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忍受身体的痛苦中,萧蕴龄蓦地想起了在血腥味弥漫的狭小悬崖边,沈策神情愉悦地感受生命从身体流逝,她似乎懂了他的一些想法,当□□的折磨能够让人暂时忽略精神世界的崩塌,这些折磨于他们而言是逃离现实的良药。
可是她真的很难受很难受,无论是灵魂还是身体,她都很惧怕疼痛,光是想象伤痕便能叫她头昏眼花,更何况是落在她身上。
她不想如此窝囊地死去,脏兮兮地,死在传闻中逃婚的路上。
她得找人帮忙……
萧蕴龄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她凭着神志仅剩的清明往前走,她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直到她看到了那处精妙绝伦的假山,嶙峋奇石与翠绿青葱相映,是人工绘成却又佯装自然的画卷。
她顺着连接院落与假山的小道下去,抬手叩响门环,在等待的途中,她抱着膝盖蹲在门前,长裙逶迤。
无论是他人献上还是自己主动,她还是来到了这里,以自身为诱饵,寻求沈策的一丝施舍。
在誉王府中唯一的、拥有能力帮助她的只有沈策。
在来人的脚步声中,黑色皮靴出现在她的视线,她抬头仰望,直到看到熟悉的脸,她眸中的警惕才松懈下来。
“我无家可归了。”沈策听到她轻声说道,声音飘渺如烟,轻触即散。
鸦青衣摆垂落在地,他在她身前蹲下,平视她黯淡的双眸。
她试图在他脸上看到怜悯,可是他脸色如常,并无意外,似乎预料了她的到来。
“你能收留我吗?”她欲如往常一般拉他的衣角,却又估计弄脏他的衣袍而局促地收回手。
原谅假装的可怜与真正的悲惨会在细节处体现,萧蕴龄敛下眼帘,心中叹息。
“可以。”她恍惚中听到的回答。
她一无所有,唯一能依靠的只有他。
这是事实,也是她的谎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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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剪碎的嫁衣片片散落在女子闺房中,王霓将陶罐推倒,流水将桃枝与碎片冲散,她手持锋利的剪子,在房中搜寻。
除却红色便不见喜意的院子内,王霓盯着落下地上锈迹斑斑的锁链,钥匙还插在锁芯中,在雨水冲刷下流着红色的锈水。
她的女儿,在出嫁前的夜里,从她身边离开了。
王霓的胸膛急剧起伏,干瘪的双唇因气愤而发抖,“她丢下我了,她果然丢下我了。”
“姨娘,要不就算了。”李嬷嬷拉着她,苦口婆心地劝道:“把聘礼退回去,和五小姐把话说开,好好过日子。”
“嬷嬷,我和龄龄只差最后一步便是夫妻,她几乎已经是我的妻子,怎么能随口作废。”王万利已经来到幽宁院,闻言怒极反笑,他无视这老仆的异想天开,对王霓不满道:“府上丢了人,难道还找不出来吗?”
“她不敢出府的,她没有钱。”王霓恍然道,她的女儿最是谨慎,绝对不可能将自己置于险境,她只可能还躲在誉王府中,“派人去把她给我找回来!”
