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知道牢狱中的囚徒如何接受自己的结局,他只觉得心中不甘,他不甘心萧蕴龄平静的语气, 不满她阅尽千帆的恍然。
她一副自己将要继续前行的模样,独留他被困在牢狱中。
她可真是傲慢,事情不由他开始,也不由他决定结束。
“适不适合,不由你说了算。”沈策沉声道,他不敢看着她,既怕自己眼中的情绪被她知晓,又怕看到她对他的厌恶。
他强撑着一厢情愿的固执, 仿佛还是他们之间的掌控者。
萧蕴龄不在意沈策的反对, 他应该是不喜欢她的, 但是他喜欢掌控她,所以无法接受她的不听话。
如果她养的猫闹着要离开, 她也是不愿的。
萧蕴龄将脸埋在狐裘毛发中,白色的长毛温暖柔软, 裹在身上抵御冬日的寒冷,可惜这不属于她。
她在繁华中迷了眼,一时没有察觉周围的陷阱。
她站起身,将它从身上脱下,刺骨的寒风瞬间穿过衣裙刮过皮肤,她克制冷颤,将它递到沈策面前。
沈策抬头看向她手中折叠的裘衣,顺着手臂看到她坚定认真的脸,她说道:“其他东西我会送回去的。”
他被气笑了。
油纸伞被他扔在一旁,萧蕴龄刚转身准备离开,便被他扯住手腕,飞雪落在她的睫毛上,随着眨眼的动作而往下飘。
“你心中到底如何看待我?”即使他们真的结束,他也不至于向她讨要送出的礼物,更何况他们不会结束。
他动作不算温柔地将狐裘披回萧蕴龄身上,给系带打结时手指擦过她裸露在外的脖子。
方才他的冷静与克制都是虚幻,此时他眼里燃着怒火,不顾她的意愿将她困在手臂之间。
皇宫中他仍然不管不顾,如果她真的嫁给他,那她只是案板上的鱼肉。
察觉萧蕴龄的挣扎,沈策提醒她:“你我婚约,是赐婚。”
萧蕴龄表情怔愣,手指停顿在沈策的手臂上。
她想和沈策划清界限,却忽略了他们早已被绑在一起。
她失踪月余的期间,萧蕴文出面道她在府中养病,虽然平息了一些猜测,但许多人都不相信她还活着。
直到她重新回到人们的视野中,可是关于她和沈策的婚事却备受关注,这场开始于沈策离开家族的赐婚,因她姨娘的过世而推迟。
沈策松开手,她魂不守舍,显得他要挟她的举动更加无耻,他只能说道:“一切等我回来再谈。”
他几乎是落荒而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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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下最要紧的事是西北的战事,萧蕴龄的感情显得微不足道,所有人都在忙碌,她也是,她和沈策之间的烦忧被淹没在朝堂的唇枪舌战中。
不到一年的时间,接连两个藩王造反,虽然大臣不敢直接挑明,但他们认为是萧华不足以令他们臣服,朝堂上提及皇帝年龄渐长的声音越来越多,民间不似臣子需要顾虑,对萧华的讨伐在推动下愈盛。
萧华铁血手腕,应对这些事早已有了经验,一时间人人自危,既担忧远处的战事,又害怕长公主的怀疑。
萧蕴龄侍奉在萧华身边,亲手递上了许多臣子私下不当的言行,旁观了他人的人生起落。
她无法理解这些人为什么不愿意拥护长公主。皇帝性情怯懦,平日只知玩闹享乐,而长公主夙兴夜寐从不懈怠,无论从哪方面评价,长公主都是最适合掌握大权的人。
“他近日在忙什么?”萧华问身旁的宫女。
宫女恭敬答道:“陛下每日往返太后宫中,其余时间常让宫人扮作市井百姓与他玩乐。”
宫女面上未显,心中却对帝王感到轻蔑。他让人在皇宫布置了一条与城内相似的街道,宫女太监穿着布衣,一些人作商贩吆喝,另一些沿街买物,皇帝自己也打扮成平民模样,与摊贩讨价还价。
萧华便不再问了。
敌国侵扰边境,驻扎在西北的大军不能随意调离,萧华最终决定让老将淮郡王袁明清与沈策率领中央军平叛。
大军出发的前一夜,正务殿的灯燃了许久,萧蕴龄站在萧华身后的暗处,听着他们筹谋。
她垂眸盯着地面,落在她身上的视线却总不能忽略,沈策进门前和她说的话又响在耳边。
一切谈论结束后,萧华与臣子陆续离开,萧蕴龄走得慢,她到宫门时,沈策已经等在哪里。
他和她说会一直等到她来。
萧蕴龄容易心软,沈策见她到来时嘴角扬起笑容,在夜里不明显。
萧蕴龄在他身前两步远处站定,深夜的寒风穿梭在宫道之间,吹得他们身上的衣物猎猎作响。
她将汤婆子抱得更紧些,催促道:“你要和我说什么?”
