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仍然不敢相信,脸上满是对儿子的谴责。
“你不该将过错都推到她身上。”沈策直起身体,他的视线中依旧是母亲蹙眉俯视的脸庞,她端庄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将侯府十年如一日打理成一丝不苟的模样。
她是一个完美的主母,也是一个符合世俗要求的妻子,她遵从丈夫的任何意志,如果她有自己的孩子,她也会是一个被孩子敬重喜爱的母亲。
可是他不是她的孩子,她按照丈夫的想法管教他,根据丈夫的表现揣测他。
她已经尽可能成为一位严厉的老师,但依旧教不出满意的孩子。
额头触及冰冷的地面,他一瞬间有许多话,却最终只说道:“一切皆我之过。”
“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你现在臣不臣,子不子,如何在朝堂上安身立命?”养了这么些年,辛苓对他总归有几分感情,她也知道外边的风言风语,对他的选择很不赞同。
“我只是回到自己的位置。”
她一瞬间懂得了他的想法,叛徒之子,本就该被世人唾骂,声名狼藉再不为过。
可是他早已过继到武安侯名下,他生父的功过与他有何干系?
从窗户探入的一枝木槿花随风摇曳,它是这间屋子唯一的错漏,因沈策到来而来不及剪下,辛苓看着紫色的花萼,秩序被破坏的烦郁令她想要结束对话。
“你的所作所为,都印证了侯爷对你的预言。”
-
沈策的奏折最终经过了萧蕴龄手上,她将大臣上书奏折送到长公主桌案上时,长公主并不在殿内。
熏香由花汁提炼而制,香甜清新的味道飘浮在殿内,令人更加耳聪目明。
萧蕴龄的视线在那份她翻开又合上的奏折上逗留。
他们的关系闹得这般僵硬,无半分转圜余地。
“掌记大人,文书可是有错漏?”宫女见她神色思虑,遂上前询问。
萧蕴龄将手指缩进宽大的袖子里,她浅笑着摇摇头,在宫女的目光中从桌案前离开,她的心脏一声声撞击耳膜,令情绪愈发紧张。
萧蕴龄离开凉爽的大殿,灼热的阳光炙烤着她,她将手从袖子后伸出,莹白的手指在光下隐约发烫。
她起了将那奏折拿走的念头,但沈策破碎的眸光总出现在脑海中,她不该阻止他的决定。
萧蕴龄无奈地笑了笑,随即脚步轻快地回到司记司。
“掌记大人,方才有人给您送来书信。”女史指了指她书案上的信封。
萧蕴龄与她道谢,她坐在自己的桌前,信封上空无一字,她对着窗口光线观察,也只在里面看到了纸张的痕迹。
揭开蜡封,从里边抖落出一张折叠的薄纸。
女史讶异地看着萧掌记突然变得没有血色的唇,她好奇上前,掌记手中的信纸被她的手掌压在桌面上,似乎只有寥寥几字。
“我无事。”萧蕴龄勉强地婉拒了女史的好意。
待女史离开后,她将手掌移开,普通的雪白信纸上,只写了“许久未见,久待君至”八个字,若是女史还在,便会发觉字迹与萧掌记平日所书有些形似。
她开蒙习字时,临的是萧敛竹的字帖。
哪怕后来她自己稍作改变,但形体笔锋,都带着他的影子。
她离开永州将近三个月,但那些过去遥远得像是上辈子发生的事。
