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的话,蒋银蟾小时候便听过,说话的人当然不知道她听见了。真正盼她好的人并不多,她看得出原是其中一个,他爱她,怕她遭遇不测,暗中跟随保护她,故意把中了毒的胜金让给她,他喜欢看她站在荣光里,那是一种甘愿成就她的温柔。
他不愿坦白,是不是也怕捅破这层窗户纸的后果?
蒋银蟾沉默着转开眼,回到客店,原将螃蟹交给伙计,送到厨房做成炒蟹,两个人吃了,各自睡下。缠绵的夜雨,曲折的心事,哪里睡得着?
回绛霄峰的路上经过一个市镇,镇上有座远近闻名的古刹,这日两位得道高僧讲经说法,善男信女蜂拥而至,真是人山人海。原好不容易寻了个角落,听了一会儿,看见一个胖黑汉子把手贴上一妇人的屁股。
那妇人回头狠狠瞪了一眼,胖黑汉子笑嘻嘻的,又捏了她一把。妇人暴怒,兜脸两个耳刮子,骂道:“不长眼的村囚无赖,你敢占老娘的便宜,老娘不是那起好欺负的!”
寻常妇人遇上这样的事,都是忍气吞声,胖黑汉子不想她脾气如此火爆,被打得目瞪口呆,回过神来道:“世界反了,婆娘也敢打汉子!”说着,提起拳头便要打她。
原正要阻拦,一人比他更快,抓住胖黑汉子的腕子,道:“老兄,安静些听讲罢!”
这人穿着一件银灰色的长袍,颌下一丛银也似的胡须,瘦骨嶙峋,面色不悦。
“哪来的瘪三,敢管老子!”胖黑汉子抬脚踢他,身子一轻,便被他举起来,抛得高高的,飞了出去。
这胖黑汉子少说也有两百斤,在他手里就跟小猫小狗一般,众人惊愕不已。被占便宜的妇人眼波流动,问他贵姓。他只淡淡一笑,并不回答。原打量着他,他眼睛望过来,一怔,射出喜色,仿佛在一堆石头里发现了一块美玉。
原微一点头,那银须客含笑抚须,似有赞叹之意。及至散会,他走过来作揖道:“在下姓南,见公子风采夺人,甚是仰慕,请教高姓大名?”
原还礼道:“不敢,在下姓原。南先生膂力惊人,不知练的是哪一门功夫?”
南先生道:“随便练练,谈不上哪一门哪一派。原公子,听你口音,不像是本地人?”
原道:“在下是南方人,跟着朋友的商队来此。”
寒暄了几句,南先生请他到茶寮坐下,两盏热茶端上来,南先生亲手递给他一盏。原闻了闻,神色平静道:“抱香散,先生是北辰教的人?”
南先生面露诧异之色,道:“抱香散无色无味,你是怎么察觉的?”
原道:“药都是有味道的,所谓无味,只是味道很淡,常人感觉不到而已。”
南先生笑起来,道:“看来公子是非常之人了,有趣,有趣,实不相瞒,我叫柯梦南,是北辰教的长老,你该知道我们教主最喜欢你这样的美男子,你若跟我去绛霄峰,见了教主,保管你荣华富贵,享受不尽。”
柯梦南作为柳玉镜的耳目,常年在江湖上游荡,巡视各个分舵,遇见相貌出色的年轻男子,便寻思着弄回去给柳玉镜做面首。北辰教众人恨他无耻,犹胜于恨那些面首。
原呆了半晌,哭笑不得,道:“原来您就是柯长老,久仰,久仰,我是蒋大小姐的朋友。”
柯梦南跟着他见到蒋银蟾才相信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认得一家人,抚掌大笑,直夸蒋银蟾好眼光。蒋银蟾也笑,私下对原道:“幸好你没被柯长老掳走,不然要把我急死了。”
原道:“急什么呢?你还有曲公子和岳公子,前面路上有比我更好看的也未可知。”
蒋银蟾睇他一眼,道:“我爹留下的图谱中有些招式,适合长倾这种内力较差的人,这些招式并不是本门武功,我想教给长倾,他也不算白来一趟。你意下如何?”