眼看着几个小丫鬟被指派出去,王万利面色阴沉,姑母果真疯傻了,在誉王府这么大地方,几个小丫鬟要找到何年何月。
“姑母应该找王妃增派人手,吉时不能错过。”他提醒着。
“找那个贱人,岂不是让她看不起我。”王霓将手中的剪刀扔在王万利脚边,她怎么可能求木云帮忙。
王万利扶着她坐下,倒了一杯水递到她手上,循循善诱,“这也是无奈之举,而且总不能让她占着王妃之位,却又不尽王妃职责。”
他这些日子听王霓咒骂王妃已经听得耳朵起了茧子,知道如何说服王霓。
李嬷嬷站住树下,耳边是五小姐的姨娘与未婚夫在谋划如此找到她、如何让她就范。
她后悔地流下眼泪,心中祈祷五小姐逃离得再远吧,藏得再隐蔽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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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神的檀香气味随着袅袅升起的烟气扩散,萧蕴龄贪婪地吸了一口气,总算觉得身上长年累月渗入肌肤的香气被遮盖。
她不愿意再闻到王霓教给她的香料,也不去回忆发生在自己身上荒诞的故事,只专注地一勺勺喝下碗里的米粥。
她刚沐浴完,半干的发披在身上,穿着明显宽大的衣袍坐在案前,神情疲倦地将勺子送往嘴边,因脑中绷紧的弦终于松懈下来,整个人显得有些恹恹。
长长的衣袖掉落下来,她放下勺子重新将它们折叠在手臂上,余光偷窥着坐在一旁的沈策。
上次她穿着他的衣物时,他发怒的模样还历历在目,此时却毫不在意,只知道把玩手中碎成两截的簪子,指腹擦过断开的裂口。
“将军把簪子还给我,是为了与我划清界限吗?”她问出心中的疑惑。
“大约是吧。”
他转头见萧蕴龄睁着眼睛不可置信地看着他,似乎控诉他的绝情。
他嗤笑一声,萧蕴龄不知道自己和唱戏似的,明明眸中一片死寂,却用着更活跃的语气和动作掩饰自己的情绪。
不知道哪里养的坏毛病。
“我们是好歹出生入死过的伙伴。”她还在继续说着,情绪高涨,仿佛真被他伤到了。
“你确定是出生入死吗?”他反问她,嘲弄她的记性,“我以为你来寻我是发觉活着没有趣味。”
她终于安静下来,怕再说几句让他动了奇怪的念头,事到如今,她还是觉得死亡不是她的归宿。
起码不是现在该做的事。
沈策的目光从手中的白玉簪子移到萧蕴龄脸上,洗干净的面容白皙,透着些病色,他玄色的外袍罩在她身上,将她衬托得更加弱小,露出的手臂上残留抓痕。
应该给她买些衣裙了,还有这支断开的簪子,需要有新的替换。
她缺的东西有些多,得让吴百山列个单子。
沈策将簪子放在桌面上,碰撞的声响让萧蕴龄抬头望了一眼,察觉无异常后又乖巧地专注碗里的粥。
一副受惊过度的模样。
他对她要求有些过分了。
萧蕴龄应该被养在阳光充足的院落中,被绫罗绸缎、珠翠宝石装饰,她不是丛林的猛兽,学不会撕咬猎杀那些原始的手段,不该面对弱肉强食的法则。
她期盼着大多数人一般的生活,憧憬能借助婚姻带她逃离困住她的噩梦。在萧蕴龄和他说起自己的计划时,他在虚空幻境中见过她的一生,她与丈夫相敬如宾,女儿如她一般美丽懂事,她白发苍苍地抱着狸奴在鲜花盛开的阳光中。
而那个幻境中没有他的存在。
平静祥和与他不曾有过会面,他和萧蕴龄不属于相同的世界。
短暂的交集后,他们会分开,很快便淡忘对方的存在。
他曾经希望萧蕴龄能学会独自面对困境,解决威胁她的危机,因此他将簪子还给她,他不再介入她的生活。
她那位名义上的未婚夫不会对她心慈手软,他是沈策为萧蕴龄选中的第一个猎物。
可她失败了,失败得有些惨烈。
萧蕴龄不解地看着沈策落在自己发上的手指,他探过身来勾住她的长发,与指尖缠绕。
他是对簪子没兴趣了,所以来玩她的头发吗?
沈策主动触碰着她,萧蕴龄一无所有,所有人都抛弃了她,如此可怜,却又如此……令人心动。
第33章
萧蕴龄安稳地睡了一觉, 她醒来时已经是午时,日光从窗格照入,再经帷帐温和地落在她手上。
她穿好鞋履出来, 床前已经准备了新的衣裙, 湘妃色的绸缎制成襦裙与成套的珠钗, 她将身上不合适的衣物换下, 而后呆坐在窗前不知道剩下的日子该怎么度过。
她不用细想便知道现下外面是怎样的混乱, 新娘子在婚礼当天消失不见, 总会衍生出许多版本的故事编排她。
她在誉王府是待不下去了,可是跟着沈策离开,她以什么身份跟在他身边呢?而且他愿意一直收留着她吗?