她将誉王府遗忘,可誉王却记挂着她这个在京城“风光无限”的女儿,偶尔有家书告知她一些府内情况。
王姨娘的病情有所好转,她总坐在幽宁院门口,旁人都说王霓是在等萧蕴龄回来。
萧令涵与萧蕴晴待字闺中。萧蕴晴推拒了许多郎君,她势必要为自己挑选一个比沈策要完美的夫君,将愚弄她的沈策和萧蕴龄比下去。
至于萧蕴意,她被誉王嫁给边塞一林姓将领,已经长久没有消息回到誉王府,誉王也当自己没了这个女儿。
手中的信封被点燃的火折子烧成灰烬,掉落在香炉中,泛着零落星光,萧蕴龄看着那几个字被火光吞没,心中逐渐坚定。
太后也曾拿她的往事来威胁她,但此时太后躺在后宫华丽的床榻上,双眼未能睁开。
她既然能解决一次危机,也能解决第二次。
无论是谁,都不能破坏她得来的一切。
-
月下酒香四溢,竹影在青石砖上绘成水墨画卷,随夜晚夏风变换着姿态位置。
成瑞从门口回来时,便见主子已经有了醉意,他随意靠在藤椅上,眼神幽远。
成瑞劝说道:“您伤口未完全痊愈,莫要贪杯。”
“她还是没有来?”如花瓣弧度美丽的眼睛中迷蒙一片,月光让他显得更加孤寂落寞。
“她看到了我们的马车了吗?”他不死心地继续问着,他在马车外挂了她喜欢的荷花,又在马车内准备了华裳珠饰、绫罗绸缎,担忧她一路上无聊,他还将沿路采买的零嘴摆放在一旁。
成瑞并不喜欢那位令主子卑微伤心的女子,他如实述说当时情况:“她看到了我们的马车,也在车外驻足了片刻,但是转身离开了。属下驾车追上她,和她说明来历,可她却不理会属下。”他观望了萧敛竹的神情,继续道:“后来她被沈策抱上了马车。”
“沈策。”萧敛竹大笑起来,“司马昭之心!她那时便是被蛊惑了,才弃我而去。”
“她背叛了您!”成瑞急急道,他跟随的主子在其他时候总是明辨是非,但涉及萧蕴龄,他便一副昏了头的模样。
“不是,她是被迫的。”萧敛竹仰头看着弯月,也是这样的夜里,不过那时没有月亮,深沉夜色中,他还是看到了妹妹为他流下的眼泪。
他的妹妹,乖顺体贴,会因为他冬季练剑寒冷而将暖手炉塞入他怀中,自己忍受寒风刺骨,也会因为他纠结父亲态度时,从窗户爬入屋内安慰他。
府中众人遍寻他们不得,而他和龄龄躲在废弃柴房中,抬头看着窗外鸿雁高飞。
往事历历在目,她即使怨他抛弃了她,但她对他的感情却无法磨灭,他们从小相伴着长大,短暂分开后一切会回到正轨,她还会回到他身边。
“龄龄,我的龄龄……”
“您对她的感情不该如此明显。”成瑞是定王放在萧敛竹身边的人,他知道许多内幕,“总会有人生疑。”
“我知道。”
物什摔碎在地的巨响传来,周围归于安静不过一刻后,噼里啪啦的声音又接连响起。
是从另一间房屋传来的吵闹动静。
“让她闹吧。”萧敛竹无所谓地继续赏着月光。
第58章
萧蕴龄看过宫人端的菜肴, 确认无误后道:“送上去罢。”
趁着下一队人还未到来,她在圆柱后快速扫过宴席场景。
为彰显皇家天恩浩荡,这场招待萧敛竹的宴席办得十分隆重, 萧蕴龄本不负责这些, 但长公主令她跟着练练手。
目光与殿内刚到的萧蕴文对上, 萧蕴文欣慰自豪地望着她。