这是要打发岳长倾回家的意思了,原当然赞成,对她教岳长倾武功这件事,绝没有一点醋意。一来他看不上这些武功,二来他知道蒋银蟾这么做,不仅仅是出于私交。
大户人家,就算是不熟的穷亲戚上门,也没有让人家空手回去的道理,何况岳家是世家大族。如果岳长倾学会了这些武功,成为岳家年轻一辈中的佼佼者,于北辰教也是有好处的。
蒋银蟾其实没想这么多,但在柳玉镜的耳濡目染下,她自有大家风范。
原道:“你真舍得他走?”
蒋银蟾道:“有什么舍不得的,我这个人,心硬着呢。”
原喜动颜色,想问她是不是为了自己,又觉得不必问,问了她也不会承认,自己知道便好。
柯梦南也要回绛霄峰,次日便和他们一道走,数日后到了京兆府。却说这京兆府的长官姓韦,三个月前刚上任,他父亲正是那位差点做了原岳丈的韦少师。韦大公子这官可是个肥缺,手握兵权不说,三个月里光是修葺加固城墙一项,便捞了五万多两雪花银。
他诚邀三弟韦宣礼来京兆府玩,韦宣礼闲着也是闲着,便来看看大哥的排场。这日午后,兄弟两个坐在书房里吃茶,韦大公子感叹道:“原世子死得好啊,他不死,庭芳怎么跟冯世科定亲?冯世科怎么肯帮我弄到这个缺?”
第六十章 一寸柔肠千万结(二)
韦宣礼笑着睨他一眼,道:“看把你高兴的,不就是个四品官么?”
韦大公子道:“你是不晓得啊,同样是四品官,那清水衙门冷板凳坐起来什么滋味?这又是什么滋味?不好比,不好比啊。”把个头摇着,满脸沧桑。
韦宣礼道:“大哥,这附近有什么好玩的地方?我出去逛逛。”
车水马龙的蓬莱街,暮色越稠越热闹,韦宣礼坐在临街的楼上吃酒,楼下有一老一小在变戏法。老人往空空的水缸里倒了几瓢水,念动咒语,哗的一声,跳出一条大鲤鱼。孩子抱住鲤鱼,笑眯眯的,纸画也似。
围观的人纷纷叫好,叮叮当当的铜钱如雨点落在老人手中的托盘里,忽见白光一闪,一锭五两的银元宝压在铜钱堆上,那么的耀眼可爱。
老人满脸堆笑,向这位出手大方的少女道谢。少女穿着杏黄衫子,藕色水纹百褶裙,手持纨扇,眉眼俏丽。韦宣礼怔住了,这不是在天竺寺遇见的姜姑娘么?算起来,是半年前的事了,他却记得清清楚楚,宛如昨日。
男人对打过自己,羞辱过自己的女人,印象总是很深的。
韦宣礼下楼,她已不在原处,目光穿过幢幢人影,他又看见她,不由自主地跟着她,做什么呢?也许是想知道她的来历,她为什么会在这里,如果有机会报复她,便再好不过了。
走过两条街,她停下脚步,买了一盏汤,喝了一口,递给身边的男子。韦宣礼才注意到他,他是个再挑剔的人都无法否认的美男子,穿着件青莲色道袍,看她的眼睛闪着光,透着笑。两人一递一口儿,端的亲密。
这样的泼妇也有男人喜欢,这男人一定头脑有毛病。韦宣礼盯着那头脑有毛病的男人,越看越觉得眼熟,往深处回忆,他与画像上的原竟有几分神似。
原的画像是文氏给的,韦宣礼并不曾见过其人,因此也不太确定。跟着他们到了一家客店门首,派人打听了半日,只知道北辰教包下了这家店,至于住的是北辰教什么人,便打听不出来了。
西南的妙香广平王世子和西北的北辰教,怎么想都是八竿子打不着关系,最合理的解释便是那人碰巧和原长得像,这也不是什么稀奇事。
蒋银蟾一行人落脚的客店其实是北辰教的产业,掌柜的垂手立在曲岩秀房中,道:“大公子,韦大人派人来打听两个人,说的像是大小姐和原公子,被我搪塞过去了。”
曲岩秀坐在圈椅里,拿着一卷书,轻攒眉头,道:“姓韦的打听他们两个做什么?”