沈策待她总是疏离,即使今日偶有亲近,但他的性子令他喜欢把握主导权, 她在他面前只有被动安排的份。
她看着软弱无主见,实际上并不乐意别人来管教她。
“沈将军在哪里?”萧蕴龄看向窗外的吴百山,他和沈策的其他属下不同,好似一直停留在原地等候他们。往年宫中的皇祖父派人来永州时,萧蕴龄见过同行的宦官,因而对吴百山的身份有所猜测。
只是沈策的身边为何跟着一个宦官?传闻沈策是长公主的人,吴百山是监视他吗?
她心中不免开始评估沈策的权力大小,评价此人是否值得她投入更多心思。
“方才有属下找他, 主子出去了。”
“嗯。”萧蕴龄难掩失落地应了一声, 她以为他会守在她身边呢, 毕竟她睡前向他倾诉自己的恐惧。
吴百山继续专注手中的活,他将地砖上被雨水溅起的泥点和腐烂树叶清扫干净, 之后又去浆洗衣物。
“吴管家,这些活不用你亲自动手。”萧蕴龄无聊地靠在窗沿, 她看着吴百山进进出出地忙碌,汗湿了他的鬓角,遂出言提醒道。
吴百山面容温和地笑了笑,“我喜欢做这些事,五小姐不用担心我,这只是令我心中安宁的方式。”
“你心中安宁吗?”她为这个词感到困惑,睫毛随着眨眼而扇动,承载着跃动的阳光。
“接受命运赠予的一切,总会安宁的。”从木盆中溅起的水珠剔透晶莹,吴百山眼尾垂落,如慈悲的出家人。
他说这话时有种过尽千帆的释然,萧蕴龄羡慕他的自洽,却不认同他获取安宁的途径。她总是无法接受,总是不甘心。
欲壑难填,是她惶然不安的来源。因此她为自己寻找着能够帮助她的人,希望在他们的庇护下获得安稳的人生。
吴百山晾晒被子时,看到萧蕴龄一脸失意迷茫地凝视地上的蚂蚁,这样熟悉的场景,仿佛他的过去。
他旁观着五小姐与主子的试探靠近,痴男怨女的故事又一次上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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砰砰的敲门声扰了院子清静,萧蕴龄坐直身子,以为是沈策回来了,她惊喜地看向吴百山,却见他神色警惕。
她意识到不对劲,迅速从窗边的圈椅爬下,将敞开的窗门阖上,屏息听着外边的动静。
屋外,吴百山上前将院门打开,他看到了乌泱乌泱的一群人,正围堵在门前,为首的誉王满脸不耐烦地俯视他。
竟然誉王和王妃都出面了,吴百山扫过他们身后的仆从,恭敬地对着王爷和王妃行礼。
誉王对沈策揭露萧敛竹身世一事又惊又怒。
难怪沈策答应在他府中住下,原来是为了查他那假儿子,原本他便心忧长公主对他的猜疑,出了萧敛竹的事,更是雪上加霜。
甚至有兄弟写信询问他是否故意收留先皇血脉,另有图谋,誉王觉得自己真是百口莫辩,吞了哑巴亏似的恶心。
他在萧敛竹欺骗的悲痛愤怒与被长公主猜疑的担忧中,听说了那个已经快被遗忘的女儿的婚事。
木云希望丈夫能出面让沈将军把人交出来,他们府上的女儿哪能不明不白地躲在男人院子里。她对萧蕴龄的不满几乎要溢出,她得赶紧让萧蕴龄嫁出去,留着她在王府中,迟早要闹出更大的丑闻。
誉王沉着脸让吴百山起身,“沈将军位高权重,本王亦是以礼相待,但沈将军他再如何百无禁忌,总不能藏着本王女儿不让她出嫁,还请吴管家让本王那不孝的女儿出来,尽早前往夫家。”