赐婚的旨意已经下达杨府, 府上十来人一同跪在门口, 接受皇恩的赐福。
萧蕴龄与沈策的婚事板上钉钉, 萧蕴文见她实在喜欢,便不再说些扫兴的话。
她自己出嫁时匆忙,虽然最后从王妃手中要到了属于王府女儿的那一份嫁妆,但各个婚嫁流程都从简进行。
萧蕴文自己有遗憾,便不希望萧蕴龄和她一般。妹妹在宫中忙碌, 萧蕴文就张罗着替她筹备,虽有皇宫的赏赐,但也需添些娘家人的关心。
萧蕴龄与她挥挥手,示意自己一切安好,之后又投入忙碌的宴会指挥。
殿内留有她的位置,但萧蕴龄估计自己是没有空闲坐下了,且她不想面对萧敛竹,因此一直躲在宫人中帮忙。
太监推开大门, 夏夜燥热气息从殿外迅速席卷进来, 伴随而来的是, 是一个青色衣袍的贵公子,他带着玉质发冠, 长袍利落风流,一双眼睛生得更是多情, 望过来时含着漫天星光。
殿内宾客一瞬间忘了注意他的身份,只打量他出色的外表,直到太监通传他的名字,才纷纷回来神来。
萧敛竹没有爵位和官职,但他是今夜的主角,位置被布置在距离长公主最近的右下角,他抬头望了一眼高处的宝座,贵人还未到来。
接触到旁人打量的目光,他只勾起嘴角笑着回应,坦坦荡荡的模样,倒是令那些偷偷观察他的女子羞红了脸。
被他那双眼睛注视着,总有被放在心上珍重的错觉。
京城热议了几个月的流落皇子,竟然生得这般文弱潇洒。他不像是来争权夺势的,倒像个无忧无虑的贵族公子,只想领回属于自己的爵位封地,之后便能安心寄情于风雅。
萧蕴龄看着收敛锋芒的旧人,心中警惕,她对这样示弱的萧敛竹感到陌生,对他的目的愈发琢磨不透。
既然想要低调,为何还不愿意放过她?
他们的事情闹开了,只是两败俱伤的下场。
除非他真的无心皇位,可十来年的执念,怎么可能忽然放下?
萧敛竹怀疑地转过身,但身后是觥筹交错的官员与妇人们,再往后只有几根漆红圆柱。栩栩如生的飞龙盘旋在上,他在那龙脚上停顿片刻,之后若无其事地回头。
皇帝与长公主似乎被其他事情绊住脚步,宴会按时开始,但高座仍然空着。
散落各处的冰鉴使得大殿内温度适宜,宫人鱼贯而入,果香与酒味飘荡在大殿上。
宫殿中央,舞女穿着艳红舞服,水袖蜿蜒在地,如鲜红的血液汇集成河流。
交谈声渐渐安静下来。
咚――咚――
水袖荡起波纹,敲响沉闷鼓声,一声声急促地响在耳边,令心脏随着鼓声节奏紧张地颤动。
一时间大家神色各异。
萧敛竹自从踏入萧华的地盘,无人敢与他主动交谈,他与热闹喧嚣的氛围分隔开,安静喝酒的模样也笼罩了几分落寞。
“给我老实坐着!”安乐侯夫人在桌案下掐着女儿的手臂,见她仍然想要用另一只手端起酒杯,安乐侯夫人一把将她的杯盏抢过。
动作幅度大了些,使得杯口倒下,酒液尽数浇到林筝仪裙摆上。
声响吸引了隔壁夫人的注意力,她讶异地看着红色酒酿染在碧绿裙裳上,声音不自觉地放大了许多:“这是怎么了?”
话音刚落,便见那位京中有名的安乐侯府大小姐脸色更黑。
“倒酒时没拿稳,我先带她去换身衣裙。”安乐侯夫人得体地笑着,从座位上拉着女儿离开。
她们的身影远去了,周围的人才幸灾乐祸地笑了起来,看好戏地问道:“又是谁惹得大小姐不高兴?”