风如软刀子似的刮过她的脸颊,但很快就消失了,她被抱到一个不温暖的怀抱中,冰冷的绸面贴着她的脸,衣物下的心脏一声声沉稳地敲进她耳朵里。
“让我抱抱,说不定以后抱不到了。”沈策贪婪地闻着她身上的味道。
他的语气有点可怜,萧蕴龄叹息着软下身子,她借由沈策抵挡风霜,神情不快道:“你何必说丧气话。”
他又不是第一次上战场,说得好像再也回不来一样。
冬夜里除了当值的宫人与侍卫,其他人早早卧入温暖的被窝,沉浸在睡梦中。
狭长的道路上,两旁宫墙高耸,几盏宫灯映出雪花和红墙,他们的影子被拉得很长。
萧蕴龄安静地被他抱着,相贴处很快泛起暖意,她心中好奇沈策为何非去不可,萧华本不打算让他去的,是他自己主动请缨。
她心中有隐约的答案,但是她不想提及,他们之间的问题不是萧敛竹,她说得再多只会引起徒劳的争辩。
沈策不在萧蕴龄面前谈论有关他们继续或结束的话题,但不代表他没有思索她的话。
她既说明了和萧敛竹无关,他便尝试信她,但不代表他能够无视萧敛竹的挑衅。萧敛竹不远千里送来旧物,恐怕也有今日的算计,萧敛竹想要他死在面前。
对沈策而言时间流逝得飞快。
他从前远行并无牵挂,今夜却想要与她告别。
“回去吧。”沈策松开她,他的声音在夜色中十分温和。
次日,萧蕴龄站在城墙上看着大军远行,一眼望去满是密布的士兵,但最前面的将军依旧醒目。
萧蕴龄从不担忧沈策,她对他最初的认识来源于他在战场的传说,在她了解他之前,他已经是她心目中骁勇善战的将军。
她不合时宜地想起父亲对战争的取笑,他们这些养尊处优的贵族不必冲锋陷阵,无需担忧战火让他们失去一切。
可是沈策呢?
