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用逞能。”她知道沈策很少向他人示弱,但现下情况不同,他难以照顾自己。
碗底磕碰桌面发出沉闷的声音,沈策将它放回原位,他靠坐在榻上,临窗望向屋外,外边春光融融,连他这座只有石头瓦砾的院子都带上些绿意。
本该是万物复苏的季节,偏他的生命在流逝。
“他们和你不一样。”他轻声说道,“我不想让其他人私底下议论我如今的无能。”
他露出这样脆弱的一面,让萧蕴龄感到不知所措。
萧蕴龄垂眸看着裙摆下露出的鞋尖,黄色的丝线将蝴蝶绣得栩栩如生,好像它刚好停落在她的鞋面上。
落日的余晖从半开的窗户照进屋内,橙黄的光照耀她的裙子,放置在上边的一双手动作轻缓地顺着玉佩的穗子。
“我不一样吗?”
那间被关上的门还是无法将她的好奇心掩盖,香炉升腾的袅袅烟雾让对方的面容不那么清晰,但即使在病中,他的容貌依旧吸引她。
在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她就发现了沈策有一副好相貌。
她安静地站在待客的厅堂角落,潮湿的雨雾裹挟她的心脏,让它酸胀苦涩,她侧身看着离她们远去的郎君,为他们之间的差距感到难受。
老天爷真是不公平,他已经拥有一切她渴望的东西,却连外貌都精雕细琢。
或许只有成为他这样位高权重的人,才不会拥有烦恼。
“你不一样,你是我的未婚妻,是与我最亲近的人。”也是他的妻子,只是沈策没有说出口,萧蕴龄或许不会想要听到他这句话,他靠近的每一步需要仔细斟酌,才不会惊吓到她。
萧蕴龄没有再说话,若是他早一些和她说这些就好了。
那些互相怀疑与计较的情感,好像说真心话越多的那个人便在这场博弈中落了下风,但是感情算计不来。
她端起桌上的药,起身坐在沈策身边,在他的灼灼目光中喂给他。
生死的关头,这些计较都没有意义,不如好聚好散,日后她回忆起来,也不会在心头留下遗憾。
女子身上的香味丝丝缕缕地飘浮过来,将他包围在一片春暖花香的安静岁月中。
一碗药很快见底。
萧蕴龄的耳朵有些发烫,发髻上落下的一缕碎发在耳边扫动,若即若离的触感。
她倾身将空了的碗放回案几上,宽大的袖子垂下,盖了一角在他的腿上。
沈策的眸色暗了暗。
萧蕴龄直起身子,她扭头看着屋外天色,太阳已经落下,她该离开了,晚些宵禁难行。
她看向沈策,也因此撞见他哀伤的神情。
“我……”
话未出口,白色的衣袂擦过她腰间佩戴的白玉压在她的腰上,她向沈策倒去,头顶的发髻撞到男子的胸膛,用于固定的发钗掉落在榻上的毛毯上,只有极细微的一声,但仍让她惊吓。
熟悉的压迫让萧蕴龄下意识便挣扎,她轻易便离开充斥药味的怀抱,满头的长发披散,如一匹光滑的绸缎,萧蕴龄匆忙地站起身往后退,在沈策手心的一缕乌发溜走,他没有阻止,只是弯着腰咳嗽不止。
一边咳嗽还一边与她道歉,她听不清他连不成句子的言语。
萧蕴龄看见他脸颊的一道伤痕,细长的一条,从耳垂到嘴角,正往外渗血,她蜷缩指尖,那是她挣扎间划破的。
馥郁的花香凑近他的鼻端,沈策止住喉间的痒意,柔软的帕子压在他的脸颊上,将血迹擦去。
萧蕴龄找来伤药,黄色的药粉倒在指腹上,再压在那道破坏容貌的伤痕上,药效带起的酥痒细密,从脸颊蔓延到心脏,啃噬他的血肉。
沈策发觉自己的自制力并不好,他刚被推开,但是萧蕴龄坐在他身边,呼出的热气洒在他的脖子上,她的头发还未重新梳好,上药时长发总扫过他脖颈上的皮肤。
