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抬头时,萧蕴龄已经将瓷碗放回原位,她抹平表情,以正常的语气建议道:“你现在这般虚弱,应该找个人喂你喝。”
否则一碗药都要流去半碗了。
她无法梳理自己的心情,昔日总在她面前维护威严的男人忽然成了病猫,好像对谁都没有威胁了。
她想起外面对他的风言风语,他的病拖得越久,从前对别人留下的威慑渐渐松动,防御的城墙终有一天会崩溃,城墙内的人将任人宰割。
想到未来会发生的事情,她心情愈发烦躁,桌子底下的帕子被她拧成一团。
“我希望你能帮我。”沈策缓缓道。
未待萧蕴龄拒绝,他看向那枝生机勃勃的迎春花,避开她的目光:“你知道的,外面很多人在观望我的病,可是我寻得解药的机会渺茫,最后的日子,我想体面些。”
清冷的声音带着些嘶哑,仿佛高高在上的神终也染上市井的世俗。
萧蕴龄手上的动作一顿,她一瞬不瞬地看着他,倒让沈策面上浮现诧异。
她声音有些闷,混杂在药味中:“未曾想你也贪生怕死。”
沈策的目光落在她脸上,这是他在萧蕴龄进门后第一次毫不避讳地盯着她,他的眼神疏离淡漠,仿佛没有将她放在心上。
他不厌其烦地重复说过的话:“你总是对我的为人有许多误解。”
一切好像回到他们还未熟悉的时候,她将他想得太过高尚,他对待她过于随意。
实际上他们只是再世俗不过的人。
“他们顾忌你,只要你和我的关系仍然亲近,没有人会来招惹我。”沈策与她谈着条件,“你护我最后这段时间,待我死后,我的所有归你。”
利益让她有安全感,也是她与人来往的条件。
沈策知道她不会拒绝这个交易,但是她好像不喜欢被人看穿心思,眉眼间的情绪一下子淡了下来,一进屋便存在的警惕此时也彻底消散了。
屋内变得安静,适合养病的地方,一旦没有人发出声音,便静得没有人存在的痕迹。
在离开沈策的牢笼,与他坐在雪夜的皇宫台阶上时,萧蕴龄以为自己的心境已经修炼得刀枪不入,她那时表现得对所有爱恨都不在意,与他欣赏了一场雪。
可现在她发现一切情绪只是被死死压在心湖之下,冬天过去,冰雪消融,湖泊下的涌动又开始了。
沈策说她向来对他多误解,但是他却将她看得清楚,每一步都踩在她的心上,让她烦闷之余无法拒绝。
她费劲心思接近沈策,花了许多感情和时间在他身上,虽然现在所得已经能让她立足,但是她远远不感到满足。
她自私虚荣,钱财对她的诱惑极大。
与其让沈策的财产便宜了他外面那些仇人,不如给她,毕竟她还是沈策的未婚妻。
知道沈策也是个惧怕不体面死去的普通人之后,萧蕴龄对他长久以来的畏惧和讨好渐渐瓦解,他和她一样,在他看不起她的时候,他的卑劣与她并无区别。
她隔着帕子端起桌上的瓷碗,素手拾起一旁的勺子,汤药放了一会儿,温度刚刚合宜,她舀起一勺,伸到沈策面前。
他的笑容太过好看,让她晃神,但下一瞬他低下头饮下她递过来的药,她疑心自己太过疲倦了,不然怎么会觉得他神情虔诚。
