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亮的太阳无法接触黑暗,她一个闺阁女子,即使府中豢养家妓,亦不被允许参与她父亲主导的宴会。
因此她不懂女子能被当做礼物,不知道世界上会有无能的男人向位高者献上妻子。
“用妻子讨好他人,他不适合当你的丈夫。”沈策无情地揭开蒙在她眼前的罩布,她一时直面了婚姻的黑暗。
他漆黑如墨的眼睛直视她,平静的海面下似乎翻腾着骇浪。
她瞳孔因恐惧而放大,荒谬与害怕迟钝地到来,她抓着沈策的手,冰冷的触感让她庆幸自己此时的安全。
沈策垂眸看着她往他靠近,白瓷碗从被上翻落在地,她抓着他的手,惶恐不安地试图从他脸上寻找安慰。
他希望萧蕴龄能够意识到良善便是将刀子递到别人手上,如果不揭开伤疤剐去腐肉,她永远不知道教训。
她无声地落泪,泪水滴在他的手背上。
沈策叹息一声,手掌落在她的头顶,这像是一个信号,萧蕴龄顿时扑入他的怀中。
第29章
“我都说了不要找大夫。”萧蕴龄想起那半碗被打翻在地的药, 方才的瓷碗破碎的声响仿佛还在她耳边,“你们都不把我的话放在心上。”
她越说越委屈,一时间感觉所有人都不把她当回事, 即使她如姨娘一般发疯谩骂, 好像也没有人看得见她。
“他不会乱说。”沈策见她哭得难受, 解释道, “吴百山办事稳妥。”
萧蕴龄明白自己不该和沈策置气, 也明白自己方才情况糟糕, 找大夫是不得已而为之,她想起自己怀中藏着的剩下半包药,既然大夫都来了,待会便让他看看这药物有什么伤害。
“大夫怎么说?”她哽咽着声音,担忧地问道。
“药性要过些时日才能去除。”沈策微微停顿, 在萧蕴龄的催促中继续道:“这段时间你还会发作,但比前两次程度较轻。”
如果是在今天之前,萧蕴龄知道这药的残留效果,她怕会因为将要嫁人而感到庆幸,可是王万利不是良人,她嫁给他如同主动踏入火坑。
原来在她看不起王万利的同时,王万利也在筹谋着利用她。
“我该怎么办?”萧蕴龄声音发闷,“我后天就要嫁给他了。”
沈策看着被推开的青色帷帐, 莲纹随着萧蕴龄的哭泣而晃荡, 他伸手拂去盖在她头顶的帷布, “他不合适。”
“可是六礼只剩亲迎,我除了嫁给他没有其他选择。”她从沈策怀中退出来, 泪眼婆娑地看着沈策,“所有人都知道我要嫁人了, 如果我现在不嫁给他,恐怕他们又要议论我了。”
沈策眉头紧皱,他听出了萧蕴龄仍然想继续和王万利的婚姻,对她感到些许失望,声音微沉:“随便你。”
他只承诺让她顺利出嫁,至于她执意嫁给谁,那是她的选择。
他好像生气了,萧蕴龄偷偷打量着他,她垂眸看着沈策被她握住的手,他仍然默许她牵着。
自从他们从悬崖回来,沈策对她好似多了些许耐心,亦不抗拒她的接近。萧蕴龄不知道这些转变的原因,但只要沈策不带她一起死,她便喜欢和他接触,他身上有着许多她喜欢的东西。
他拥有她难以企及的地位和名望,他可以轻易实现她的愿望。
她摩挲着沈策腕骨上的一道陈年疤痕,她刚刚哭泣,声音带着些许尾音,“我很害怕他们骂我。”
“女子嫁人,多是不如愿,我偶尔也有大逆不道的想法,若是……”萧蕴龄收敛着情绪,呼吸渐缓,以一种平静的语气道,“若是女子嫁人后有孩子依靠,恰逢她丈夫身故,是否会过得更好些?”
