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杏笑道:“今朝真奇怪呀,大少爷二少爷四小姐一道回来。”半个身子伸出窗户望了望,又道:“这月亮也还不圆呐。”
“怎么不圆,我看就圆得很,跟你的脑袋一样圆!”
小杏摸了摸自己的扁头,撇嘴道:“十二姨太就会取笑我!”
“少贫嘴,快去厨房问问巧心,我的红枣银耳羹炖好了没。”
裴秋道:“八妹妹今天心情好,亲自下厨做宵夜给大家伙吃,也不知做什么新鲜玩意,香雪你又何必执着于一碗银耳羹呢。”
“六姨太不知,这红枣银耳羹最是养颜,我每晚都得喝,不喝睡不着的。”
“喔?倒跟我喝咖啡似的,有瘾了不成?”
“六姨太时髦,犯的瘾都比我这土丫头时髦。”
小杏道:“十二姨太要是土丫头,那我们这些佣人岂不是泥丫头沙丫头了。”
香雪吃吃笑道:“小杏这一张嘴最会讨人欢心,我看就没她接不住的话,难怪二太太喜欢你。”又问:“二太太呢?”
小杏道:“和老爷在屋里约大少爷二少爷谈心呢,等他们说完话我就得上去伺候二太太歇下。小孩子最闹腾了,你看六小姐,正疯闹呢,二太太见着了准保犯头疼病。”
淑珍道:“幸好还有正彻陪她闹,同龄的姊妹没有,玩的都是男孩子的游戏。”
香雪点头道:“欸,可不是,等年纪到了送去学校念书,结交些小姊妹也是一样的。”
香雪望着杪悦眼底透着欢喜,多可爱的小人,粉雕玉琢,天真活泼,恨不是自己生的孩子,她要是有这样一个女儿,定捧在手心好好疼着。可是老爷子的那副身体,呵,恐怕是不行了,里子早就被掏得一干二净。只是,他又何尝服过老?放任她这样年轻的身体日渐凋零。有一日她无意听见正彻温书时念:“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
她推门进去问他:“五少爷在读什么诗?”
正彻道:“金缕衣。”
说着写给她看,她不识字,也能感觉到他写得很好,摊在手上看了一会儿道:“你这字我看着有点眼熟,像大少爷的字嘞。”
正彻挠了挠头,红着脸道:“嗯,我和大哥练的是一种字体,十二姨娘知道瘦金体吗?”
香雪摇头道:“不知道,但我看老爷子和二少爷的字又是另一个样子,你怎么不和他们练呢?”
正彻腼腆道:“因为……因为我比较崇拜大哥。”
他说完这话脸红成了猴子屁股,香雪捂着嘴偷笑道:“我不说出去。五少爷你以后教我认字好不好?”
他说完这话脸红成了猴子屁股,香雪捂着嘴偷笑道:“我不说出去。五少爷你以后教我认字好不好?”
他诧异地看着她,问:“认字要做什么?”
香雪拿起书桌上的诗集道:“我喜欢听你念诗,光听你念还不够,我也想自己能看能写。”
“好。那我先教十二姨娘写自己的名字。”
他拿起笔,写下细瘦的“香雪”两字,像两株梅花的枝干,点几笔红梅,便要凌寒独自开了。她第一次觉得自己的名字是这样的美,似有淡淡的清冷的香气。
一朵娇花绽放时被人折去是可怜的,倘若无人来嗅也是可怜的。她渴望一个人好好来品尝她的美,不辜负她盛开一回。
八姨太在厨房里忙活出了一身香汗,两个老妈子和三个佣人一道帮忙,大多是八姨太发号施令,老妈子按照她说的一样样照做,尽管这样仍是不称心,边指挥边骂,一片乌烟瘴气。索性这八姨太是心血来潮,否则主仆互相得怄一肚子气。
桂花赤豆元宵,翡翠烧卖、韭菜炒蟹粉、牛肉炒线粉、干贝炒蛋花、水晶虾仁……佣人将菜一一端上桌,正彻牵着杪悦立在桌尾馋的直流口水,急着问:“爸爸和大哥二哥还在说话吗?”
