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我们该回去了。”萧蕴龄从石砖上起身,她将垫在石头上的帕子拿起来,面上带着些许骄矜:“萧掌记可比你讲究多了。”
走到宫殿拐角,人声逐渐清晰了。萧蕴龄松开沈策的手掌,在他不满的眼神中,萧掌记迅速回归自己的职位。
萧敛竹看向姗姗来迟的沈策,出于直觉,他第一眼便发觉沈策和在永州时不一样。
他身上多了些……活人气?
萧敛竹见沈策发现了他的打量,遂向他举杯,隔着过道,沈策端起酒杯与他隔空相碰。
观望的官员心中猛地一跳,这两人有过什么交情吗?难道是沈策比他们先得知了长公主的态度?
一时间各种猜测在坐席间传递,他们踌躇着,不知是否该先示好,既怕自己是第一个冒险的人,有担忧落后他人半步。
直到大门被打开,太监高呼“皇帝与长公主到”,他们才暂缓脑中思虑。
萧敛竹臣服地跪在那两人经过的走道旁,余光看着皇家华贵的衣摆从他面前行走过。
第59章
萧期转过头看身侧的皇姐, 见她一脸平静,便按捺下心中的话,安静地等待她发言。
萧华目光淡淡地落在那青衫男子身上, 他虽坐着, 但不难看出他站起来时高大的身形, 那是和皇帝不同的臂膀与体魄。
她已经三年没有见过成年的兄弟了。
对于这个冒出来的弟弟, 萧华本能感到厌烦。
本来那些迂腐臣子就看不惯她, 失望萧期的傀儡处境, 现在有一个更年长的兄弟出现,他们仿佛又多了新的希望。
“皇弟?”萧华语气散漫地问着萧敛竹。
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随着长公主的话放在萧敛竹身上,他脸上带了些许无措,但又被行云流水的动作掩盖。
萧华眼睛微微眯起,看着他带着些许紧张和错漏跪在地上。
“萧敛竹拜见陛下、长公主殿下。”
萧期突然接触到长姐的眼神, 忙放下手中的鹿肉,“平、平身罢。”
他总担心长姐觉得他和萧敛竹有联系,语气动作间全是对萧敛竹的疏离,不敢与他有过多对视。
待萧敛竹回到座位后,萧华才继续问:“一路舟车劳顿,可有不便之处?”
她神情仁慈,语气温和宽厚,像是一位体恤下民的掌权者。
萧敛竹心中为她的惺惺作态感到鄙夷, 这一路上他遭遇了几次刺杀, 那些刺客不致他于死地不罢休, 和苍蝇一样尾随不断。
除了萧华,谁会派出那么多杀手。
“一切无碍。”宽大的袖子垂下, 他双手交叉在身前,在座上又行了一礼, 感恩长公主的关心。
对话暂时停止,新的歌舞开始。
靡靡之音在殿内响起,乐声轻扬柔婉,舞蹈优美婀娜。经历了方才勇猛激进的表演,再听到这样舒适和缓的音乐,殿内之人无不懈怠下来,绷紧的弦得以松弛。
萧华以箸敲击杯口,轻飘飘的声音只有坐在她身边的萧期听到,他的视线落在上下摆动的银筷上,呼吸也跟着一顿一顿。
他估摸着长姐并不乐意给这位兄长封王,但兄长的传奇经历已经传遍天下,她架不住部分臣子和叔叔们的压力,也无法堵住天下悠悠之口,妥协之余只能给兄长些警告。
一舞终了,看客脸上还带着忧伤之色。
萧敛竹咬破舌尖,才从那颓唐无望的情绪中清醒。
听到长公主的声音,其他人才以袖掩面整理心情。
“你在外流落了二十年,现回到家中,总不能继续以平民之身生活。”萧华淡笑着看向萧敛竹,“是否有看中哪块地,长姐赐给你。”