掌柜的道:“差人说有个刺杀韦少师的年轻人,和原公子颇为相似。大小姐和原公子走在一起,他们便怀疑大小姐是刺客同党了罢。”
曲岩秀想那晚在圣母庙出现的蒙面人很可能是原,因为他知道蒋银蟾的行踪,也有保护她的动机。而且那晚之后,蒋银蟾对原的态度便有所不同了,那种不同十分微妙,曲岩秀却能感觉到。
她也怀疑是原罢,毕竟他们才是最亲近的人。也许不止是怀疑,她已经确定了。
原为什么要假装不会武功?曲岩秀想出两个原因,一是隐瞒真实的身份,二是降低周围人,包括蒋银蟾的戒心。
他是蒋银蟾在镇江时,从江里捞上来的,韦家在杭州,镇江与杭州相隔不远,他若是韦家要杀的人,一切便说得通了。至于刺杀韦少师的说辞,曲岩秀是不大相信的,他常与官府打交道,深知道貌岸然的官老爷们杀人总有一套说辞。
韦宣礼直觉她在北辰教里的地位崇高,甚至可能是柳玉镜的女儿。西北不是江南,强龙压不过地头蛇,他理智地收起了报复她的念头。
关于原的真实身份,蒋银蟾充分发挥了少女丰富的想象力。杀人越货,亡命天涯的江洋大盗,死里逃生,背负血海深仇的世家公子,用心良苦,接近自己的仇人之子……她在想象中演绎一段又一段传奇,怡然自乐,有时望着原,露出神秘的微笑,有时也会苦恼。
传奇的最后都绕不开一个现实的问题,原不愿做面首,不愿与别的男人共侍一妻,她是否要为了他,放弃三千弱水?这牺牲着实太大,换做别人,蒋银蟾想都不想。
回到绛霄峰,她和曲岩秀向柳玉镜详述经过,说到萧因骗曲岩秀去玉皇观,曲岩秀跪下道:“侄儿愚蠢,信了那奸贼的话,害蟾妹身处险境,请教主责罚。”
柳玉镜摆了摆手,道:“这也不怪你,以后小心些就是了,起来罢。”
蒋银蟾拉他道:“曲师兄,行走江湖,难免遇险,我又不曾受伤,你就别再自责了。一个人若是没有经历过危险,永远都长不大的。”
曲岩秀对上她清澈的眼睛,愈感愧疚难当。柳玉镜笑道:“这话说得很是,你们后来是怎么脱险的?”
蒋银蟾说起那从天而降的蒙面人,眉飞色舞,心中的甜蜜溢于言表。曲岩秀垂着眼,一言不发,她字字句句都像是对他的羞辱,偏偏这又不是她的错。
柳玉镜目光拂过他的脸,道:“可惜不知道这蒙面人是谁,不然真要好好谢他一番才是。”
蒋银蟾抿了抿唇,低头看着鞋尖,道:“或许他就是不想让咱们谢他。”
吃过晚饭,曲岩秀缓步走回去,叫来向喜和宣五,吩咐道:“你们去一趟杭州,查查原和韦家的关系。”
向喜和宣五收拾了行李,星夜赶往杭州。韦老爷正在杭州家中大发雷霆,他书房里的几件藏品昨晚被盗,韦庭芳劝道:“父亲,都是身外之物,不值什么,能追回来最好,追不回来就当是破财消灾,等到节下,哥哥们自然有更好的古董孝敬您。”
韦老爷对着她有苦说不出,被盗的藏品里有一个唐代的花瓷罐,里面放着文氏的书信。原氏虽是妙香皇室,如今大权在握的却不是皇帝,而是广平王妃文氏的兄长,相国文渊泰。文渊泰篡位之心,路人皆知,韦老爷留着文王妃的信,是想等文渊泰做了妙香的皇帝,再敲诈文王妃。
花瓷罐被盗,韦老爷觉得不是偶然,事实的确如此。深夜光顾韦老爷书房的人叫终十三,十年前闻名江南的飞贼,做了王逸手下的兵。王逸将文氏的书信交给凌观,后者再三称谢,作辞赶往绛霄峰。
这日午后,在路边的一个茶亭里,凌观和向喜宣五二人擦肩而过,背道而驰。当是时,原坐在房中,挽着袖子,拿着皂豆洗蒋银蟾那一头浓密的青丝。一名侍女走进来,说教主请他过去。
原擦干手,放下袖子,来到闻喜斋,侍女打起帘子,进门只见柳玉镜坐在大理石案后写字,身上穿着家常素绸衫。
原行过礼,她抬起眼看了看他,搁下笔,道:“原公子,听说你喜欢书法,你瞧瞧我这幅字写得怎么样?”
