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阁下好身手!为何不敢露出真面目?”胜金问道。
那人不作声,身法飘忽诡谲,轻灵之极。众人都看不出他是什么路数,他与胜金等人缠斗,一时难分胜负。荀远等人却接连受伤,蒋银蟾替他挡了好几刀,他万分过意不去,道:“大小姐,此地危险,你快走罢,别管我们!”
蒋银蟾道:“这叫什么话?我丢下你们,还有何颜面回去见我娘!”
“蒋大小姐,你见不到你娘啦!”胜金说着,连挥四刀,刀风如浪,一重接着一重,蒙面人似不能抵挡,纵身跃开。胜金左臂血流如注,右手向蒋银蟾挥出第五刀,这一招五岳归来,乃是他父亲的得意杀招,出道以来,没有一个人在这一招下生还。
若是三年后的蒋银蟾,要破这一招并不难,那时的她已走过千重山,见识过中原这片天外的奇妙武功。可是现在的她,只是一个十五岁的少女,刚刚从母亲的羽翼下探出头,纵然天分极高,功力和经验都不足以接下这一招,在两个高手的合击下,她连躲都没法躲。
千钧一发之际,胜金不可思议的一个踉跄,刀偏了寸许。于是蒋银蟾就成了这一招下生还的第一人,她来不及窃喜,身子一缩一伸,左脚便踢中了他的背心。胜金内力运转不畅,被她这一脚踢得难受,摇摇晃晃,险些跌倒。
蒙面人的刀已在半空,像是算准了时机,向他挥落。胜金明白了,自己中毒了,这蒙面人与自己缠斗,就是为了下毒。他随手抓过一人挡在身前,也不管这人是哪边的,这人还没反应过来,脑袋就被劈成了两半。
飞溅的鲜血和脑浆中,胜金看见蒙面人的眼,那样冷静,带着一抹厌恶。他不由打了个激灵,一边下令撤退,一边运力跃过院墙,落在马背上。七魄楼的人不知道他中了毒,见他要走,不免奇怪,但也不敢违逆,扫了一眼那名被他当做肉盾的同伴尸体,心寒齿冷,纷纷离开。
二十五年来顺风顺水的胜金头一回吃了亏,恼羞成怒,哪里还顾得上下属的心情。他的自私,冷漠,甚至骨子里的那一点怯弱被众人看在眼里,往日对他的崇拜大打折扣。
北辰教这边则对蒋银蟾崇拜极了,一名教众道:“大小姐,胜金那一招五岳归来,不知断送了多少好汉,您是第一个破招的人,佩服,佩服!”
蒋银蟾摇手道:“不是我破的招,是他自己失误。”
“大小姐,您就别谦虚了,胜金杀过那么多人,到您这里就失误了,谁信啊!”
众人哈哈大笑,蒋银蟾知道说不清了,扭头看那蒙面人。他也在看她,眼中蕴着笑意,那种笑意格外温柔。蒋银蟾心中一动,走上前,正想问他是谁,他身形展动,像只玄鹤投向了树林。
蒋银蟾喊道:“你跑什么?给我站住!”
两个人的身影在星光下,树梢上起起落落,距离始终不远不近,蒋银蟾觉得他在吊着自己。
原确实是在吊着她,金风细细,木樨飘香,如斯良夜,心爱的女孩子在身后穷追不舍,岂非人生一大乐事?
玉皇观内不闻人声,曲岩秀等了一会儿,心知不对,问萧因:“怎么不见荀远他们过来?你是不是听错了?大小姐说的当真是这里的玉皇观?”
萧因道:“大公子,借一步说话。”说着向空旷之处走去。
曲岩秀跟着他过去,他抱拳道:“大公子,副教主想借七魄楼的手除掉大小姐和荀远,请您遵从他老人家的吩咐。”
曲岩秀遽然色变,一把揪住他的衣襟,眼中怒火如要喷出来,厉声道:“他们去哪里了?”
萧因面不改色,只叹息道:“大公子,您何苦执迷不悟?”
曲岩秀道:“执迷不悟的是你们!”说着折断他一根手指,道:“你说不说?”