第91章
既然要向外做出她和沈策关系依旧亲近的模样, 萧蕴龄便去了一趟牢狱中,旁观了狱卒对萧敛竹那些属下的审问。
刚开始并没有知道什么,但是经受的刑罚多了, 难免有意志力松懈的时候。
五天之后, 她知道了萧敛竹可能在箭矢上抹的几种毒药, 具体还得医师查验才可确认。
黄昏时刻, 萧蕴龄的周身环绕着温热水汽, 垂落的长发氤氲白雾, 她一边擦拭湿漉漉的头发,一边拿起放在梳妆桌前的审问结果。
指尖的水珠很快将纸张的边角润湿,被浸湿的三两文字很快往旁淌着黑色墨水,她仔仔细细地将上边写到的几种毒药看了一遍。
正要唤人将这些结果送到沈策府上时,她张了张口, 蓦地发不出声音。
她犹豫了。
擦拭长发的动作慢慢停了下来,萧蕴龄一动不动地坐着,只有眼睛的眨动证明她在思考。
她身前是一面将她完全照入的铜镜,镜面被打磨得平滑,连她颈边滚下的一串水痕都照得清晰。
镜子中的女子已经褪去了青涩,眉毛舒展,眼神坦然,看不出一丝一毫胆怯卑微的旧影。
她变了许多, 她不常回忆旧日的记忆, 连带着对以前的自己感到陌生, 她不喜欢从前的自己,因此时时刻刻发生的变化不令她排斥。
但是她遗忘的太多, 终究一天她会被欲望吞噬,成为镜子中陌生的另一人。
她见过许多被私欲驱使的行尸走肉, 往往溃败于不知不觉的变化间。
萧蕴龄将手中因湿润而垂落成两截的纸张放下,她盯着镜子中的自己,认真将一顶长发擦干。
将桌案上的烛台点燃后,她将泛着褶皱的纸张展开,提笔重新写了一份。
萧蕴龄亲自将审问结果送到沈策手上,他低头看着内容,因而没有发现萧蕴龄的眼神。
她的目光若有似无地落在他身上,不放过他的任何表现。
沈策会认出她的字迹,知道这是经由她书写后的版本,萧蕴龄好奇他是否会怀疑她的用心。
他垂眼认真阅读时,可以看到一截浓密的睫羽,往下是挺拔的鼻梁,而后是泛着病色的双唇,短短几日,他的双颊瘦得凹陷下去,看着孱弱了不少。
沈策只看了一遍便将它收入怀中,既没有敷衍她的心意,又不至于仔细得让她觉得他过于谨慎。
“辛苦你了,我会将它交给医师。”他说着绽开一抹笑,他含笑的双眼专注地盯着她,似乎对她很感激,不设防的模样。
萧蕴龄不喜欢沈策仿佛袒露内心的表现,他现下手无缚鸡之力,这般诚挚的笑容不是往日他会有的。
萧蕴龄站起身,她不再看他,丢下一句“有什么需要派人告诉我”之后便快步走向门口。
她听见身后微弱但持续的咳嗽声,被他用帕子捂住,闷在手心中。
她能想象沈策因咳嗽而颤抖的手和苍白的唇,但是她还是迈出了门槛,急匆匆地逃离这个地方。
凌乱急促的脚步声渐渐远去,沈策放下帕子,他沉默地阖上双眼,几息之后才重新睁开,红色的血丝密布在眼球中,他的脊背折了下去,手臂撑在桌面上才不至于摔倒在地。
小厮敲门进入时,看到沈策正忍受体内忽然涌现的痛苦,置于桌上手掌紧握成拳,小厮惊呼道:“您又发作了?”
