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拿她比她母亲,她却拿他比面首,他差点忘了,他现在还是个面首,不禁有些着恼,伸手在她腰上掐了一把。蒋银蟾立马还手,使劲掐他,原痛叫着跑开,屁股上又被她踹了一脚,跌跌撞撞到柳玉镜面前站稳,行了一礼。
柳玉镜睁开眼,看了看两人,嘴角掠过一丝笑意,眉头微蹙,道:“整日打打闹闹,跟猫儿狗儿似的,成何体统?”
蒋银蟾指着原道:“是他先掐的我。”
原低着头,小声道:“我哪敢掐你。”
“你还抵赖?”蒋银蟾捏起拳头,又要打他,柳玉镜一挥袖,带起一股绵力将她拉到身边,嗔道:“动不动就打人,和泼皮无赖有什么区别?你爹若是在世,看你这个样子,少不得给你一顿板子。”
蒋银蟾道:“我爹才不会打我呢,给他一顿板子还差不多。”
柳玉镜道:“我不跟你瞎扯,你们来做什么?”
蒋银蟾看看施琴鹤,后者便知趣地告退了。柳玉镜听他们说了来意,道:“哦,这个简单,天气凉了,我请长老们泡温泉,不就能看清楚了。”
后山有一片温泉沟,没有教主准许,谁也不得入内。十月正是泡温泉的好时节,别的长老听说这个消息,都很欢欣,唯独穆长老愁眉重锁,在房中闷了半日,来找曲岩秀商议对策。
曲岩秀刚吃过晚饭,要去看蒋银蟾,见他来了,只好坐下。
穆长老一脸愧色,道:“岩秀,我遇上一桩难事,不敢跟副教主说,还望你给我出出主意。”
曲岩秀道:“为长老排忧解难,是我分内的事,但说无妨。”
穆长老吞咽了两下,脸皮微红,道:“我有个相好,是山下镇上的寡妇,前天晚上我去找她,被人盯上了。三个人身手都不差,其中两个像是教中的人,我背上受了点伤,教主说明日请大家泡温泉,我疑心是冲着我来的,你说如何是好?”
曲岩秀眉头紧蹙,垂眸掩下一片厌恶之色,他最反感这些乱七八糟的男女情事,多少和蒋银蟾用情不专有关。沉吟片刻,他道:“教主怎么会盯上你?”
“我也不知道。”
“问题一定出在那寡妇身上,你可有对她说过什么,或是给过她什么?”
穆长老仔细想了想,道:“七魄楼的人送我一瓶十丹,我给了她,除此之外,再没给过别的可疑的东西,也没说过什么。就是那丹药,我还再三叮嘱她不要让外人知道。”
曲岩秀一掌拍在桌上,生生忍住了愚蠢两个字,站起身,背着手踱了几步,道:“你先回去罢,我有法子应付,不要再有下次。”
“是是,是是!岩秀,对不住,给你添麻烦了。”穆长老拱手而去,曲岩秀懒得送他,抓起他用过的茶盅,咣当一声掷在地上。
这些被义父拉拢的长老堂主们都对柳玉镜不满,一来因为她是个女人,二来因为她是个荒淫的女人,可是他们自己又好到哪里去?换了教主,北辰教会更强盛吗?曲岩秀感到怀疑,然而除了服从义父,他别无选择。
深夜,芳袖和一名与穆长老身材相仿的教众来到穆长老处,芳袖将这名教众易容成穆长老的样子,又拿出一盒药膏,抹在两人的咽喉处,不大工夫,两人的声音便一样沙哑了。
山泉迢迢,日照虹霓,乳白色的暖气蒸郁,众人坐在亭子里吃茶,穆长老姗姗来迟,众人与他见礼。他一开口,庞长老便问道:“穆老,你的嗓子怎么了?”
“受了小小风寒,不打紧的。”
庞长老笑道:“教主请我们坐汤驱寒,你就受了风寒,真是巧了。”
假穆长老一阵心虚,不由地偷觑柳玉镜,见她微微含笑,神态并无异样,稍觉安心。因他嗓子不舒服,不说话别人也不奇怪。过了一会儿,诸位长老去围屏后宽衣,蒋银蟾和原留在亭子里陪柳玉镜说话。
柳玉镜的心腹侍女走过来道:“教主,长老们背上都没有伤痕。”
蒋银蟾奇道:“那会是谁?要不要把班寡妇带过来指认?”