萧因断了六根手指,满头冷汗,才告诉他,蒋银蟾跟着荀远等人去了城北的圣母庙。曲岩秀火急火燎,带着人赶到那里,却见荀远等人正在院子里说笑。
“大公子?”众人愣了愣,见他气喘吁吁,脸色难看,不知是出了什么事能让这位老成稳重的大公子如此失态。
“大小姐呢?”
“她去追一个蒙面人了。”荀远上前行了一礼,细说经过,把蒋银蟾夸得天上有,地下无。
曲岩秀只知道蒋银蟾没事,其它的听不太清,心慢慢定下来,平复呼吸,手上冷汗还一层一层地沁出来。及至蒋银蟾回来,荀远等人围上去道:“大小姐,怎么样?知道那人是谁了么?”
蒋银蟾摇摇头,神情恍惚,曲岩秀望着她,庆幸不已,又内疚不已,那一瞬间真有把秘密和盘托出的冲动。
“曲师兄,你怎么这会儿才来?”
“我……”曲凌波的养育之恩死死压着那股冲动,曲岩秀低下头,深深地低下头,道:“我被萧因骗了,他是七魄楼的奸细,说你们去了城南的玉皇观。我在那里左等右等,不见你们来,才知道不对,差点害了你,我真是该死。”
蒋银蟾走过去,握了握他冰冷的手,道:“不用自责,这种事谁也想不到的,回去罢。”
骑在马上,曲岩秀的道歉,荀远等人的奉承,都像是远处的声音。那双温柔的笑眼,那道熟悉的身影萦绕蒋银蟾心头,渐渐的,一个不可能的答案浮现,掀起狂澜巨浪。
她站在原房门前,咬着嘴唇,踌躇良久,敲响了门。
第五十八章 晚来天欲雨
原打开门时,蒋银蟾正准备破门而入,脸上带着慌急的表情。原披散着头发,穿着寝衣,趿着鞋,揉了揉惺忪的眼,道:“你回来啦,事情怎么样?”
蒋银蟾揪着眉头,将他从头到脚细细打量,找不出什么破绽。原露出恰到好处的忐忑,道:“怎么了?看贼似的看我。”
蒋银蟾说不清希望他是还不是,因为这两个答案各有利弊。如果是,他的来历绝不会像他说的那么简单,他究竟是什么人,为什么落水?不管是什么人,有这样的武功,就算倾家荡产,也绝不会甘心做面首。
如果不是,固然没有以上的烦恼,那双笑眼,那种柔情,也就不是他的了。
蒋银蟾左右为难,忽又觉得自己很傻,是就是,不是就不是,哪里能因为自己想不想就改变呢?她走进房间,眼睛四下巡视着,道:“没什么,荀香主不是叛徒,他接近七魄楼,是为了查出真正的叛徒。我们和七魄楼的人在城北圣母庙火拼,曲师兄他们被萧因骗去了城南玉皇观,幸而一名蒙面高手相助,胜金那怂包打到一半,带着人跑了。”
说到这里,想起那晚在铜陵县遇见九霞帮的人,也是这样,莫名其妙,打到一半就跑了。那晚原也在,他的嫌疑更大了。
原坐在床沿上,一本正经道:“那蒙面高手会是什么人呢?”
“他的武功路数我从未见过,可我觉得他是我认识的人,你说奇不奇怪?”蒋银蟾在他身边坐下,逼视着他的眼睛。
原愣了愣,道:“大小姐,你在怀疑我么?我若是武功高手,怎么会被你打呢?”
是啊,蒋银蟾也想不通,然除了他,谁会用那样的眼神看着自己呢?