陈妈摆盘道:“五少爷又饿啦?今晚你吃的可不少嘞。”
正彻有些不大好意思,把眼睛从盘子里收了回来,讪讪道:“是六妹饿了,她晚上吃得少。”
正彻有些不大好意思,把眼睛从盘子里收了回来,讪讪道:“是六妹饿了,她晚上吃得少。”
陈妈在围裙上擦了擦手,道:“六小姐饿啦,六小姐饿啦。六小姐想吃什么呀?”
老妈子都喜欢这样逗她玩,正彻小的时候,她们也是这样逗他的。
杪悦垫着脚趴在桌沿怯怯道:“那个,还有那个。”
指的是蟹粉和虾仁。
小杏在一旁咯咯笑道:“六小姐会吃嘞,专挑好的吃。”
“老爷下来了。”阿桃扬声道。
翠芳抱着杪悦走过去迎道:“老爷今晚可有口福了,八姨太亲自下的厨。”
老爷子抱过杪悦,胡茬刺着她粉嫩的面庞,杪悦皱着眉头却不敢反抗,小声嘟囔道:“爸爸,阿悦饿了,想吃八姨娘做的饭饭。”
老爷子笑着抱她上了桌,抱在怀里替她夹虾仁吃。
翠芳笑道:“这孩子都让老爷宠坏了。”
杪悦抓着虾仁乖巧地吃了起来,气鼓鼓道:“宠不坏。”
刘妈手抄在围裙里,挤着眼睛笑道:“六小姐真是个人精。”
老爷子动了筷,其他人也都各自入座,陆续动筷。吃到正酣,老爷子突然问正彻:“听说你在学校参加了爱国小组?”
老爷子动了筷,其他人也都各自入座,陆续动筷。吃到正酣,老爷子突然问正彻:“听说你在学校参加了爱国小组?”
正彻吓得筷子落在了地上,陈妈连忙捡起,换了一双新的摆在桌上。
八姨太一头雾水:“什么爱国小组?”
大家也都摇着头,不敢吱声。
老爷子愠色道:“你喜欢念书就念,不喜欢念就出来帮着家里做事,你想进青帮也行,想跟着你大哥二哥做事也行,你什么不做就在家里睏大觉也行,就是别给老子在外头惹事情,尤其是搞政治运动,再搞别怪老子打断你的腿!”
“国家兴亡,匹夫有责,爸爸你宁愿我在家里睡大觉也不愿我去前线杀敌?你要我做个懦夫?”
“杀敌也轮不着你杀,你只要给老子平平安安的活着就行!”
杪悦吓得张着嘴嚎啕大哭,一嘴的饭都吐了出来。刘妈立马上前抱走,阿桃绞了热毛巾来擦。正彻还想顶嘴,香雪在桌下暗暗踢了他一脚,他涌到嘴边的话被她这么一踢又生生咽了回去。
八姨太骂道:“哦哟,自家饭桌上逞什么英雄,平日里嘛见只老鼠都吓个半死,现在还敢跟爸爸顶嘴了欸!别吃了别吃了,回屋读书去。”
第六十一章
正彻腾地站起身来,也不顾礼数,小孩子似的逃回了房。
八姨太也只好默默说一句:“这孩子真是没有规矩。”
老爷子从鼻子里冲出一股热气,绷着脸,吓得在坐的都不敢吭声。搛菜也只敢搛面前盘子里的菜,远了够不着也就不吃了。香雪从容地喝完自己碗里的银耳粥欠身上楼,回了屋吩咐底下的佣人再偷着热一份宵夜送到五少爷的房里。
巧心犹豫着说:“五少爷自有亲娘管,老爷正在气头上,十二姨太又何必沾了晦气。”
香雪眉头一拧,责备道:“什么晦气,不过是儿子与老子争执了两句,过两日气消了还不是儿子亲儿子亲的,你这丫头怎么学得这样势力,倒还没起大火呢,就怕火星子溅到自己了!”她的手指戳着巧心的胸脯,暗指她没心没肺。
巧心叫屈,“天地可鉴,我对十二姨太一片忠心,真要是哪天着火了我自然也是要冲在前面替你挡的。”