柳玉镜道:“她胡乱指认,你又拿她有什么法子?这件事,我心里清楚,你们别管了,去玩罢。”
温泉沟有大大小小七十多个泉眼,蒋银蟾坐在汤池里,想着世事无常,原回去后或许今生不能再见,心中惘然惆怅。侍女端来甜酒和果脯,蒋银蟾吃了一点,命她们退下,穿上衣服,赤足溜出去,绕过一带假山,便看见缥缈的雾岚中,原拈着一片枫叶,伏栏而坐,那神情竟比她还惆怅。
她便高兴起来,笑着走近道:“你怎么不泡汤?”
原乜她一眼,道:“我哪有那个心情?”
蒋银蟾在他身边坐下,道:“既然是天配姻缘,走得再远,也会有重逢之日。就像那日你去铜陵县找我,你说是不是?”
他还不知道,她去池州并非偶然,所谓的缘分离不开天意,也离不开人为。
原注视着她,心知劝说不动,越发难舍难分,将她一双脚捂在掌中,殷殷叮嘱。蒋银蟾堵住他两片唇,吮吸着,掀动情浪。正亲得热火朝天,眼角余光瞥见对面廊下的一道身影,忙推开原,把晕红的脸转向假山。
第六十四章 马滑霜浓少人行(一)
撞见这一幕,曲岩秀知道自己应该走开,却被点了穴似的,动不了。原看见他,心中忧虑:我走后,这厮一定会设法尽快和小泼妇成亲。
这是原想带蒋银蟾回妙香的一大原因。蒋银蟾不肯走,曲岩秀这个心腹大患就必须除掉。可是原想做好人,便要等曲岩秀先出手,他再不出手,可就要来不及了。原直直地望着他,露出极其刺眼的挑衅笑容。曲岩秀阴沉着脸,转身便走。
原拉蒋银蟾坐在腿上,细细地亲她,嗅她,道:“你等我回来,好不好?”
蒋银蟾不作声,原也没再说话,把脸埋在她香暖的颈窝里,闭上眼叹了口气。这口气钻入衣襟,拂得蒋银蟾心头酥痒。
向喜和宣五回到绛霄峰,告诉曲岩秀,三月初韦家小姐的未婚夫,妙香广平王世子落水身亡,之后韦家便一直在追杀那名和原容貌相似的刺客。
曲岩秀道:“妙香原氏,这么说来,原就是韦小姐亡故的未婚夫了。”
向喜点了点头,道:“韦小姐如今和开国侯府的小侯爷定了亲,这里面一定有猫腻。”
曲岩秀援笔写了一封信,派人送到京兆府韦大人手中。韦宣礼还在京兆府,兄弟两个得知原确凿还活着,恨不能立刻杀了他,保住开国侯府这门亲。
这日上午,蒋银蟾在后山练功,凌观来到熙颐馆,道:“世子爷,张虔在凤翔府被官差抓了,说他偷了寺里的银器。”
原相信张虔不会偷东西,更不会偷寺里的东西,攒眉道:“荒唐!他去凤翔府做什么?”
凌观道:“他在镇上认识一个商贩,甚是投缘,那商贩昨日请他去凤翔府逛逛,又没多远路,他便去了。”
原道:“我不是说了,如非必要,不得出镇乱走,你们都当耳边风吗?”
凌观陪笑道:“大伙儿没来过西北,跟妙香的风物情状大异,难免好奇想逛逛。”
原摇了摇头,思量一番,道:“你先回去罢,柳教主与官府的人有交情,我请她写一封信,便没事了。”
打发凌观去了,原留给蒋银蟾一张字条和一个瓷瓶,下山前往凤翔府。奔驰了几个时辰,到了梅子岭下,已是黄昏时分。大路上人迹罕见,天边一轮鲜红的落日衔着土黄色的山,苍凉壮阔。
十几个人影从树丛里跃出,高高矮矮,各持兵刃,向着原一拥而上。原在马背上一伏身,手中的刀斜挥出去,两把掠过他背上的刀带着断手滚落在地。他一提缰绳,马人立起来,前足向着前面的两人踏落。
两人侧身避让,刀光闪过眼角,便看见彼此的头颅飞了出去。
“好功夫!”说这话的人蒙着脸,转眼便和原过了七八招,原感觉他应该是这群人里武功最高的一个。
“你们是什么人?为何在此埋伏我?”