原实没想到她能认出自己,她不是那种细心敏感的女孩子呀,他有种意外之喜,就像做谜语的人,总是期待有人能猜出来的。同时,他又感到紧张,眼下并不是向她坦白身份的好时机。
起初隐瞒身份,是想看看在没有家世的帮助下,自己能否赢得佳人的心。后来发现,这位佳人实乃红粉群中的异数,别的女子巴不得夫婿家世显赫,而她只想要出身平凡,听话,好拿捏的美男子。
原现在很担心她知道自己的身份后,会毫不犹豫地断绝关系。
蒋银蟾把手伸进被窝里,是热的,他之前确实待在床上,那蒙面高手不是他。她垂下眉眼,道:“谁怀疑你了,那人比你壮实多了。”
原窥见她面上的失望之色,大喜,那是他的希望。没再说什么,蒋银蟾回房,原打开柜子,取出还热着的汤婆子,倒掉里面的水。
哗啦一声,铜盆里的洗脸水泼在青石板地面上,升起薄薄的雾气。蒋银蟾坐在妆镜前出神,杏月替她梳好头,问道:“小姐,我看城里时兴蓝色的花钿,您要不要试试?”
蒋银蟾不作声,杏月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又叫了声小姐,她才回过神,道:“你说什么?”
杏月无奈地重复一遍,她点点头,杏月拿笔在她额心描画,道:“小姐,自从圣母庙回来,您就魂不守舍的,有心事么?”
蒋银蟾叹了口气,道:“我也说不清楚。”
吃过早饭,她带着桐月去分舵与众人商讨事务,在院子里遇见岳长倾,他对她今日的妆容大加赞赏。其实也没什么特别的,就是换了种颜色的花钿而已,正如杏月所说,这种颜色的花钿在城里大街上随处可见。
蒋银蟾不信岳长倾没见过,但他就是能夸得天花乱坠,听得她笑生双靥。正说着,原走过来,岳长倾脸色一变,找了个借口回房了。
因见原背着药箱,蒋银蟾问道:“你去给谁治病?”
原道:“我听说崔举人家的公子得了怪病,治好了有一百两的赏银,打算去碰碰运气。”
蒋银蟾道:“你乘我的车去罢。”
原道:“多谢,等我拿了赏银,请你吃酒。”
蒋银蟾笑道:“那我可要去最贵的酒楼。”
三人登上车,不一时到了崔举人家,原下了车,一手搴着帘子,注视蒋银蟾在晨光中发亮的脸庞,道:“蓝玉眉心金压脸,映日珠佩影玲珑。”说完,放下帘子去了。
蒋银蟾望着晃荡的帘子,茫然道:“他说什么?”
桐月道:“大概是夸您好看罢。”
蒋银蟾把嘴一撇,道:“文绉绉的,谁听得懂啊。”想了想,又忍不住笑起来。
桐月道:“小姐,你有没有觉得岳公子这两日不太对劲?见了原公子,就跟老鼠见了猫似的。”
蒋银蟾不以为意道:“定是原使了什么招,把他吓住了。”
桐月摇头道:“别人欺负原公子,你就要管,原公子欺负别人,你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你也偏心太过了。”
萧因不肯说出受谁指使,他是总舵的人,荀远便怀疑勾结七魄楼的人也在总舵。
“大小姐,我这边接着查,您回去后务必提醒教主,小心身边的人。老实说,您一个小姑娘,初入江湖,七魄楼的人对付您,只能是为了打击教主。”
蒋银蟾点头道:“我明白。”想告诉他,母亲有意提拔他做堂主,犹豫片刻,还是不说的好。母亲的心思,她也拿不准,万一最后定下的不是荀远,叫他空欢喜一场,倒像是自己的错。
她说话做事开始思前想后,开始顾及别人的感受,发现这一点时,她知道自己长大了。只要武功够高,便能服众的想法现在看来,多么天真可笑。别说偌大的北辰教,没有心计,她连身边的两三个男人都管不住。
下午回到客店,见桌上压着一张请帖,拿起来看,竟是乔胭请她明日中午到绿川楼一叙。
“你说这会不会是个陷阱?”她把请帖递给原,问道。
原笑道:“难得你能这么想,这几个月没白过。”
蒋银蟾苦涩地扬起嘴角,道:“我真不愿这么想,但七魄楼诡计多端,不得不防。”
次日中午,E脂坐在阁子里,见蒋银蟾来了,站起身深深一揖,道:“多谢蒋大小姐替我出了口气。”
蒋银蟾笑着还礼,坐下道:“令兄怎么样了?”