他抬起手时,衣服布料摩擦出O@声响,萧蕴龄动作停顿了一下。
褪去厚重的冬衣,落在春衫上的力道总无法忽略,掌心的热气透过衣裙到达她的后腰,他没再做什么,她便继续仔细涂抹那道伤。
药上好后,揽着她的手臂却没有松开,反而让她更靠近他,轻缓的呼吸在她耳边,她闭上眼睛前,想起自己已有几日没有睡过一个好觉。
第93章
寻了个萧蕴龄不在的时间, 吴百山从城外来到沈策的住处,他已经有十几日没有见过沈策,因此对他的变化感到担忧。
他对待沈策不够忠心, 但见到沈策变得消瘦孱弱, 心中并不好受。
“您这样总归不是办法。”
相比于吴百山的忧虑, 沈策显得从容许多, 他端起新煎好的汤药, 几根手指托着碗底, 将它倒入窗边的一株蕙兰中,这是萧蕴龄带来的,近日长了几个小花苞,她照顾得很细心。
他将空了的碗放回,他还不至于端不起一碗药, 只是在萧蕴龄面前表现得夸张一些。
“她已经逐渐对我放下戒心。”沈策说着,神情柔和,中和过于疏离浓烈的容貌。
吴百山听懂了沈策话语中的意思,只有他病了,萧蕴龄才不会在他身边感受到威胁。
那位平常日子里随和宽容,对待任何人都有着许多耐心和包容,但是她心中有明显的界线,越过这条线的, 将被她彻底放弃。
沈策已经不止一次踩到这条线上, 他想修补裂缝, 便要付出相应的代价。
“可您的身体?”吴百山看向那株长得枝叶繁茂的盆栽,可以看出照顾它的人很用心, 或许她以为沈策也被照料得仔细,愁绪使得吴百山的眉毛往下耷拉。
他养过许多植物, 病变最开始发生在根茎上不引人在意的细小一点,黑色的危害在绿杆上试探着蔓延,如果没有及时将病害摘除,越往后蔓延的速度越快,枝叶的生命力在最后阶段如指缝流沙般迅速流逝,即使再仔细照料也无力回天。
沈策现在将病痛当作捷径,以虚弱作为手段,但是代价是不可逆的。
他贪图短暂的欢愉,深陷自己织造的密网。
吴百山一时想不通是沈策是清醒还是糊涂。
迟缓的咳嗽声拉回吴百山的思绪,良久,沈策停止咳嗽,他坐在蕙兰旁边的榻上,日光从屋外照在他身上,渐渐有舒缓的暖意笼罩病体。
吴百山提到了他的身体,沈策对此并不在意:“它能够有这个用途,不算可惜。”
现在不如冬天严寒,但是夏日迟迟,呼吸间寒凉从鼻端入侵肺腑,即使屋内燃着炭火取暖,但窗边始终有屋外的寒气,并不适合病人常留。
吴百山第一眼就知道这张贵妃榻是谁喜欢使用的。
他自知无法再劝说沈策,离开的路上叹息声不断。
朝中的人只要稍作打听,就知道萧蕴龄最近在遍寻名医,她给出的条件优渥,各地前来的大夫络绎不绝。
垂髫小儿一看到提着药箱的大夫,便主动上前给他们指路,以此讨要些零嘴吃。
她声势浩大,但收效甚微。
萧蕴龄听着又一位大夫的悲观诊断,让人付了诊金。
她在隔壁的书房听大夫的诊断结果,寝屋内的人听不见她这边的内容,但是她仍然谨慎地看向门口。
萧蕴龄提笔在名单上划去一个名字。
她终究不能眼睁睁看着沈策就这样躺着等死,她要他的财产,便应该对他负责,不然与谋财害命何异。
“你来了。”
她迈过门槛,就听到有人温柔的声音。
她逆光而站,视线中的沈策靠在床上,衣服上的丝线清晰可见,他是如此生动鲜明的人。
沈策看不清萧蕴龄的表情,她站在门边有一会儿,才恍若回神地转身将门轻轻关上。
“你不用花费时间在我的病上,我已认命。”沈策抬起手,已经不排斥他靠近的女子很快双手握住他的手掌,她坐在床边,沉默不语。
