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知非好奇问道,“那不厌公子的名号又是怎么来的?”
“他学成后下山游历,喜穿白衣,又清冷出尘,再加上让女子都自惭形秽的容貌,所以便有了‘百看不厌佳公子,白衣少侠出苍山’的美名,这些评价在江湖上流传开后,大家便开始叫他不厌公子。”
“他……喜穿白衣?”沈知非蹙眉,甚至不解,现在的韩逸,每天穿的私服都鲜艳异常,沾染了一身纨绔气,和那清冷出尘八竿子打不着。
一缕苦涩逐渐在眉眼蔓延,顾卓端起酒盏一饮而尽,继续道:“江湖上可以容得下武功高强,自在来去的不厌公子,但朝堂上却容不下一个拥有绝世武功,同时还可能号令整个武林的蜀地小侯爷”。
此言如醍醐灌顶,沈知非也突然明白过来,顺势接口道,“大人是不是想说,武林算是半个江山,虽然武林门派不参与朝堂纷争,但却是一股不容小觑的势力,若整个武林有异心,那庙堂也就岌岌可危了。”
顾卓对她的通透很是赞赏,继续道,“所以,当不厌公子的传说传入庙堂后,便有很多官员上折子弹劾蜀侯。皇上原本是对蜀侯颇具信任,但无奈众口铄金,三人成虎。即便皇上私心想保蜀侯,但仍然要顾及整个朝堂局势的稳定。”
“后来,韩逸就放弃了江湖?”沈知非说出了自己的猜测,不禁为他惋惜。
“不仅如此,他为了不让皇上和蜀侯为难,也为了堵住朝堂之上的悠悠众口,自废了一半武功。他休养了一个月后,就来京城参加科考,从此步入朝堂,混入了一众纨绔,也逐渐走到了大理寺少卿的位置。”
一半武功!沈知非心里被猛然击了一下,“没想到韩逸竟然做到这样的地步!”
即便像她这样只会花拳绣腿的人,也知道练武不易,而练成绝世武功不知要付出多少艰辛和努力,而这个不厌公子说放弃就放弃了,更重要的是,他还放弃了自由。
“小侯爷的身份对他来说是枷锁,也是责任,他不能不顾朝堂局势,也不能不管蜀地安危。所以,白衣的不厌公子只属于江湖,而韩逸终归是要回到朝堂,担起自己该负的责任。”
“他心里应该也有过挣扎吧?”
“如人饮水,冷暖自知。既然到了庙堂,到了官场,便少不了虚与委蛇,人情世故。若还是像不厌公子那样拒人于千里之外,又如何让众臣相信,曾经的不厌公子已经对朝堂没有威胁了呢?”
沈知非看了眼顾卓,顺着他的话继续道,“所以,韩少卿才与京中纨绔交好,而每个纨绔的背后都是一方势力,久而久之,京城各方势力便把蜀地小侯爷当做了自己人,也不会再对蜀地有其他想法。”
“你猜的没错。”
“他后悔过吗?”她无法想象,当他做这样的决定时,到底经历了怎样的痛苦和挣扎。
顾卓轻轻喟叹,“我和皇上都曾不止一次问过他同样的问题,而他却总是云淡风轻的说,家国天下比个人得失更重要,既然选择了就要向前看。”顿了顿,顾卓看着廊前的灯烛,眼神变得邃远,“这些年,他做的很好。”
说到此,两人都有些许沉默。她一直以为那个经常出入珍馐阁的纨绔如其他官宦子弟一样,风流不羁,我行我素,年少时玩够了便等着回去继承家业。但却在了解韩逸的过去之后,不禁对他的果断钦佩不已。
大约一炷香后,吟风和韩逸才一前一后的走了回来。吟风的眼圈泛红,拒绝了侍女递过来的帕子,径自喝着酒。
而韩逸却神色平静,回到自己的座位后,很自然的与身侧的礼部尚书推杯换盏。
见吟风公主神色悲戚,沈知非还是忍不住问道,“韩逸和吟风公主也是旧识吗?”