蒙面高手道:“原公子,到阎王爷面前问去罢!”唰唰唰连环三刀,不容原喘息,跟着又是三刀。
原一面招架,一面躲避旁边人的偷袭,道:“阁下的功夫倒像是出自北辰教,莫非是曲大公子命你来杀我?”
蒙面高手道:“什么曲大公子,我不认识。原公子,你挡了别人的道,早就该死了。”
马蹄声响,一骑马自后疾驰而来,奔到近处,马上身穿紫衣,戴着面巾的女子扬手发出十几枚暗器。原以为是蒋银蟾,心头一喜,又奇怪她怎么来得这么快?见她出手,便知道不是了。这女子出手虽快,内力不强,准头也差了些,只打中了两个人,还都不是要害。若是蒋银蟾,这两个人已经呜呼哀哉了。
女子挥刀攻向其他人,韦宣礼躲在暗处,弯弓搭箭,连放三箭。原听着风声,躲开射来的箭,左臂被蒙面高手砍了一刀。
女子惊呼一声,原道:“姑娘,你快走罢,别管我了!”
女子不肯走,原暗自叫苦,他之所以没带随从,就是因为一个人遇上埋伏好脱身,这女子一片好心,他也不能丢下她不管,说了声得罪,跃到她马背上,杀出众人的包围,向东奔出两三里,抓住女子的手臂飞身纵起,落在路边的一个亭子顶上。
天色已黑,后面的人看不见他们的动作,以为他们还在马上,追着马过去了。
女子低声道:“原公子,你的伤怎样?”
“不要紧,你是谁?”
“我……我是蔺琼琼。”
原想了想,道:“哦,你是凝夜宗蔺宗主的弟子,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是来找你的,上回你救了我,我带了一份礼物想送给你,绛霄峰守备森严,我上不去,就在镇上转了两日,看见了你。”她语声温柔,满含欣喜,一张脸已在深秋的夜风中红了。
“蔺姑娘,你的好意我心领了,请回罢。”原展开轻功,隐入树林,蔺琼琼跟上去,月光下见他坐在地下包扎手臂上的伤口。
“他们是什么人?为什么要杀你?”
“我也不知道。”原瞅她一眼,道:“你的腿受伤了。”
经他提醒,蔺琼琼才觉得痛,低头看时,裤子上一片血迹,背对着他坐下包扎。
原从包袱里拿出水囊,喝了两口,道:“别再跟着我了,待会儿蒋大小姐过来,看见我们孤男寡女在一处,可就麻烦了。”
蔺琼琼斜眼睨着他,道:“你就这么怕她?”
原道:“她那么厉害,我当然怕她。”
没出息,蔺琼琼翻了个白眼,道:“这荒山野岭的,她怎么找得到你?”
原道:“我跟她是情人,心有灵犀一点通,你懂不懂?”
他说这话是想把蔺琼琼气走,蔺琼琼明白,偏不走,捡起一根树枝在地上乱戳,嘀咕道:“什么情人,你就是她的面首!”
蒋银蟾在母亲处吃过午饭,说了会儿话,回去才看见原留下的字条,上面写着:有事外出,若明晚未归,可往净慧寺寻。瓶中有蛊虫一对,为卿指路。
净慧寺在去凤翔府的路上,看这话的意思,原像是去做一件颇为危险的事。蒋银蟾揪着眉,思来想去,不太放心就这么等下去,牵了一匹马,下山找到凌观,问道:“你们世子爷做什么去了?”