她说着去观察沈策的表情,她这话若是被一些男子听到,怕是要骂她忘了男尊女卑,但她知道沈策不会,他的言语透露着他对婚姻的不信任与抗拒。
她拉着沈策的手掌,借着力道向他靠近,试探地环抱他的腰身,他的腰带上点缀着白玉带钩,象征他的权势。
“如果我的丈夫如此不堪,我倒是宁愿守寡呢。”
她如平常说笑般,用着女儿家娇俏的语气,浑然不知言语中对丈夫的诅咒。
沈策低头看着她,他审视的目光扫过她的每一丝表情,“你在暗示什么?”
萧蕴龄露出疑惑的神色,她的脸颊贴着他腰间的佩玉,歪着头避开硌人的触感,反问道:“暗示什么?”
一无所知的模样,看着像连他的问题都没听懂。
萧蕴龄的十指在他腰后紧紧缠绕在一起,她心脏砰砰直跳,她仿佛成了他的囚犯,正被他审判着罪行。
他能否明白她的意思,是否愿意替她做一些事情?
“如果王万利与你生下孩子后死,你无法保证在生下孩子前不再发生今日之事。”他平静地分析着,“为了确保你的安全,他最好现在死,可你又无孩子傍身,留在婆家或娘家依旧艰难。”
萧蕴龄思索道,“如果我怀孕时他死了呢?比如在我有一个月身孕时,或者他死了之后我查出身孕。”
吴百山端着新煎好的药在门口踌躇,他听见沈策和萧蕴龄在谈论死或活,纠结片刻转身离开,这样诡异的话题,他还是不听了。
“你有可能怀不上,也有可能无法顺利生下孩子,届时你还是孤身一人。”他指出这个计划的漏洞。
萧蕴龄的设想绕不开孩子,沈策不喜欢孩子,但他理解萧蕴龄的想法,她的艰难在于即使她意志坚定地挣扎求生,依旧需要借助他人。
随着父亲、兄长、未婚夫一个个无法再成为她的依靠,她需要再为自己寻找新的仰仗。
“可以假装怀上了,然后再想办法。”
“实际上他不会死,所以我们的谈话结束。”沈策终止她的幻想。
“我当然知道他不会怎么样,我只是顺着你的话说。”她嘟囔着。
沈策将她的手从腰后拉开。
她迟疑地看着沈策蹲下收拾地上瓷碗的碎片,好几次话到嘴边,她都说不出那句“你可以帮我杀了他吗”。
如果说出口,沈策便要怀疑她伪装的天真,之前那些她欺瞒他的事情便遮掩不住。可不说,她如何让他主动帮忙,现下他一点替她出头的意愿都没有。
如果沈策对她有更多的男女之情,或许男子恶劣的占有欲会让他主动替她除去王万利。从前她随萧敛竹围猎时,便见过两只雄鹿为了争夺母鹿的青睐而互相厮杀。
可是沈策没有,他高高地俯视着她,对她如同对待豢养的宠物,多了些对待他人没有的耐心与包容,但仅此而已,她仍然不值得他再投入多余的情感。
谁会替只能逗趣的小猫杀人呢?