他连忙喊人,很快医师携带药童进屋。
医师诊断的过程中,沈策缓了过来,他的里衣被汗水湿透,手指的颤动还未完全停歇。
医师收回搭在沈策腕上的手指,他的眉毛紧紧皱起,瞥见主人家一脸虚弱自弃的模样,他只能吩咐药童再去煎一碗药。
“您这样不爱惜自己的身体,大罗神仙来了也回天乏术。”医师劝说道,这样的话他说过许多次,如同之前的每一次一样,沈策只是疲惫地闭上眼。
医师摇摇头,不配合的病人,他再用心照料也无益于事。
萧蕴龄从皇宫中回府时,有关沈策毒发晕倒的传言已经传得到处都是。
他从前就是京城中的风云人物,做派不顾礼数孝道,但碍于他的权势,私议不会摆在明面上,哪像现在,有关他的颓败总被热议。
萧蕴龄不由得对这些人感到厌恶,她答应了沈策护他周全,但是她只在找到毒药线索后去看过他一次,平日里总有人试探她的态度。
现在他们也看清了萧蕴龄不是一个柔弱无能的人,私底下骂她几句虚伪残忍的话,但顾忌她掌管着凌霄府事宜,不敢让她记恨。
很少有人认为萧蕴龄会继续和沈策牵扯在一起,她如此年轻,往后自荐枕席的男人会更多,她怎么可能会想要当沈策的寡妇。
萧蕴龄将车门关上,她的声音从马车内传出,车夫立即趁着天色未晚驱车向另一个方向前行。
她到时便听到有人在门外叫骂,骂人的是两个仆人装扮的男子,另一个锦衣华服的公子哥姿态嚣张地坐在椅子上,身旁的仆从殷勤地递上果子。
此处僻静,但不是荒无人烟,经过的路人看着那张椅子摆放在道路中央的太师椅,再听着满耳的污言秽语,皆好奇驻足。
黄二郎拍手将身上的果子碎渣扫落,他翘着二郎腿,抬头看着前面禁闭的大门,吩咐道:“继续骂,骂到人出来为止,堂堂沈世子,如今竟成了缩头乌龟。”
他的笑声刺耳,翻过墙头。
黄二郎正是之前被林枫当街教训的纨绔子弟,父亲知道后责骂了他一顿,断了府上给他的银子,这让他过了一段时间的寡淡日子。
他忍不下这口气,打听到沈策的住所,便大张旗鼓地赶来嘲讽。
黄二郎等不到那扇门打开,但却有一位身着蓝色罗裙的女子款款走来,他上下打量了几眼,对她的样貌很满意。
但那女子穿着打扮不似平常人家,因而他不好贸然出手,只故作潇洒地摇着折扇,“这位姑娘要去何处,在下送你一程。”
萧蕴龄看他一眼都觉得难以忍受,她冷冷道:“打。”
黄二郎没有听清她说的话,但他看见了她身后跟着的两个侍卫,一个正朝着叫骂的两人走去,利落地踢下两脚,谩骂声停止,只有膝盖跪在地上的声音震慑人心。
黄二郎登时站了起来,他指着面前的女子,再也维持不住方才的风度:“哪来的泼妇!竟敢打我的人!”
更难听的话没有骂出口,因为他看到另一个侍卫向他走来。
萧蕴龄在混乱的痛哭声与骂声中敲响禁闭的大门,方才没有动静的门在她敲下第一声之后就打开,门后的小厮恭敬地将她迎进门,她看过来的目光沉沉,小厮原以为自己要挨骂了,但她只是从他身边经过,小厮大大松了口气。
“你这里的人都是死了吗?”
萧蕴龄直接推门进入沈策的寝屋,她的怒火在这个时候爆发,在见到屋内只有他自己时更上一层。
她踢开散落在地上的画稿时带着几分泄愤,如若不是沈策还在一旁,她都要上去踩几脚。
什么时候了他还在作画。
“何必为那种人置气。”沈策将手中的笔放下,他走到一旁的架子上清洗双手,回来时萧蕴龄坐在椅上,正深呼吸压制心头的怒气。
但是她一见到他,刚刚平缓的呼吸又乱了:“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好脾气?”
沈策声音轻缓道:“他是伯府公子。”
“你都与我做交易了,难道还不敢打他一顿吗?”