凌观道:“张虔在凤翔府被官差抓了,世子爷说要请柳教主写封信给官府的人理会此事,他应该是去凤翔府了。”
蒋银蟾跺脚道:“蠢货!这种话你也信?他怎么可能请我娘帮忙!”言讫,拨转马头向西疾驰。
凌观一愣神的工夫,一人一马已在远处,他也来不及回去叫人,抢了一户人家檐下的马,丢下二十两银子,上马追赶。蒋银蟾的马身高腿长跑得快,几个时辰后便将凌观甩远了。其时已有三更天,远远近近散布着数十点火光,是举着火把的人。
他们在做什么?蒋银蟾心中一动,下了马,将马拴在树丛里,悄悄靠近那些人。一名身披深青织金鹤氅的男子被四个人围着,不住地搓手哈气,道:“这鬼地方,还没入冬就恁般冷!你们这帮饭桶,人擒不住,汤婆子也不准备一个!”
旁边的人陪笑道:“是我们办事不力,想事不周,委屈了公子。要不您先回去罢,这边有我们看着,他跑不了!”
韦宣礼这个娇生惯养的江南公子哥实在是冷得受不了,丢下一句:他跑了,你们都等着挨板子罢!转身上马。
蒋银蟾看见他的脸,似乎在哪里见过。她对美人的印象总是比较深,须臾便想起来,哦,他是韦少师的儿子韦宣礼。
韦家的人怎么知道原在这里?蒋银蟾踌躇片刻,决定先不去找原,以他的本事,应该不至于有性命之忧,当务之急是擒住韦宣礼,让韦家的人放弃追杀原。
韦宣礼带着两名随从回城,他有长官手谕,守门的兵丁看了,自然会开城门。蒋银蟾捡起三颗石子射出去,三匹马上的人便被点中穴道,手足发软,动弹不得,正欲叫嚷,隐隐听得衣袂带风,恍惚有个身影晃过,颈后一痛,便昏死过去。
蒋银蟾提着韦宣礼的腰带连纵带奔,拎小鸡仔似的,在一条小溪边停下,抓着韦宣礼的发髻,将他的脸浸入冰冷刺骨的溪水中。韦宣礼醒转,清辉下云鬟绿鬓的少女映入眼帘,打头的情绪竟不是恐惧,具体是什么,他也说不清。
第六十五章 马滑霜浓少人行(二)
蒋银蟾见他怔怔地望着自己,道:“韦公子,你还记得我么?”
韦宣礼眼中转过一抹异色,倨傲地上下打量着她,道:“你是谁?我们见过?”
说完这话,他紧紧地盯着她的脸,试图发现一点失落之色。她记得他,他却不记得她,她应该失落,不是吗?可是没有,蒋银蟾只是微笑,笑得从容自信。
“果真是贵人多忘事,当初我在天竺寺遇见你和冯小侯爷,你们问我门派师承,我没有说。现在我告诉你,我姓蒋,叫蒋银蟾,家母是北辰教教主。”
韦宣礼淡淡道:“原来是魔教的蒋大小姐,难怪喜欢暗算别人。”
蒋银蟾抬起右手,啪的一声,在他左颊上一掌,又啪的一声,反手在他右颊上一掌,动作不快,韦宣礼看得清清楚楚,就是躲不开,脸蛋涨得通红。
蒋银蟾道:“你瞧,我不用暗算,你也只有挨打的份。”
韦宣礼气道:“你知不知道打我的后果?”
蒋银蟾噗嗤笑了,道:“后果?你知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我有一千一万种法子,让你家人永远找不到你,信不信?”
远处传来一阵阵惨厉的狼嗥,在这旷野之中,天空是原始的,大地是原始的,风是粗犷的,人命并不比蝼蚁重多少,力量远比王法有效。
韦宣礼沉默片刻,道:“你想怎么样?”
蒋银蟾从怀中取出一个小瓶,倒出一颗白色药丸,道:“这是原送我的毒药,叫什么絮来着,柳絮,花柳,对了,叫花絮晚。你吃了后,浑身就会软绵绵,轻飘飘,只能躺着,让人伺候,是不是很舒服?”
她笑嘻嘻地将药丸塞入韦宣礼口中,捂住他的嘴,不许他吐出来。韦宣礼大骇,药丸在口中化开,他从靴筒里抽出匕首,向蒋银蟾胸膛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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