他扔了那些破碎的瓷片,靠在床边对萧蕴龄道:“你应该回去了。”
天色阴沉,今天没有日光,萧蕴龄无从辨别时辰,但她知道自己在沈策这里已经耽误了许多时间。
萧蕴龄心中不甘,她从床上跪坐起身,伸手揽着沈策的脖子,悲伤道:“你在赶我走,方才我昏迷了很难受,你也不管我。”
“我怎么管你。”架子床的围栏支撑着他们二人的重量,让萧蕴龄愈发得寸进尺,几乎将自己完全靠在他身上。
“你抱抱我呀。”她凑近他,嘴唇似无意擦过他的下颌,在他耳边轻声道:“像上次一样。”
“我回去找了些书,知晓了我洞房是何模样。”萧蕴龄越说越委屈,“他会像你一样,用他的手触摸我,难道我要忍受王万利对我做那些事吗?我好恶心。”
“萧蕴龄,是你选择了他。”沈策提醒她。
萧蕴龄别开眼,他戳破了事情的真相,让她感到难堪。
姨娘让她嫁给王万利,她不愿意当然可以拒绝,她身上流着姨娘的血,可她另一半的血来自誉王,她的身份与父亲息息相关,即使再落魄,也不会被失宠的姨娘拿捏。
是她自己半推半就,无法摆脱姨娘对她的控制。
她贪心卑劣,又要让姨娘对她满意,又不想嫁给姨娘为她挑选的王万利,表面上对王万利试图亲近,内心却又抗拒着他。
可她有什么错,她只是想要过得好一些。恰巧王万利是一个小人,她那些隐蔽的不能为人知的计划便可以放心地推行。
“姨娘对我不算很好,可是她为我牺牲许多,她为了生下我伤了身体,因此我是她唯一的孩子。”萧蕴龄难得说了真心话,“即使现在他们都不喜欢我,可是我来到这个世上,是被期许的。”
她不能背叛姨娘,如果连姨娘都离她而去,她的从前便不再剩下什么痕迹,这会让她觉得自己很可怜。
“你能不能帮我?”萧蕴龄鼓起勇气问他,“如果我怀孕了,就不用和他同房,他也会因为孩子而看重我。”
所以,他成为萧蕴龄新的选择吗?
菟丝花攀附着其他树木的枝干,汲取它们的养料,躲在宿主的枝叶下娇弱生长,而谁都可以是她的宿主。
沈策长久地无声地盯着她,在萧蕴龄颤颤巍巍的目光中,冷声道:“不行。”
萧蕴龄羞愧的泪水滴落在他领口,她紧紧抱着他,“你答应了要保护我。”
“萧蕴龄。”他居高位久了,便不满其他人违抗他的决定,“你不能既要又要。”
他看着娇弱的女郎目光怔怔地松开手,她面色羞红地跪坐在锦被上,帷帐随着她的离开落下,朦朦胧胧掩盖着她的身形。
沈策离开了,毫不留情地远离身陷囹圄的她,门扉打开又关上。
萧蕴龄抬手擦去眼角的泪水,她总喜欢拿眼泪当做手段求取他人同情,但她独自一人时却很少哭泣。
算计失败了。
萧蕴龄心中可惜,她不知道自己何时触了沈策的逆鳞,让他对她耐心全失。她对沈策所知甚少,几乎都靠着偶尔几次来往和传闻揣测他的心理。
另想其他方法吧,萧蕴龄疲惫地抱着被子。
沈策说得倒是没错,她不能既要又要,如果他不愿意帮助她,她只能拒了和王万利的婚约。
第30章
“五小姐, 先将药喝了吧。”吴百山敲门进来,他将药放在桌面上,屏风之后, 少女已经安静了许久。
“嗯。”萧蕴龄声音中浓重的鼻音, “多谢吴管家。”
“应该的。”吴百山嘱咐道:“温度刚好, 趁热喝吧。”
他说着将一只白玉素簪放在一边, “您的玉簪也放在桌案上了。”
吴百山想起沈策将簪子丢给他的神情, 怒意被掩盖在寒冷的冰面之下。
他不赞成地摇摇头, 丛林的猛兽与家养的宠物不同,怎么能用弱肉强食的那一套法则要求五小姐。
萧蕴龄踩在冰冷的地砖上,她将帷帐勾起,并将被子折叠放在一旁,一切恢复成完好的模样。
她的额头仍然带着热意, 扶着屏风晕晕沉沉地走出来,吴百山已经离开,周围除了她沉重的呼吸声便没有其他声响。
将药端起喝完,萧蕴龄原地坐了一会儿,总算恢复了些许精气神,她终于有心思注意桌面上熟悉的簪子。
白玉簪子的尾部如水波纹弯起,簪身无其他修饰,这是陈实死去那天, 她落在他尸体旁边的玉簪, 它沾了陈实的血, 令她不敢触碰,因而被沈策带走了。
她原以为这支簪子早已被沈策丢弃, 没想到又回到她的身边。
萧蕴龄拿起它,将它插在发髻中。
沈策将这支簪子还给她是什么意思?暗示她软弱便只会碰到陈实之流, 还是想与她完全划清界限,因此他不想留有她的东西。
她得问清楚。
吴百山候在院子中,萧蕴龄一开门便见到他在编织花环,姹紫嫣红的各色花卉被他汇聚成精美的头冠。
“吴管家,他在哪里?”