香雪眸子一亮,睨着她道:“喔?我的境况你也是知道的,我虽是老幺,但并不受宠,你对我忠心我也未必能给你什么好处。”
“要什么好处,饿不死冻不死,我知足嘞。”
香雪忽而想到了自己,过上这样吃穿不愁的日子她知足吗?她还很年青,小时候家里穷没钱上学,老早就出来卖唱,辗转各个舞厅,什么都唱,客人点什么她便唱什么。有一阵子有个英国佬总来听她唱歌,她为他还特意学了半首《we three》,她唱起来像个人名,对着英国佬含情脉脉地唱维思睿,好像他就叫维思睿。
“维思睿”的表情始终是很讥讽的,他看不惯中国女人故意讨好的媚态,他宁愿她高傲的睥睨着他,像佛龛上的神明一般。古老神秘的东方色彩会使她蒙上一层面纱。他如果爱一位英国女人,大概是爱她的美貌或者才华,也可以只是因为她是标准的本国女人。可是倘若要他爱上一位中国女人,一定是爱她完全的中国化,爱她背后的整个华夏文明,她是文明里的产物,是他异乡旅居时的纪念品。一旦她开始洋化,他便有一种买到了赝品的危机感。
但是维思睿并不知道,她学半首英文歌已是废了吃奶的力气,歌词是一字一字用中文发音转换硬记进脑子里的,意思是一概不懂,只能生记旋律。
她到现在还能随便哼出维思睿的歌词来——是中国人听不懂,英国人也听不懂,连她自己也弄不懂在唱什么。
巧心去了一趟回来说,“五少爷把自己反锁在屋里生闷气,谁喊也不开门。”
香雪只好亲自去敲门,贴着门道:“五少爷,你开开门呀。”
巧心道:“五少爷,十二姨太来看你了。”
正彻想到了香雪在桌下踢的那一脚,有些感动,也只能不情不愿地开了门,但她此刻却是不方便进去的,只是在门外将宵夜递给他,又柔声细语地宽慰了几句,“当着大家伙的面,你不该顶撞爸爸的。有什么话找机会慢慢说才是。”
正彻垂头丧气的。他才十五岁,个头有她高了。他知道她是好心,也不与她争辩, 木纳地点了点头道:“姨娘教育的是。”
正彻垂头丧气的。他才十五岁,个头有她高了。他知道她是好心,也不与她争辩, 木纳地点了点头道:“姨娘教育的是。”
香雪见他这样心有不忍,他又像孩子又像大人,在她这儿,他又是少爷又是老师。她想今晚的他只是个和父亲吵架怄气的孩子,孩子生了气是要大人哄的。可老爷岂会哄他?八姨太更是没那细心。香雪回了屋,始终心神不宁,听下面也没什么动静,问巧心:“楼下吃好了吗?”
巧心说:“我去看看。”
香雪连忙喊道:“等会。唔,要是散了,你悄悄地跟大少爷说,五少爷找他说说话。”
他那样崇拜自己的大哥,自然是没有比大少爷更适合开导他的人选了。
巧心下楼一看,几个老妈子在餐厅收拾桌椅,老爷和太太们凑了两桌在客厅打牌,水晶灯开得亮如白昼,六姨太最是欢喜,她一到晚上眼睛就跟猫儿似的发着亮光,别提多精神了。大少爷倒是没上牌桌,坐在四小姐椅子后面帮看牌。
“你不该出这张牌。”他点了一只烟在吸,无奈一笑。
“呛死了,大哥你挪个位置,你坐我后面坏我风水!”
越珒刚好觉得有些闷,起身去阳台吹风。巧心这才跟着走过去,毕恭毕敬道:“大少爷。”
他转过头去看她,下意识地蹙起眉头,问:“嗯?出了什么事?”