“王爷言重了,将军待王爷如长辈亲厚,只是王爷所说的,奴才真是一头雾水。”吴百山弯下腰,滴水不漏地回答。
誉王不屑地哼了一声,他平生最看不起阉人,男不男女不女的,却总狐假虎威在他面前嚣张。
他挑了沈策不在的时候过来,一个低贱的奴才还拦不了他:“吴管家,你要是不把人交出来,不然本王只能让人去搜了。”
沈策看不上他的三女儿,却又介入五女儿的婚事,他对沈策一而再再而三的挑衅已然容忍到极点。
萧蕴龄惊慌地听着父亲的警告,焦急地搜寻着逃离的路径,父亲看着寸步不让,吴百山怕是拦不住他们。
吴百山面色艰难地看着逼近的仆从,誉王总归是皇亲国戚,在先帝的宠爱下生活多年,他再顾忌长公主,也无法忍受一个阉人拦着面前。
“吴管家,得罪了。”护院对他歉意一笑,随即上来三四人将他围住。
见吴百山似乎要动手,木云在旁边提醒道:“吴管家,此处乃是誉王府,还望冷静。”
他若是动手,事情闹大了恐怕不好收场,其他人明白她的意思,直接从敞开的大门进入这处借给客人的院落。
“王爷,先跪拜懿旨罢。”
众人熙攘吵闹中,沉着的声音自他们身后响起,气质冷然的男子从远处走近,悠长的凤眼淡淡扫过,誉王下意识心颤了一瞬。
誉王微眯双眼盯着他的双手,强撑着冷笑道:“沈将军,懿旨在哪?”
他手上分明没有所谓的懿旨,竟敢诓骗他们。
“吴百山,去拿。”沈策吩咐着。
见他如此,誉王一时拿不定主意,他犹疑地看了一眼木云,她也是有所顾虑,因此众人在院外僵持下来。
吴百山匆匆推开房门,萧蕴龄正踩着椅子跨过屋后的棂窗,整个人几乎探出屋外。
他吓了一跳,忙上前将人拉住,压低声音道:“主子回来了,没事了。”
萧蕴龄怔愣地看着他翻箱倒柜地拿出一卷黄色卷轴,又步伐匆忙地离开。
誉王瞪大了眼看着那阉人手中的黄色卷轴,凤鸟衔珠,百鸟朝鸣,他生长于皇宫,对此物再熟悉不过,正是太后的懿旨。
他与木云面面相觑,终究是跪在懿旨面前。
吴百山出去时没有将门关严实,萧蕴龄透过门缝,窥见父亲与母亲的头顶。
她心目中至高无上的父亲母亲,此时匍匐在沈策面前,或者说是匍匐在他手中的懿旨面前,因宫中的贵人而低下头颅。
“誉王五女萧蕴龄,性行温良,着即赐封惠柔郡主。”沈策将懿旨合上,继续道:“此外,长公主生辰宴,邀请五小姐参加。”
誉王瞬间便知晓了所谓懿旨是长公主借太后的名义颁布,他的女儿何时入了长公主的眼?惊扰他多时的难题在此时松动,长公主此举,是否也证明了她信任誉王府的清白?
现下萧蕴龄是否还在院子中已经不重要了,连她那婚约也不再是她的约束。
不过一句话,便解决了她的难题,救她出困境。
这就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权势吗?
萧蕴龄听见自己心脏一声声地撞击着胸膛,激昂的冲动令她手指止不住战栗,她在这一刻,罕见地感受到了吴百山所说的心境安宁。
她已经无暇关心父亲他们的离去。
萧蕴龄贪婪地注视着沈策的走近,目光被明黄的卷轴吸引,她恭敬地跪在懿旨前,接受权力对她的馈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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