林大小姐不高兴,总要叫他人出丑,其他人也只敢在她离开后才私底下笑话几句,毕竟要脸面的人总要避着敢撕破脸皮的。
林筝仪往回望着人群,竹子般高洁不屈的男子如鹤立鸡群般,周身气质与喧闹浓重的京城格格不入,他身上带着春暖花开处的和煦,总令她联想到江南的绿意。
配殿为贵女休憩准备了一应用品,屏风隔开整理仪容的区域。
被分配到配殿伺候的宫女硬着头皮给林筝仪穿衣,贵人神情不耐,一把拍开宫女的手,自己从包袱中扯出衣裙。
备用的总不比刚才那身合她心意,林筝仪着急回到宴会,却令繁复的衣带缠绕成一团,越解越令她烦躁。
砰的一声响起,是上前帮忙整理衣带的宫女被推开撞到屏风上,带着木刻屏风轰然倒地。
安乐侯夫人额头青筋直跳,她挥挥手,令碍事的宫女下去。
“都怪你!”林筝仪将衣裳扔在地上,对着母亲埋怨,如果不是母亲阻拦她,她也不至于狼狈至此。
方才她身上青红混乱成一片的模样不知被多少人看了去,她们定然会在她离开后议论。
安乐侯夫人弯腰将地上的外衫捡起,强硬地披到林筝仪身上。
“嘶――”林筝仪痛呼一声,是安乐侯夫人系衣带时手中的金镯勾到了她的头发,发丝挂在了宝石缝隙。
侯夫人力气未减,随着她手腕起伏,被勾住的头发被扯着断裂。
林筝仪手捂着头皮,终于看到了身后母亲的表情,平淡的一眼便她不敢再乱动。
安乐侯夫人将她衣带解开系好,她退后一步,上下扫了几眼确认没问题才放下心。
“出发前已经多次警告你,不要给我惹事。”她低头将手镯上的长发捡出,轻飘飘的发丝落在地上,“不然我立即让人送你回去。”
“我只是见他太可怜了。”她反驳道,她只是想敬一杯酒。
安乐侯夫人看蠢货一般看着她,“你私底下想怎么可怜他我无法管教,但明面上你别和他扯上关系。”
林筝仪不以为然地点点头。
再回到宴席时,林筝仪只安分地看向萧敛竹几眼,母亲盯着,她不敢再主动。
只是他总望过来这边,林筝仪一抬头便能与他对视。
那人说要帮她在萧敛竹面前美言,看来她没有违约。
萧敛竹目光在贵女堆中停留,萧蕴龄被封郡主,本该是她们之中的一员,可是他找不到半点熟悉的身影。
寻找的目光不情愿地看向沈策的位置。
他的位置还空着,萧敛竹吐出一口浊气。
他不可避免地想着他们是否正待在一处,他们又会做什么。
旁人眼中,在激烈的鼓乐中,那身世传奇的先帝亲子眼神愈发空寂孤独。
盛大的宴席说是为他而准备,但长公主与皇帝至今未到,在场无一人敢与他攀谈,被冷落至此,这还未封王的萧敛竹也过于难堪了。
佳肴美酒已上完一部分,剩下的需等长公主到来才会继续端上。
萧蕴龄坐在宫殿背面的石砖上,忙里偷得片刻空闲。
宴会上的乐声被身后厚重的墙壁隔绝,但仍能听到古琴的锵鸣。
作为宴席乐曲,破阵曲的肃杀气息过于浓郁了。
有人撩起官袍坐在她身旁,萧蕴龄仍望着穹顶的星辰,她闻着来人身上不明显的檀香味,习惯地靠在他肩膀上。
“坐在这狭小砖块上,不符合沈将军的身份。”
“萧掌记不介意,我又有什么可在意的。”
萧蕴龄低声笑了起来,她担忧声音被他人听到,便捂着嘴靠在沈策怀中。
耳边传来胸腔的振动,萧蕴龄恼怒道:“你别笑了!”
她一听见沈策的笑声,就更止不住想笑了。
宴会的鼓声雄浑苍茫,琴声激越高昂,一声声逐渐震慑人心。
可他只听到女子精致步摇的泠泠脆响,随着她努力抑制的笑声轻盈欢快地跃动。
“长公主还有多久来呢?”萧蕴龄拭去眼角笑出的泪水,侧身面对着沈策而坐。
沈策替她将歪斜的珠钗扶正,“这一曲奏完。”
35/56 首页 上一页 33 34 35 36 37 38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