“你真的愿意和我交易吗?”他问道。
萧蕴龄哑了声,良久,她才闷闷道:“自然是愿意的。”
只是她总拖着没有履行,所以让外边怀疑他们关系疏远,她没有尽到交易时承诺的事,诸如黄二郎这种踩低捧高的人才会以为他已经被权力中心放弃。
“其实你不是非我不可,殿下她关心你的伤势,她不会亏待功臣的。”
沈策给她倒了一杯温水,他的面容隔着飘渺雾气,模糊不清,“但是她太忙了。”
萧华忙着清理朝堂内外,忙着顺利登基,她看不到细如沙砾的小事。臣子之间的几句争执都要她主持公道,她的耐心总有消失的一天。
萧蕴龄握着杯盏,源源不断的温度输送到她的手心,耳晃动的幅度不大,但还是扰人心神,她低着头,因而看不见对面的眼神。
她以为那是可怜的将死之人,心中的同情让她应允道:“我会常来看你的。”
在她抬起头前,沈策眼中的贪婪与欲念褪去,他依旧是虚弱不堪的样子,眼睛似一望见底的清泉,只承载对她的感谢。
“毒药给医师看了吗?他怎么说?”萧蕴龄生硬地转移话题。
“不确定是哪一种,需要费些时间确认。”
他看上去不着急,萧蕴龄催促道:“你让他快点,或者多找几个医师。”
沈策听从地应道:“好。”
第92章
那张经由萧蕴龄抄写的毒药种类好似没有起到作用, 沈策的病情一直没有好转,她不得不来得更频繁。
“抱歉。”男子饱含歉意的声音在室内响起,打破了一室的沉寂。
他的头发被一根浅色发带系数束起, 随着他往地上伸手而从一侧肩头滑落, 在半空中微微晃动, 显得飘逸。
但是沈策现下的情状与文人墨客推崇的风流飘逸无半分瓜葛, 他很狼狈。
地上汤药还在流淌, 碗碟碎片混杂其中, 而他的半只袖子也被褐色污渍沾染,往地上滴落水珠。
一只素白纤细的手制止了他去捡起碎片的动作,女子的手指透着温润莹白的色泽,指腹带着浅淡的粉色与温热的触感,健康的皮肤愈发将沈策的手腕衬托得苍白, 他的皮肤失了血色,只有青色的经脉蜿蜒。
“叫人来收拾吧。”萧蕴龄感受到指尖传来的颤抖,那不是她的反应,而是沈策失手摔下药碗的原因,他的手腕已经连一碗汤药都端不起来了。
萧蕴龄不知道什么毒药可以让一个强大的郎君变得这样虚弱无力,她没有怀疑沈策,因为他的脸色太过羞愧难堪,比她更不愿意面对自己的窘境。
仆人将一地的狼藉收拾干净, 这个过程中没有人说话, 沈策不想在其他人面前透露自己的状况, 她则是不知道应该如何安慰他。
“您的鞋面脏了。”仆人的提醒让萧蕴龄回神,她低头看向自己的鞋袜, 青色的鞋面上落了几滴褐色汤药,现下已融入柔软的缎面, 显得突兀杂乱。
萧蕴龄本想说不碍事,但是沈策提前说道:“去换一双吧。”
这里多小厮伺候,但也有侍女,萧蕴龄原本以为是穿她们的鞋子,她跟着带路的侍女走到另一间屋子,里面一应用具俱全,只是少了人居住的痕迹。
侍女打开储放绣鞋的箱子,询问道:“郡主,穿这双可好?与您脚上的颜色相近。”
萧蕴龄看向她拿出的一双女子绣鞋,囫囵地点点头,自她踏入这间屋子,便知道它的布局是参照她的喜好而来,连同那双被侍女捧在手上的鞋子,也是针针线线合她心意。
她不想深究这些,换下鞋子后便离开这间屋子,房门再次关上,没有被用过的家具衣物被锁入黑暗中。
萧蕴龄想起自己进去时没有注意周围的风景,四周也是方正的石块吗?还是会种些其他的植物?
她深吸一口气,将纷乱的猜想尽数压下,就像那道房门一样,应该紧紧地关上。
沈策也已经换下脏污的衣物,他穿着一件白色的衣袍,衣服上没有其他花纹修饰,也无配饰装点。
新煎好的药已经端上来了,地上的瓷片与汤渍也已清理干净,但是萧蕴龄看着那截颤颤巍巍的手腕,很难不忧心这一碗又要摔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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