顾卓向吟风那边看了一眼,见她神色失落的独自灌酒,也轻轻叹了口气,“那吟风公主也曾年少气盛,在外游历时看到劫匪绑了一个白衣公子,便自诩美人救英雄的出手相助,扰乱了那公子想要将计就计找到劫匪老巢的计划”。
“那公子是韩逸?”
“不错,韩逸原本想以自己做饵,去端了劫匪的老巢为民除害,却没想被吟风扰乱了计划,还让那劫匪跑了。”
沈知非也感叹,“没想到两人还有这样的过往。”
“后来,两人打了一架,就算是结识了。彼时,她不知道他是小侯爷,他也不知道她是一国公主。两人一起行走江湖,做了不少狭义之事。但好景不长,南昭国宫廷动荡,权势旁落,吟风不得不回去,而韩逸也面临着江湖和朝堂的两难抉择,再后来的事,你就知道了。”
沈知非心中喟叹,吟风和韩逸相识于微,又意气相投,定然生出过刻骨铭心的感情吧。
可是天意弄人,形势流转。
时隔多年,再见,已物是人非。
她还是她,而他却不再是她心中的样子了。
从吟风在千金阁对韩逸的失望,到今天她眸底的不甘和悲伤。沈知非看的出来,她心里执着的一直都是曾经的不厌公子。而韩逸早已脱去了不厌公子的皮囊,抛下了过去。
现在的他,是蜀地的小侯爷,亦是京城大理寺少卿,他不可能回到过去,做吟风心底那个不染纤尘的白衣侠客,也不能为了一时意气而置蜀地百姓于不顾。
说到底,终归是吟风不懂他。
吟风有自己的骄傲,她希望韩逸始终是她心底那个完美的模样,这样才配得上与她比肩。而她却没想过,韩逸也是人,也有喜怒悲欢,七情六欲,也有自己不得不妥协的责任和命运。他定然也希望有人能理解他所有的决定,以及他一路走来的无奈和苦楚。
这些,吟风不懂,更做不到。
吟风爱的,只是她心里一直幻化出的公子形象而已。
想到此处,沈知非突然就想起了杳娘,那个在酒楼里大大咧咧的市井掌柜,那个整天嫌弃韩逸放荡不羁却又仅对韩逸娇蛮无理的好姑娘,每天除了自己吃饭,就是看着韩逸吃饭。虽然整日里追着韩逸讨要饭钱和酒钱,韩逸也总是笑呵呵的厚脸皮欠着,每到开饭的时辰,便准时出现。两人斗嘴也从不含糊,恨不得从早上贫到晚上。
杳娘才不管韩逸是公子还是纨绔,也从未对比过韩逸的过去和现在,更不会在意韩逸每天去了那家茶楼听曲,见了哪家姑娘,又穿了哪些惊世骇俗的衣服。沈知非可以确定,韩逸和杳娘在一起,每天都是肉眼可见的轻松和开心。
当不厌公子抛却过往回到世俗,当韩逸经历了那段痛彻心扉的取舍,终究还是这实实在在的人间烟火,能暖了他的心啊。
见韩逸拿着酒壶走了过来,沈知非颔首打了个招呼,而后知趣的回到自己的座位。
韩逸也不客气,直接挤在了顾卓身侧,两人酒盏相碰,顾卓问道:“都解释清楚了?”
韩逸明白,他指的是吟风。
一杯琼浆入喉,韩逸的嘴角勾起一抹无奈,“其实也没什么要解释的,是她自己一直陷在过去,不愿意出来。而我,早就不是过去的那个人了。”
“那以后呢?”
“以后?”韩逸故作认真的思忖了片刻,嘴角浮起一抹浅笑,“以后本侯爷就好好做官,多和你们刑部抢些功劳,省得我家老爷子总觉得我在京城不务正业,耽误了他在蜀地的名声。”
顾卓轻嗤,锤在他肩头,笑言,“想和刑部抢功劳?大理寺官员这自大的本事,都是你们大理寺卿教的?”