萧敛竹垂眸看向台阶边缘,他似乎不为这个大方的提议所动,他面上依旧平静,但颤动的手掌泄露了他的故作镇定。
他将自己伪装成惧怕天恩,却又不表露半分害怕的矛盾模样。
在场的人自然看出了他隐藏的紧张,但这份紧张是否真实便不得而知了。
“能够被皇姐认可,已经是莫大荣幸。”
“你觉得回来皇家让你很荣幸,难不成从前在誉王府,誉王对待你不好?让你觉得终于摆脱了他这个不幸?”一臣子出言质问。
誉王不是他的生父,但养育之恩怎能忘却,萧敛竹若是不能回复他的质疑,忘恩负义的罪名便要跟随着他了。殿内窃窃私语,等待萧敛竹的回答。
他在誉王府不被重视,有着满身才华却只能屈居王妃生的嫡子之下,誉王府对他有什么恩情可言。林筝仪皱眉不满,但被母亲看着不敢出言反驳,只愤恨地咬牙低骂。
在其他人质疑的审视中,萧敛竹缓缓开口道:“誉王对我有教养之恩,我没齿难忘。但我经历复杂,留在誉王府恐让有心人做文章,令誉王陷入困境。能够被皇家认同身份,对誉王,对我来说都是无上幸事。”
萧蕴龄听着殿内的辩驳,稍稍放下心来。
他愿意为自己的身份争辩,说明他仍然未放下自己执着的大业,只要他需要正统的血脉身世,便不会主动抖落他们之间那点事。
她望着璀璨夜空,感到懊悔。她怕是被太后诓骗了,那位在后宫见多了爱恨纠葛,通过三言两语令她自乱阵脚。
“既然你没有想要的封地,便赐汤州,封为康王罢。”萧华敲定这个宴会的任务。
汤州称不上富裕,但也不是荒凉偏远之地,夹在西北边境与京城之间。
只要他安分,那处便是安全之地,但他若是有二心,西北大军即刻能南下控制汤州。
萧敛竹恭敬地感恩赏赐,大殿上高呼皇恩浩荡的声音响彻云际。
-
六月十五日是开国皇帝生辰,从六十年前开始,这一天不设宵禁,京城百姓皆可在夜间出行游乐。
金吾卫彻夜巡查,震慑心怀不轨之徒。
“主子,前面人群密集,马车无法通过。”马夫的声音从车外传来。
沈策打开车窗望去,街口人头攒动,在等待游行花车经过。
“要不要下去看看?”他问着萧蕴龄,手掌仍然摩挲她的脊背。
她蜷缩在马车内的坐垫上,头枕着他的腿,闭着眼休息。
萧蕴龄睡得浅,一听到他的话便醒了过来,她抬头看向四周,如绸缎光滑的乌发随着动作从沈策腿上滑落。
她从沈策身上离开,听着外边的喧闹,她好奇地从窗户向外看去:“这是怎么了?”
“他们在等花车。”
花车上会有男女扮成的十二位神明,像人群挥洒供奉在神像前的圣水。
百姓将接到圣水视作得到了神明的祝福,他们也会将手中鲜花插在花车四周来祈福。
“我想去。”萧蕴龄从前只听说过京城的这个活动,还未真正参与过,顿时雀跃起来。
她快速给自己梳了最简单的发髻,回头见沈策在盯着她的动作。
“无事。”沈策回答她眼中的疑惑。
他推开车门,从车架上踏落在地,而后转身握着萧蕴龄的腰将她抱下来。
听说花车还有一段时间才来,萧蕴龄不需要挤在前面供奉鲜花,因此她没有在原地等候,而是先远离街口到其他地方。
火龙向高空口吐烈焰,引起旁观众人的一阵叫好,又有自称仙人之士变换容貌,几息之间从耄耋老人成为美貌妇人。
萧蕴龄看着连声惊叹。她右手挽着沈策,左手拿着冰糖葫芦,被他护着才不至于与他人相撞。
“你要吃吗?”她将糖葫芦伸到沈策嘴边,见他摇摇头,便自己咬了一口。
酸甜中带着点苦涩,其实并不好吃,但因为周围欢快的笑声与肩膀上护着的手臂,她觉得这裹了糖的山楂吃着也另有一番滋味。
“花车来了!!!”