吴百山知道她在说沈策,伸手指了指书房,萧蕴龄与他道谢,便见他又低头专注手中的花冠。
萧蕴龄提着裙子走到那扇禁闭的门,她叩响它,听得从里面传来冷冰冰的一句:“何事?”
她在书房外询问吴百山的声音没有刻意放低,沈策知道是她。
“沈将军,我有事与你说。”萧蕴龄侧耳听着书房之内的声音,在她声音落下后,有纸张翻过的声响,独独不闻沈策的回应。
风拂动她的衣袂,灌入她的手臂,令她感到寒凉。
她等了片刻,只能听到屋内翻书的声响,萧蕴龄无助地看着吴百山,他只对她摇摇头,如果沈策不想见她,吴百山不能擅自做主。
乌云层层叠叠密布在穹顶之上,仿佛下一刻便要塌下,风雨欲来,萧蕴龄心中无奈,“你气消了我再来找你。”
她再回望了一眼书房,抬脚离去。
当务之急,是和姨娘说明王万利的品行,取消与他将要到来的婚姻。
她们都被欺骗了,王万利根本不是表现出来的那般品行端正,他不是可托付之人。
出了院门,萧蕴龄沮丧地走在通往假山的小径上,掉落在地的木兰花被裙摆轻轻扫过,飘起淡淡清香。
“五小姐!”
身后焦急的跑动声传来,萧蕴龄停下回头,是吴百山,她目光期盼地看着他跑来,直到看到他手中拿着的油纸伞。
“五小姐,快下雨了,带把伞吧。”吴百山贴心道。
“沈将军没有话和我说吗?”萧蕴龄神情失落地接过吴百山递过来的伞。
吴百山回忆早些时候沈策的询问,补充道:“五小姐是否知道是谁给你下药,主子让我问问你。”
萧蕴龄握紧手心桐伞柄,她藏在身上的泛黄纸张包着难以启齿的药物,是她准备给大夫分析成分的。
只是她改变注意了。
“我不知道。”她摇摇头,耳饰随着轻轻摇晃,落下的袖口遮掩紧握的手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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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万利一直守在外边,他藏身与假山之间的洞穴中,借着枝叶间的缝隙观察院子门口。
院门打开,蹲在地上的萧蕴龄被人抱起,她被男子的背影遮挡了大部分身形,月白的裙摆沿着他的臂弯垂落,衣角的兰纹如鱼尾摆动,露出脚上一双小巧的绣鞋。
随着砰的一声,大门关上,遮住他窥探的目光。
他心中有着隐秘的激动,让他眼睛中泛着亢奋的神色,又因未婚妻即将委身其他男子身下而感到被背叛的愤恨。
王万利蹲得双腿发麻,夹杂庆幸与怒火的心绪随着时间推移逐渐归于平淡,这不正是他娶萧蕴龄的原因吗?
一位出身高贵见过世面的美貌妻子,能帮他和许多人牵线。
萧蕴龄目送着吴百山离去,从树上落下白色的花瓣沾在她的裙摆上,随着她走动而掉落。
忽然,她看到了靠在假山边上的熟悉面孔。
他如往常一般满眼爱意与珍惜地注视她,仿佛前一刻他们还在赏花,还在为成为夫妻而习惯对方存在。
萧蕴龄脸上还带着虚弱的病气,她无视着从他身边经过。她疲于与他生气,不愿意在花时间在他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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