韩逸抬了抬下巴,与顾卓对饮一杯,又回归了贫嘴的本性,“不不不,本少卿那么聪明,当然是自学成才。”
第二十二章 行宫惊魂
夜已至二更,宴会也快接近尾声,众人都在礼节性的敬酒告别。此时,突然有急促的脚步声沿着走廊传来,还夹杂着侍女的呼喊。
众人好奇的望向亭外,只见一个脸色苍白的侍女,慌慌张张的从走廊那头跑了过来。
侍女在下台阶的时候,没有留意脚下,一不下心摔在地上。她也顾不得裙裾上沾染的泥土和散落的发丝,手脚并用的狼狈爬起来。
来到吟风公主面前后,那侍女哆哆嗦嗦的启唇,“公主,靖远王子他……他没了。”
厅堂内顿时鸦雀无声,吟风公主霍的站了起来,厉声道:“说清楚,什么叫没了?”
“死……死了。”那侍女被吟风吓得两腿一软,无力的跪在地上。
吟风公主来不及细想,绕过面前的桌案,快步朝靖远王子的房间跑去,南昭国使团的其他人也反应过来,个个面无血色,神色凝重的跟了上去。
顾卓和韩逸对视一眼,韩逸起身唤来负责行宫守卫的禁卫军首领,嘱咐他守好整个行宫进出的门路,而后亲自带人对今日所有宾客的随身之物重新查看了一番。
众人都明白这是大理寺的职责所在,因此也都安静的配合,只希望靖远王子的死不要和自己扯上关系。
与此同时,顾卓带着沈知非去了后院。
刚来到靖远王子的房间,便听见吟风公主的训斥之声,“你是怎么做贴身侍卫的?有人进了房间把我哥害了,你竟然不知道,你有几个脑袋?!”
而后,一个男声响起,不卑不亢,“属下冤枉,属下一直在门口守着,自始至终都未看到有人进出房间,属下也不知道王子是如何遇害的,请公主明察。”
顾卓和沈知非都觉得这人的声音耳熟,走近了才发现,跪在地上的那个侍卫他们都见过,就是前几日在良丰酒楼为死去的伙伴鸣不平的南昭国使者马空。而他此时正跪在吟风公主面前,极力解释着自己的无辜。
顾卓走上前来,对吟风公主道:“公主,靖远王子遇害事出突然,又发生在我瑾灵境内,能否让我一看。”
“顾大人请便。”吟风公主见是顾卓,也知道他是刑部侍郎,便向后退了半步,让顾卓进了内室。
顾卓示意沈知非也跟过来,吟风深深看了沈知非一眼,并未多言。
走到床边,那靖远王子的身体还温热着,鼻端已无任何气息,想必刚死不久,而他面前的桌案上,摆着两个焙面娃娃,其中一个的南瓜泥几乎见底,而另一个却丝毫未动。
那靖远王子睁着眼,嘴角流出的血沿着脖颈蜿蜒而下,将身前的衣物染得血红一片。他就这样坐在床边,直直的盯着这两个沾了血污,却仍然笑的灿烂的娃娃,整个氛围诡异而渗人。
有个年纪稍大的南昭使者看到面前场景,禁不住惊吓,昏厥了过去,士兵们手忙脚乱的将其抬去了医馆。
顾卓在屋内转了一周,发现窗户都是从里面锁上的,而屋内也没有打斗的痕迹。而后,他来到靖远王子面前,向吟风公主讨要了一枚银针,用银针仔细验过靖远王子的血液和他面前的食物,都未发现毒药。
顾卓又简单的看了下靖远王子的几处要害,也无明显伤口,排除了被利器射杀的可能性。
此时,有一个南昭国的使团成员站了出来,对吟风公主道:“公主殿下,属下曾听闻,瑾灵国的岭南边陲,有些巫医擅长用面塑娃娃收集活人的魂魄,以供自己吸食,来延长寿命。哦,对了,苏缇杰前几日也是在吃面塑娃娃的时候死去的,所以属下怀疑王子殿下和苏缇杰定是被人吸了魂魄。”
“不可能。”顾卓厉声道,“怪力乱神之说怎能轻信,又怎能用来判案。”
吟风公主没有理会顾卓,沉了脸静默了很久,才转眸看着沈知非,“在事情没有查清楚之前,请沈娘子留在行宫配合调查。”
沈知非倒是毫不畏惧,不紧不慢的开口,“公主殿下,方才在厅内,很多人都吃了我带来的金风玉露,包括您在内,都未有任何意外。您仅凭死者在出事时都吃了金风玉露,就怀疑我,那未免太草率了,整个京城每天都有人死去,而每天都有大量的金风玉露被买走,我都要对这些去世的人负责吗?”