人们奔走相告,很快人流汇聚到街口,沈策看着密集的人群,并不喜欢她过去。
但萧蕴龄已经拉着他的手臂往前走去。
女郎未带帷帽,容颜娇美,衣着华丽,行走在长街上,总能引来注意。
旁边隐晦的打量接触到她身旁男子凛冽的目光,皆吓得快步离开。
从前她是蒙尘的宝石,只被他一人占有,但自从她出入宫廷,这颗宝石身上的黯淡逐渐被拭去,越来越多的人注意到她。
不该同意她不戴帷帽的。
萧蕴龄并不知道身后的男人在如何打算教养她,她正担忧着错过花车。
扮演的神明坐在一人高的车架上,车架四周已经被各色花卉淹没,随着花车向前在不断增加花朵数量。
空中晶莹的水珠如焰火四散,人们簇拥着用手去接车上用柳枝撒下的水珠。
她也试图去接,但因处在人群最外圈,她伸长了手臂都未能接到一滴半点。
“龄龄。”
喧嚣中,那熟悉的称呼清晰传入耳朵,萧蕴龄踮脚的动作顿住,手指被吓得蜷缩,那露水便擦过骨节掉落在地面上。
她难以平衡,脚尖往一旁歪斜,眼看着要摔倒在前面人群中,手臂上的力道往后使得她不至于撞到其他人。
萧敛竹嘴角的笑容消失,他看着妹妹倒在另一个男人怀中,正泪眼盈盈地望着那人,她这副模样,总是招人喜欢的。
萧蕴龄无措地看着红色糖衣粘上了沈策的衣襟,他换了玄色衣裳,看着不明显,但她忍受不了片刻他身上有这种粘腻的东西。
对吓得她摔倒的始作俑者,萧蕴龄带了几分迁怒。
“康王殿下,找我是有何事吗?”
听出她语气的隐隐不耐,萧敛竹脸色彻底沉下。
“许久未见,希望一叙。”他意味不明地说道,“妹妹该不会忘了我这个旧人罢?”
他在“旧人”二字加重语调,旁人不知,萧蕴龄却知道他这个词的意思。
她已经断定萧敛竹不敢将事情公开,因此不愿意与他有过多交集。他做的事情太危险,她现在不需要再冒险了。
萧蕴龄拒绝道:“我和未婚夫还有事情,还望康王见谅。”
“沈将军。”萧敛竹并不在意她的回答,他看着她身边存在感不容忽视的男人,笑着问道:“我与她叙旧,你可否回避。”
萧蕴龄蹙眉看着他们两个,她握紧沈策的手,轻声道:“我们回去了。”
她迈开一步,却不见沈策动弹,萧蕴龄转过身体面对他,认真地辨析他的情绪。
他们站在街口,身后是满街的璀璨灯火,高高在上的神o悲悯众生,撒下虚幻圣水。
高举的手臂,攒动的头颅,化着夸张妆容的神明,与飘荡的各色灯笼组成光怪陆离的景象。
在这场绚丽荒诞的幻境中,他背对着众人,垂眸凝望她。
她便知道了这两个男人在这一瞬间达成了某种共识。
第60章
花车缓缓前行, 随行的百姓跟在四周往前涌去,方才人声鼎沸的街口只剩下稀稀疏疏的几个游人。
萧蕴龄回眸望着身影远去的沈策,他最终停在街边一商贩摊位前, 摊主热情地招呼他, 他也驻足挑选着商品。
他对她这样放心?
