熏过香的都要丢掉?”白璧成笑问,“那我穿什么?”
“我请芸凉新制了两套衣裳,侯爷等新衣到了再出门罢!”
灯烛之下,她一双盈盈美目满是关切之色,白璧成不由心动,想她凄惶出宫自身难保,还操心自己中毒之事,在这一时,多年的孤寂却被抚慰了。
他情思难制,忽然弯腰抱起含山,转身往床榻走去。含山大惊之下攀住他脖子,急红了脸问:“侯爷做什么?”
白璧成一言不发,将她放在床上,咬牙克制住怦嘭乱跳的一颗心,摸摸她的脸说:“你睡吧,我回去了。”
他在身边时,含山又羞又怕,他说要走了,含山又觉得空落落的,她伸手想抓住他,可指尖终究缩了缩,只是轻飘飘掠过白璧成的衣袖,留下一丝轻柔的遥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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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十里带着车轩半夜来报失踪,陆长留着实忙坏了,把所有与舒泽安有关之地全都踏遍,只是找不到人。魏真这晚当值,又跟着陆长留做事,熬了大半夜受不了,道:“陆司狱,这人或许找个窑子睡大觉去了,咱们上哪找去!”
他不说便罢,说了陆长留却受提醒。
“是的,我们只找了赌场,没有找青楼!应当将黔州城所有的青楼妓馆都搜一遍!”
他这话一出,捕头衙役都傻了眼,个个瞪着魏真,只恨他乱说话。魏真自己惹的祸自己补,忙忙提醒道:“陆司狱,明日您约了芥子局一探究竟,还要兄弟们在吉祥赌坊周遭待命,若今晚人都累趴下了,明天怎么办?”
一讲到芥子局,陆长留立即被“命中靶心”,他琢磨了一会儿:“既是如此,各位先回去休息,明日芥子局结束再找。”
众衙役念了一声佛,忽拉作鸟兽散开,陆长留也回去休息。但他心里有事,一整夜翻来翻去,天快亮了才睡着,这一睡却又睡过了头,醒来时已是正午了。
陆长留急忙洗脸更衣,匆匆跑到清平侯府,正赶上侯府开午饭。白璧成瞧他跑得满头汗,不由问:“什么事这样急?”
“昨晚忙着找舒泽安,不想睡过了头,怕误了去芥子局,我这才跑着过来。”
白璧成知道勤勉是他的长处,便安慰道:“赌坊过午才开门,来早了也没用处,芥子局约在未时,吃了饭过去正好。”
陆长留放下心,他接过来桃递上的碗,却咦一声问:“含山姑娘呢?她怎么不吃饭?”
“我叫人把饭开去十景堂,不让她过这边来。”白璧成道,“咱们吃完了就走,免得她闹着要跟去。”
“侯爷平日都肯带着含山,今天为何不带了?”陆长留好奇。
“我约了两张局票,又答应送舒泽安一张,这已经是一万五千两纹银了,再加上她,那可就是两万两。”白璧成忽然算账,“加她一个人,可是加了五千两啊!”
陆长留听了暗想:“侯爷并不在意银钱,为何打起算盘来?是了!这是个借口!他疏远含山,为的是叫嘉南郡主欢喜。”
一念及此,他也不知该为嘉南高兴,还是该怜惜含山,只觉得心里酸酸涨涨,不知是喜是忧。白璧成夹过一只虾球,见陆长留瞬间变幻了七八种脸色,不由奇道:“你在想什么?”
“没,没什么。”陆长留忙道,“吃,吃饭。”
吃罢午饭,白璧成带着陆长留登车到了吉祥赌坊。下车前,白璧成再确认:“州府可有人守在赌坊前后?”
“侯爷放心,我已让魏真带人散布四周,万一有事,咱们便放这个出去,他们就来接应。”
陆长留说着,掏出一根放响箭的竹筒来。白璧成这才掀帘子下车,又吩咐来登道:“你带车回去,让车管家带七八个人守在紫光茶楼,若我一个时辰不出来,便打进去要人。”
来登答应着去了,陆长留却问:“侯爷可是锁定凶手与赌坊有关,为何叫来这么多人?”
“玩芥子局是要喝迷药的,一碗下去知觉全无,到时候可不是任人宰割?”
陆长留悚然一惊,了然白璧成不肯带含山来,是怕这个。
两人信步走进吉祥赌坊,还是前几天的伙计迎出来,见他们便笑道:“二位贵客可是约了芥子局的?”
“正是,”白璧成点头道,“前天派人送来的一万两银子,你们可收到了?”
“收到了!也安排妥了!”伙计喜眉笑眼,“二位里面请,芥子局已经备妥,就等二位入局呢。”
他在前领路,弯弯绕绕从一处角门出去,外头是开阔庭院,正前方一方池塘,中间立一扇嶙峋怪石,两侧游廊蜿蜒,尽头是一座面阔三开间的悬山顶大屋,远远看去很有气势。
走到屋前,却见门是百年黑沉木,窗是酸枣枝云纹格,廊下隔十步摆一只楠木花架,架上只放兰花,盆盆风采各异。堂屋里摆两套云石靠背椅,书画、设架、帐幔、香炉、插屏诸物皆有,屋里满满当当,极尽奢华。
背椅之后另设一道珠帘,里面站着两个黑衣伙计,守着一扇紧闭的朱漆圆门,那里头应该是开局之地。
伙计招呼他俩坐下,又捧过一只漆盘,上面搁着两支竹筹,做工十分精细,刻着弯弯曲曲的篆文“芥子”,下面坠着丝绦,一条天青,一条明紫。
“二位贵客,这是局筹,请收好。”
白璧成拾起天青穗的,瞥一眼暗自惊心,筹下丝绦与袁江望的娇黄、舒泽安的嫩绿完全一致。看来,袁江望悬尸与芥子局有关,而舒泽安要传递的消息,也与芥子局有关。
陆长留接过明紫穗的,他自然也看出来了,却故意问伙计:“竹筹如此精巧,可否带走?”
“局筹要回收的,不能带走,请贵客见谅。”
既然不能带出去,那么丝绦为何会流落在外?
陆长留不死心,又提起丝绦道:“别说竹筹,就连这穗子也精巧漂亮,竹筹不能带,穗子总能带走吧?”白璧成也帮腔:“五千两一场赌局,输了便两手空空,拿条穗子总是应该吧?”
“这……,”伙计为难道,“之前并没有先例,小的要去问过……”
他话音未落,便有人接上道:“不必问了!蒙二位贵客不弃,拿去赏玩便是。”
白璧成循声望去,只见珠帘后转出一个中年男子,中等个头,唇上有须,看上去老实敦厚。他走来挥退伙计,向白璧成和陆长留拱一拱手,笑道:“在下郑自在,有幸与二位交个朋友。”
第70章 芥子之局
一见走出来的是郑自在,陆长留不由还礼道:“原来是郑老板,久闻大名。”
他说久闻大名,一半带着办案心得,一半也只是客气话。谁知郑自在却认真发问:“在下瞧二位贵客却是眼生,不知何处听过在下的拙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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