她心头一跳,为自己突如其来的悲观感到懊悔,连忙无声地祈求神佛。
城墙上无人在意站在一旁的萧期,他登基三年,今年才十岁,比大权在握的长公主小了二十五岁。
萧期默默望着离去的军队,面容仍然显得稚嫩。
他是一个懦弱的皇帝,也是一个没有才能的皇帝。
他出生时母后只是后宫里不起眼的嫔妃,在哥哥们激烈斗争中艰难地护佑他长大。
太后总能适应各种环境,后宫处境困难她便伏小做低讨好宠妃,宫变后他们要拥护她的儿子为帝,她便推着儿子坐上龙椅,之后她开始想要成为名正言顺的太后,于是积极联络大臣。
他过于懦弱,从不敢违抗长姐的命令,不敢与她争夺。他也太过无能,即使他不断退让,依旧无法保护母后,甚至连为她彻查真相都做不到。
萧期站在萧华身侧,偶尔有臣子看到他,但他们的皇帝一脸困倦,眼神涣散地打着哈欠,实在是登不上台面。
萧期看着萧华游刃有余、理所当然地勉励军队、命令朝臣,他并不在意,只是安静地当着他的傀儡皇帝。
所有人都习惯了他的昏庸,正如他们习惯了皇帝身边站着长公主,习惯了朝堂上沉默不语的帝王,习惯所有奏折都送往长公主的桌上。
第84章
塞外的风沙挂在脸上, 吹不散无际的肃杀与荒凉。一眼望去总是无边无际的黄沙与石头,遥远处是千年不化的冰川。
经历了最初的一战,将士不似出发时信心高涨。倒在沙场上的尸体面容模糊, 脏污覆面, 他们将其掩埋, 总认为刚刚埋下的人从前见过。
回到营地后, 能够休息的人躺进帐篷, 裹紧被子疲惫睡去。
主帐篷的将军们不敢松懈, 就着舆图又商议了许久,这次谋逆定王准备许久,他们不能轻敌。
沈策走出帐篷时,月亮已上中天,向着穹顶弥漫白色寒霜, 吐出的雾气蒙蒙地变淡,他的身影与夜色融在一起。
他们一路行来,寒冷不变,但雪却渐渐停了,风花雪月留在了远处的京城,塞外只有从不停歇的风沙。
他抬头望着这一轮难得的明月,才从亡灵的包围中得以暂时脱身。
他下意识猜测萧蕴龄的想法。离开前的最后一面,她已无外露的情绪, 与他道别时也只是像对一个普通故人, 不知此时她是否希望他回去。
三千里之外, 金碧辉煌的皇宫早已进入安静夜晚,香料将寝殿熏得充斥浓郁果香, 地龙源源不断地输送暖流。
萧蕴龄从梦中睁开眼,她没有睡意, 遂披着外袍坐在窗边,透过朦胧窗纸,她看到屋外仍在飘雪。
她心中是万籁俱寂时的安宁,不为温饱操心、不为前途担忧的日子,像温热的泉水一般缓缓从手中流逝。
她几乎忘记了沈策还在战场,也忘了自己身上有一桩婚约。
但白天许霜音的到来唤醒了她的烦忧。
许霜音随她的母亲进宫,萧蕴龄在暖阁中见到了她。
上一次她听到许霜音的消息时,她还被沈策困在山上。许久不见,许霜音的样貌没有变化,她依旧是大家族得体的女儿。
“从前他人说你们天生一对,我并不认同。他的情绪总是浅淡,我无法想象他爱慕一个人时的表现,可他和你结下世俗的婚约。”许霜音望着无尽的长廊,眉目间拢着疑虑与纠结,“后来你失踪了,我见他没有悲伤的情绪,不知为何却感到失望。”
她审视自己的情感,为自己的隐秘的期望感到羞愧,又因为沈策不符合她的想象而失落。
许霜音自顾自说了一段莫名其妙的话,离开时她的忧愁消解,萧蕴龄却因此想起了沈策。
她想沈策果真是行事无所畏惧,他囚禁了她,却不在外边掩饰言行,哪怕他面上作些为她担忧的神情,都不至于让许霜音发觉异样。
他总是如此,只顾自己。
周围太过寂静,这样的环境容易让她回忆混乱与荒唐的一段时光,每当她想起沈策时,在金线交织中充满欲念的那双眼睛总会闯入她的脑海,恐惧立即冲破其他情绪,占据她的心神。
萧蕴龄扶着窗沿艰难呼吸,她不能再被他控制。
驿使骑快马将捷报送来时,萧蕴龄不知道自己应该是什么心情,她期盼战争早点结束,但她希望迟些见到沈策。
萧华高兴地笑出声。