巧心低着头道:“是五少爷,五少爷闷在房里,想请大少爷去说说话。”
越珒往后靠着水泥阑干,手指擎在嘴边,一点猩红的火苗在脸颊旁忽明忽灭。阳台这一隅只有一盏鸟笼似的昏黄的壁灯,她恰巧站在壁灯下,光都打在头顶,使他一眼瞥见黑发中间一条小溪似的黄白的发缝。脸因为埋在胸前,还是暗的。
有那么一瞬间,他把她当作了朱丹,正是因为暗得看不清五官,黑暗里的一点影子他都能联想到她。
他现在简直是得了一种幻想病。
他道:“好。” 淡然地吸完第二只香烟之后才随她上楼。
巧心走在前面,越珒将她仔细打量了一遍,忽然又不觉得像了,感到一丝失落。
正彻在越珒面前,又是一副乖顺的模样。他摸了摸弟弟的头,严肃道:“嗯,五弟是长大了。”
“大哥,你坐。”正彻殷勤地让出舒适的皮椅,自己坐在一旁的木头凳上,坐得笔直,等他说话。
“这是你的功课?”
越珒转头看见他桌上摊着的书籍纸卷,随手拿起一本翻来检阅,沉默着。
正彻最害怕这样的沉默,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凝神看着他翻书的手,突然他的手停住了,像镇纸的玉石一样压着书页,淡淡的笑道:“不错,字写得有几分样子,文章写得也好。”
正彻长吁了一口气,有些不好意思的嘿嘿笑了起来。得到大哥的夸赞是比考第一名还要高兴的事。
正彻长吁了一口气,有些不好意思的嘿嘿笑了起来。得到大哥的夸赞是比考第一名还要高兴的事。
“老爷子对你其实早有安排,等到明年毕业就送你去英国。”
“我不愿意!”
第六十二章
越珒对他斩钉截铁的回答并不感到意外,他这个年纪正是叛逆,时局也乱,大家都仿佛是梧桐树上的叶子,摇摇欲坠,风吹到哪儿便荡到哪儿,有点看命。
正彻有些痛苦地说道:“我在学校有一个要好的朋友,沈阳人,上面有两个姐姐,九一八的时候,全家都不幸遇难,只有他老早就被送来上海读书避开了,他叔叔在上海造纸厂工作,这些年供着他读书,他原本打算学成了就回老家教书,谁知书还未念完,竟已无家可归了。眼下日本帝国主义的铁骑肆意践踏中国的领土,妇孺孩童的恸哭声夜夜萦绕在我耳边,大哥,我恨我不能上阵杀敌,恨我不能救同胞于水生火热之中……我恨!”
越珒听得心里难受,同身为中国人,他又岂会不恨?可他的恨与正彻的恨大抵又是两样了。
他问道:“那孩子叫什么?”
“孙连平。子小孙,连接的连,和平的平。”
越珒颔首道:“日后生活要是遇到困难,让他尽管来找我。”
正彻欣喜地跳了起来,抱了他一下。
男人与男人拥抱总是有些别扭的,越珒推开他,摁住他的肩膀叮嘱道:“这些话私下跟我说说也就罢了,别逢人就说,尤其是爸爸,他当真敢卸你一条腿。”
“我知道,这话我只在大哥面前说。”
越珒挑眉看他。
他讪讪笑道:“这个家里就属大哥最明事理。”
红木书桌上书堆积木似的垒得奇高,七歪八扭,有随时轰塌的危险。右手边摆着一盏掐丝景泰蓝台灯,伞状的乳白玻璃灯罩亮着,这盏台灯说起来还是越珒读书时用的,本来都被佣人丢进储藏室了,有一日正彻无意间看到了很是喜欢,拿回去宝贝似的擦得一尘不染,自己研究着换了灯泡继续使用。
正彻不喜佣人动他书桌,收拾干净了反而要挨他骂的。
迎着亮,越珒赫然发现就连五弟都已经开始长胡子了,细细的,绒绒的,像初春从地里新冒出来的嫩芽。他又在一堆纸稿里瞥见了旁人的字迹,只露出了一截,歪七扭八,看起来像是小学生写的字。他心里暗自忖度,表面上假装没有看见,目光移到别处,问:“房间怎么这样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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