纸上是一首王摩诘的诗:山中相送罢,日暮掩柴扉。春草明年绿,王孙归不归?
原神情僵硬,心头狂跳,默了一会儿,道:“教主的字柔中带刚,运笔结体之间有股浑然天成的气势,极好。”
柳玉镜勾起唇角,道:“坐罢。”
第六十一章 一寸柔肠千万结(三)
原在一个梅花凳上坐下,紧张得大气都不敢出,柳玉镜是怎么知道自己的身份的?从何时起知道的?现在点破,有何用意?他完全猜不透,完全处于被动,听她道:“原公子,多谢你救了小女。”
原眨了眨眼,道:“晚辈并未救过大小姐,教主这话从何说起?”
“你可以不承认,但我有恩必报,不能装作不知道。”柳玉镜打开案上的一个锦匣,道:“些微之物,略表我做娘的心。你有什么需求,可对我直言,我一定尽力帮你。”
匣子里是一方澄泥夔纹砚,浮雕如意云纹,配嵌玉漆盒,价值不菲。原起身长揖,道:“当日晚辈落水,危在须臾,承蒙大小姐援手,才得以活命。本不该提什么要求,但晚辈想娶大小姐为妻,此心甚炽,万望教主成全。”
披着羊皮的小狼崽,终于憋不住了。柳玉镜欹着椅背,似笑非笑,道:“原公子,我只有银蟾一个孩子,教主之位将来是要传给她的。你想娶她,就只能入赘,你愿意么?”
一般的富家子弟尚且不肯入赘,何况王孙公子?柳玉镜这话等于是拒绝了。
原面露难色,道:“晚辈愿意,但晚辈必须先回妙香做一件事,这件事关乎千万人的性命,做成之后,晚辈再和大小姐回来,可好?”
这不是敷衍之词,也绝非权宜之计,实是经过深思熟虑的双全法。与蒋银蟾相处至今,原已经不指望她能像寻常女子,离开娘家,随自己去妙香过一辈子。想想确实不公平,就算她昏了头愿意,原也受不起她这么大的牺牲。
她能嫁给他,一心一意,共度余生,他便知足了。入赘就入赘罢,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他的祖父叔伯堂兄弟,好多还出家了呢。相比之下,入赘至少有后。原连说服父亲的腹稿都打好了。
柳玉镜从他眼中看出诚意,却不稀罕,情热如火的年轻人总有许多诚意,这些诚意比沙堆的塔楼更靠不住。
“原公子,你家人不会答应的,我也不会让银蟾跟你去妙香。我的女儿我了解,进了王府,她还是这个脾气。你能包容她,你的家人万万容不下。我只怕看不到她活着回来,所以你死了这个念头罢。话说开了,你要留,我不反对,你要走,我派人护送你。”
原连连央告,道:“柳教主,神通广大,威震千秋的柳教主,您就可怜可怜晚辈罢。晚辈对大小姐情根深种,离了她就活不成啦。晚辈发誓,少则三年,多则五载,一定和大小姐回来,她若少了一根头发,您就割我一块肉。”
柳玉镜笑道:“小子,少来这一套,我见过的男人比你见过的树还多呢。你现在不过图个新鲜好玩,想跟岩秀他们争个高低胜负,等银蟾跟你去了妙香,你便觉得没意思了。”
是这样吗?在这一刻,原扪心自问,当然不是。但人是会变的,世上没有绝对不变的事物。柳玉镜的担心无可厚非,有她这样清醒的母亲是蒋银蟾的福气,原的不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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