E脂冷哼了一声,脸现不屑之色,道:“四五个大夫围着他一天一夜,总算是把毒解了,这会儿半死不活地躺着呢。”
蒋银蟾正要吃茶,闻言手顿住,两眼放光道:“他中毒了?”
E脂一愣,道:“你不知道?不是你们下的毒么?”
蒋银蟾垂下睫毛,遮住闪烁的眼色,微笑道:“想必是我的一位朋友,他并没有告诉我,我还纳闷令兄怎么跑了。”
这次见面,E脂没有问她任何关于北辰教的事,她也没有向她打听七魄楼的事。她们谈论武功,谈论天下的高手,说到兴起之处,以箸为剑比划。小红泥炉子上的酒空了又满,熟了又煮。天不知不觉便黑了,两人都念念不舍,但终须一别。
五名混在食客里的好手跟着蒋银蟾离开绿川楼,E脂有没有带人,不得而知,也无关紧要。彼此都很快乐,蒋银蟾的快乐更多一点。走着走着,下雨了,她撑着把姜黄绸伞,立在崔举人家门首,看见了那一点的来源。
细雨霏霏,灯火朦胧,他穿着一件半旧的月白绸衫,被人送出门,脸上带着笑意,一转眸,愣住了。
“先生,这把伞你拿着罢。”
“不用了,有人来接我了。”原摆了摆手,笑着走上前,低头钻到蒋银蟾伞下,道:“你怎么来了?”
第五十九章 一寸柔肠千万结(一)
“路过这里,便来看看你回去没有。”她有三分酒意,脸颊泛着淡淡的红,眼睛异常明亮。原接过伞柄,向她倾斜,道:“崔公子的病好了,崔举人多给了我五十两。”
“这么快?”
“也不是什么大病,就是比较少见。我听说这里最贵的酒楼就是乔姑娘请你去的绿川楼,菜怎么样?”
“还不错,有一道葡萄酒炖雪梨,蛮特别的,你应该喜欢。”
想揭穿他的伪装,想问他为什么要伪装,嘴上却一直说着闲话,她在逃避,逃避捅破这层窗户纸的后果。这不是胆小,对心上人患得患失是一种本能,就连柳玉镜那样的奇女子也不能免俗。天知道她辗转了多少个夜晚,才下定决心,冒着会错意,被蒋危阑逐出师门的风险,向他吐露爱意。
雨丝越织越密,街上的人渐行渐少,有个卖螃蟹的白发老妪喊着凄苦的调子,原见她盆里还剩下几只缺胳膊少腿的螃蟹,便都买下了。
蒋银蟾前一刻还在说炒蟹比蒸蟹好吃,下一刻在一个黑漆漆的巷口站住脚,盯着他的眼睛,道:“乔姑娘说胜金中毒了。”
原挑眉道:“哦?要不要我去给他解毒,顺便帮你打探消息?”
真是无懈可击的伪装,蒋银蟾暗暗赞叹,笑道:“不用了,他的毒已经解了。说来惭愧,那晚他使出一招五岳归来,我原本是躲不过的,他一个踉跄,刀偏了,我才躲过。荀香主他们都以为是我破了五岳归来,其实是他中了毒,叫我担了个虚名。我不想担这个虚名,可我说的话,他们就是不信。”
她有一丝发自内心的苦恼,虽然这几个月来郭先生留的功课,多是原代她做的,但在武学之道上,她对自己要求极严,不能接受一星半点的弄虚作假。
原道:“他们不信,是因为你有本事,换做没本事的人,不用解释,他们也知道是胜金失手。有些误会只能发生在有本事的人身上,等你将来真的破了五岳归来,这就算不得误会了。”
这话很狡猾,几乎可以算作诡辩,却透着对蒋银蟾的信心。他相信她会成为柳玉镜那样的绝顶高手,就像相信小虎长大了还是虎,并不会变成其他东西,这是毋庸置疑的。
可是质疑蒋银蟾的人占大多数,他们想,她的父母已经是百年难遇的奇才,她怎么可能也是呢?这天下的好处竟要被她一家占尽了不成?不可能,不可能,这太不公平了。她要么资质平庸,要么寿命不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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