萧敛竹默默注视她魂不守舍的模样, 他们不过认识不到半年, 她竟然对沈策在意到这种程度。
他们沿着巷子往里走, 停在枝繁叶茂的古树下。
这里视线开阔, 能注意是否有人偷听,也能看到繁华处的人影。
“他已经走远了。”萧蕴龄提醒他,“你想和我说什么?”
“龄龄,何必对我如此生疏。”
萧蕴龄避开他靠近的手指,她表情疑惑, 眉头蹙起:“我亦不懂,事到如今哥哥还不愿意放过我,你是想要报复我吗?”
“不是。”他目光悠长地看着人来人往,少男少女的脸上浮现愉悦神色,因共同度过一个节日而心满意足。
从前他也拥有过这种喜悦,只是太过寻常,所以他忽略了。
“我们恢复从前的关系。”他以一种理所当然的语气说道,似乎他们只是一时赌气才疏远。
沈策已经走到了下一个摊位, 萧蕴龄收回视线, 她叹息一声, 对他的言语感到可笑:“不可能了,你是王爷, 我是郡主,我们都有自己该做的事情。”
“你该做的事是指嫁给他吗?”他脸上浮现笑意, 萧敛竹和她在一起生活这么些年,自然知道她希望给自己寻一位如意郎君,“你的眼光总是不好,你的上一个未婚夫是个无名商人,现在的未婚夫是家族弃子。我宠你爱你,不是让你嫁给别人的。”
他的指尖还是触碰到女子发髻上垂落的步摇,白糯的珍珠连成珠串,在他手心摊开。
“从前这些都是我给你买的,现在是找到了新的高枝,用上更好的料子了。”
指尖又抚摸着玛瑙耳,落到她身上金线绣成的海棠花。
他的妹妹,向来体贴别人的心意,从不吝啬自己的关心和财物,可她也有着少女的虚荣,总想要更好的、最好的。
“你用的不也是我父亲的钱财。”萧蕴龄拂开他的手指,目光RR:“哥哥便不要拿这些从誉王府转交到我手里的东西说事了吧?”
这些矛盾是从前他最在意的,总因自己不是誉王府的人却花着府内用度而羞恼。
萧敛竹未被她激怒,他今非昔比,那些金银俗物,在权势地位面前不过尘土,已经入不了他的眼。
“殿下如果是和我说这些事,那我先告退了。”
萧蕴龄随意行了一礼,转身去寻找沈策的行踪。
“他知道我们的事吗?”身后的警告不急不缓响起,“知道我们也曾夜里同游、也曾拥抱亲吻……”
珍珠流苏划过迷离夜色,随着她转过身子而在耳后摇晃,她的表情从愠怒到平静,也不过片刻。
“他性格高傲,但说不定他愿意接受不忠的未婚妻。”他继续嘲笑她道。
萧蕴龄看着越来越陌生的萧敛竹,不曾想他愈发无耻了。其实在他利用她的名声为自己洗脱嫌疑的时候,她就应该对他有更多新的认识。
“嘴唇和嘴唇触碰算什么亲吻。”她冷笑一声,“哥哥还是找个女子教你什么是亲吻吧,别惹了他人笑话。”
萧敛竹的脸色随着她的话语沉下,她不顾他的怒火,困惑地问他:“堂兄妹怎么可能接吻?这传出去轻则被骂几句不顾人伦,重则被怀疑血脉关系。你说是吧,堂兄?”
萧敛竹目光阴沉地看着她离去,她自以为抓到了他的错处,便肆无忌惮地挑衅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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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开了古树盘根错节的空地,随着灯火一同出现的是沈策的声音。
“萧蕴龄。”
他从她身后突然出现,倒是吓了萧蕴龄一跳。
“你吓到我了。”她娇嗔着抱怨,眼中含着被吓出的惊恐和眼泪,又因看到熟悉的人而产生依赖。
珠串在脸颊边扫过,扬起莹白光泽,他为她选的首饰,总令她显得纯净无害。沈策抱住萧蕴龄扑过来的身体,夏日衣裳轻薄,他手掌的温度熨贴着她的后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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