他要死了,这件事是否圆了他多年的心愿,萧蕴龄没有忘记沈策的对死亡的心思。
可是她舍不得。
“南边有一个医师名气很大,听说对毒研究多年,我已经让人去请了。”萧蕴龄说道。
她没有说今天的那些医师,想来结果不好。
沈策的手指搭在她的掌心,指腹下是细微的掌纹,他下意识摩挲,带起的一阵酥痒让萧蕴龄缩回手。
她与沈策的眼睛对视,他的瞳孔颜色很深,像浓郁不见底的深夜,许是没有料想到她会把手收回,所以他的眼神中诧异明显。
他这样若无其事与她亲近,好像他们之间没有过隔阂,她才要感到诧异。
是什么时候开始,她习惯了沈策的存在?
她没有机会继续思考,她就坐在床沿,手臂再往回退缩依旧在咫尺之间,因而轻易被人握着手腕。
女郎的肌肤白皙细腻,腕骨纤细,萧蕴龄低头看着落在自己手腕上的男子手掌,肤色差异明显,他的动作让她想起自己的玉如意。
她平日喜欢把玩一柄玉如意,那是萧华赐给她的,玉质温润,让她爱不释手。
“现在不适合。”他的心思明显,萧蕴龄不禁提醒道。
沈策埋首在她的脖颈上,滚烫的吐息顺着衣襟往下,一下一下的呼吸,连带着唇瓣都若即若离。
实在是作茧自缚。
等他呼吸恢复平稳了,萧蕴龄的脸已经一片通红,她起身拢好衣领,垂眸看着脸色比刚才更苍白的人,脸上的热意褪去,她忍不住抱怨道:“活该。”
沈策脸色本不好看,听到她的话又白了一分。
霜雪总在不知不觉间融化,有时一夜醒来,春日已经化去垂在屋檐下的冰凌。
亲近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喂药时无法避开的视线接触,对弈时触碰的指尖,夜不能寐时的怀抱。
萧蕴龄贪恋这些普通日子里的寻常,如果沈策失去了令她无法反抗的力气,身体的状况不危及生命,那他当真样样照着她的心意而生。
她很关照沈策的身体,希望他能多留在她身边一段时间,就像她照顾窗边的那盆蕙兰,它已经开花了。
萧蕴龄谨慎这株蕙兰发生虫害,看到叶子上的一点墨斑时,她将那片叶子剪下,只是随着叶片掉落在花盆边,那点墨色被振得挪了位置,萧蕴龄这才发现它不是叶子上的斑点。
隔着手帕将墨斑捏起来,萧蕴龄越看越觉得它熟悉,只是一时半会想不起来是什么。
待到药炉的味道飘荡进屋时,她才反应过来这一小片墨点是药渣。
萧蕴龄很讨厌这种感觉,信任这种品质永远与她无缘,她几乎在短暂时间内猜测了四五种药渣落在兰花叶片上的原因。
天色逐渐亮起,床帷内响起动静,帷帐被掀开,沈策从睡梦中醒来,看到萧蕴龄已经准备出门。
“用过早膳后记得喝药。”她像往常一样嘱咐。
沈策一边穿衣一边道:“我会的。”
萧蕴龄望了他一眼,在他发觉前离开。
沈策早晨吃得清淡,碗碟被收拾下去后,已经放得不烫的汤药被端上来,摆放在他面前。
和之前萧蕴龄不在的每一个白天一样,其他人知道他喜欢一个人待着,所以没有人来打扰他。
沈策单手端起托盘中的碗,步履悠闲地走到蕙兰盆栽前,他每天见它,很快便发现它的叶子少了一片,但这不是值得大惊小怪的事情。
被稳稳端着的碗倾斜了一个角度,褐色的药液从碗口流下,在土壤上积了一小滩水洼,再过一刻钟就会被土壤尽数吸收,而经过几个时辰,蕙兰的香气会将苦涩的药味掩盖。
只是今天没有等待水洼消失,房门就被人从外推开,沈策来不及放下手中的碗,他长身鹤立,因突然闯入的人而呆滞在原地。
萧蕴龄沉沉地看着她精心养护的兰花陷在一滩褐色药液中,呼吸因气闷而急促。
“你是不是很得意?”