此时是戌时时刻,宫门已经下钥,但捷报仍然送了进来,可见她的重视。
他们会赢吗?萧蕴龄收拾书案上成堆的文书,内心思索不断,她不懂战事,但萧华的情绪在这些日子逐渐和缓。
萧蕴龄抬头往高座上望了一眼,萧华脸上还带着喜色。在沈策和她之间,长公主定然是偏向沈策的,如同沈策所说,她无法解决赐婚一事。
她当初看中了沈策的心存死念,不曾想他后来越来越乐意生活,因此她被沈策的生命困住了。
回去寝殿的路上,她碰到了梁妙,太后的外甥女,皇帝未来的妻子。
萧蕴龄在佛寺时与她同住过一段时间,那时梁妙胆怯羞涩。自从太后昏迷不醒,她便入宫照料太后,有了管理一宫事宜的经历,梁妙待人接物更加娴熟,佛寺中的形象已然模糊。
梁妙身旁的宫女提着宫灯,在横亘的红梅枝条间,宫女轻声提醒她等待的人将要经过。梁妙从梅花中收回视线,清浅的一眼落在款款行来的女子身上。
她出声唤道:“郡主,是否得空一叙。”
萧蕴龄很乐意与她来往,但现下时机不对,她行走的脚步放缓,被厚重外衣笼罩在里面的手将汤婆子抱得更紧些。
她推辞道:“夜已深了,改日我再拜访梁小姐。”
梁妙闻言并无太大反应,她只是轻微笑了笑,语气体贴道:“你任何时候都可以来找我。”
她目送萧蕴龄的身影远去,宫女对萧蕴龄的态度感到不满,抱怨道:“她不过是暂时被殿下留在宫中,对您的态度却这般傲慢。”
梁妙往太后宫中走去,不被宫女的言语影响:“我不过是个传话的,不必在意她的态度。”
太后床前,萧期仍然坐着,亮如白昼的拔步床内,侍奉的宫女更加小心。
梁妙见到他的身影,呼吸一滞,她习惯了皇宫的一切规矩,却还是无法坦然地和皇帝共处一室。
她恭敬地对他行礼,比她小四岁的少年审视她的礼仪,认为周全后才抬手让她起身。
梁妙在礼仪上下足了功夫,为了不再让萧期觉得她不规范的言行是因为心中对他不敬。
“她见你了吗?”他的声音褪去稚嫩,在这个阶段显得粗噶嘶哑,总是不断提醒她皇帝还是个未完全长大的孩童。
梁妙摇摇头,愧疚道:“她不愿意和我多言。”
她说着,接过了宫女的活,动作仔细地给床上的太后整理被褥。
太后的面容憔悴灰败,双颊消瘦地凹陷,已经看不出来她曾经雍容的模样。在这张重工制作的拔步床上,太后的衰败清晰可见,所有人都尽心照顾她,好像确定她一定会醒来。
萧期已经从最初的愤怒到逐渐接受,他起身离开,对于这个被送入宫的表姐,他和她总是没有什么话语可谈。
萧蕴龄不明白梁妙找她的原因,但梁妙曾让她从太后宫中离开,在林筝仪指认她的时候替她遮掩,梁妙知道她的异常行为,因此在私底下找她时不担心萧蕴龄会将事情告诉长公主。
梁妙试图邀约了四五次,许是发现萧蕴龄态度坚定得无法动摇,便不再等候在她经过的道路旁了。
最后一次她离开时,看向萧蕴龄的眼中暗含可惜,她们都是流水中的浮萍,被裹挟着飘荡向未知前路。
她解救不了自己,萧蕴龄怎么选择也逃不过棋子的用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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遥远的羌笛声呜咽传来,悲凉幽怨的曲声令士兵的手颤抖不止,冰冷的刀剑几乎要脱手摔下。
他们已经战斗了一夜,凛冽的风冻不僵热血,但无休止的杀戮侵吞理智,手起刀落,慢一刻便是自己的头颅被砍下。
黄沙扬起,敌方的将领被长剑贯穿脖颈,倒地时的巨响让周围的士兵惊惧地瞪大眼睛。
“投降者可活命。”沈策将剑抽出,环视四周沉声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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