吟风公主冷哼一声,眸中现了杀机,“你倒是伶牙俐齿,不过,在没有任何证据证明你和此事无关之前,你不能离开,除非你本就心虚。”
说完,吟风公主对身侧的侍卫道:“来人,将这个沈娘子扣下。”
沈知非没有做亏心事,当然不愿意受这个委屈,若是真的被扣在这了,岂不是更让人怀疑这面塑娃娃摄魂的传言,到时候珍馐阁的众人又该如何自处。
思及此,沈知非在侍卫上前之时,极力反抗,却没想到一个踉跄,踩空了一步,右脚便崴了,刺骨的疼痛霎时从脚踝蔓延开来。
那些侍卫见一次失手,又扑上前来想要抓住她,沈知非只觉的自己手臂被人一拉,整个人被人拉到怀里护住,抬眸,竟是顾卓。
“你没事吧?”顾卓的眸中尽是担心。
“我像是没事的样子的吗?”沈知非额上沁出了冷汗,脚踝的疼痛让她几乎站不稳,整个身子的重量都靠在了顾卓的身上。
那些侍卫见顾卓出手,也不敢再向前,都回头看向吟风。
吟风轻抬了下巴,不悦道:“顾大人这是何意?你难道也要阻止我扣下这嫌疑最大之人吗?”
“公主,为了两国邦交,本官并不想与您起冲突,但是这沈娘子是瑾灵的百姓,若她真有罪,本官自会将她下狱,但在没有确切证据之前,我作为父母官,亦不能让你们随便扣人。”
吟风眼神微眯,“所以,顾大人今天是要偏袒这个沈娘子了?”
顾卓神色冷峻,也不相让,“公主,本官办案向来秉公处理,对任何人都一视同仁,在事情没有水落石出之前,本官不允许又任何冤狱发生。这沈知非,本官今天一定要带走,至于靖远王子,本官也会尽快验尸查明真相,给南昭国一个交代。”
吟风向前逼近一步,“如果我不同意呢?”
“若公主执意要扣押我国无辜百姓,本官也只能按照律法办事了。”
双方正在僵持,韩逸处理完前厅的事情,急忙小跑了过来。看着面前的境况也大概猜到了七八分,遂走到吟风面前道:“公主,靖远王子被害,是我们都不想看到的,请公主给刑部和大理寺一些时间,我们一定揪出凶手,不让靖远王子枉死。”
吟风眼眶泛红,咬牙道:“你也要为了这个女子与我作对?她到底是谁?”
“沈娘子是我朋友,她的为人,我信。”韩逸说的极为郑重,“若公主还愿意相信我,就请不要为难她。”
吟风沉默了许久,终究还是松了口,“好,韩逸,我愿意信你一次。希望你们瑾灵国的三法司能够尽快破解此案,给我死去的哥哥一个交代。”
“公主放心。”
一夜惊魂,来赴宴的众人都揣揣不安的结伴离去。
顾卓和韩逸留在现场仔细询问了与赫连靖远身边亲近之人,又等刑部派人来取走了尸身,这才带着沈知非走出了行宫大门。
刚出门,便遇到了前来寻韩逸的大理寺捕快,说有急事需要韩逸赶去大理寺处理。韩逸只能两人道别,独自离去。
夜已深。
沈知非和顾卓一前一后走在青石板路上,月色清冷,铺泄了一地的银白。
走了几步,沈知非蹙眉蹲下身,摸了摸自己有些肿胀的脚踝,咬了咬牙,真疼啊。
15/61 首页 上一页 13 14 15 16 17 18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