看着她又一次踏入陷阱,看着她被耍得团团转,他心中是否嘲笑她的愚蠢庸俗。
“没有,我只是想得到你的原谅。”沈策向她靠近一步,但是她听到他的话后只愤恨地看了他一眼,之后头也不回地离开。
椅子在地砖上挪动发出刺耳声响,瓷器摔落声音清脆,接着是重物倒地的声音。
身后的动静不小,但萧蕴龄心中的怒火更盛,有人在高喊“晕倒”之类的词汇。
她才不在意呢。
走到大门口时,与来传信的小厮碰上。
那位传闻擅长用毒的神医到了,他知道主子重视,一有消息便不敢耽误片刻。
“给他钱财,让他离开。”隔着车厢,主子的声音冷漠疏淡,小厮不解,但只能听从。
马蹄迈步前进,寂静的街道只有马车行进的声响。
不过片刻,马车停下,萧蕴龄平息清晰,对着还未离开的小厮道:“把他带来这里。”
至于沈策要怎么对待医师,那是他的事。
第94章
青莲从屋内走出来时, 便见到小侍女面带苦色地走来,她福了一礼,而后走入主子的书房中。
雨后的地上被冲刷得干净透亮, 映着满园春色, 微风从支起的棂窗吹入, 将书案上的一沓宣纸吹得猎猎作响。
侍女敲了敲门, 在听到里头的传唤后, 步履缓地推门走进。
她原本该将消息尽快禀告的, 但近几日那位府上来的人都被挡了回去,是以她担心此事触了主子霉头。
小侍女是去年才到主子身边伺候的,对她的事情知之甚少,她只从旁人口中听说过主子有个被赐婚的未婚夫,他们感情甚笃, 历经生死考验,但是她从来没有见过这位未来的男主子。
“何事?”
靠在摇椅上的主子声音平淡地问道,她悠闲地翻着一本书,偶尔伸手在旁边的盘子上捡颗干果吃。
主子待人和善,不苛责下人,但是这几日她明显心情不好,虽不至于生气,但周身萦绕的气质总是冷淡, 让人不敢接近。
这都是因为她的那位未婚夫。
“主子, 沈大人在门口等着见您。”侍女轻声说道, 她没有见到人,是守门的护卫来和她说的, 他们都不知道应该怎么招待人家。
如果和前几日一样是沈家的小厮,无需和主子禀告便将人挡回去了, 可是今天来的人不能用同样的法子。
萧蕴龄没有什么反应,她翻过手中的游记,像是沉浸在笔墨的山水中。
屋内安静了一会儿,在侍女想要再开口时,终于听到主子的声音:“不用管他。”
“是。”侍女虽不解,但她只需听命行事。
天色渐晚时,侍女在萧蕴龄门前踌躇,青莲见到她,了然道:“还在门口吗?”
“是啊,这都三个时辰了。”侍女脸上愁意更甚,“青莲姐姐,这该怎么办?我们总不能让人一直等着,来来往往的多不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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