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早刚起床,听说郑纲只留下一纸书信便离开家远渡重洋去了美国,戚粼始料未及愣在原地,疑心自己站错了时空——怎么回事,是不是还没睡醒?明明昨天还和郑叔叔一家人一起吃过饭,怎么今天人说不见就不见?这消息未免过于荒唐离谱,真是眼下世界正在发生的事?
一墙以外传来的女人恸哭声证明了一切属实,间或夹杂谢昭然的一时轻声安慰,一时破口大骂。
戚斌重重地叹了口气,他坐在沙发上,视线落在茶几缥缈一处,束手无策的样子。
开口,像在跟戚粼讲话,又像在自言自语。
郑纲去了加州,说是去赶淘金热。加尼福利亚发现金矿都已经是上上个世纪的事了,现在是21世纪,不知道他在胡说八道些什么,赶的又是哪门子淘金热!
戚粼发现自己脑子像卡带了,她压根不关心什么淘金热,只反复道:“那郑砚澜和赵阿姨怎么办?”
“能怎么办。”戚斌也只剩下叹息,“摊上这种事,骂也骂了,郑纲也听不到,难过之后只能接受。”
戚粼感到喉咙一阵干渴,想责怪郑纲都觉得浪费口舌。
妈妈在安慰赵阿姨,那郑砚澜呢,郑砚澜——
头重脚轻地往隔壁赶,快要进门时,戚粼不自觉放轻脚步,像是害怕再给眼前悲伤的氛围增加任何重量。
郑砚澜背对着她,和电视柜旁的明脉蔓绿绒站在一起。这些年他们共同生长,郑砚澜已经更高一筹。他身形一如当年依然站得笔挺,微垂着头,手指轻抚过苍翠的叶片,从戚粼的角度看过去,有种不足为外人道的伶仃。
戚粼想起四年前郑纲和戚斌的对话,原来一切都有迹可循,原来明脉蔓绿绒是一个潜伏许久的隐喻,原来郑纲那时就认为灵魂到过加州,自己的肉身就已属于加州。
她快步走过去,郑砚澜循声回头。
相顾无言的几秒,戚粼脑海中的影像定格在她和郑砚澜坐在客厅里,她说“愿望实现后就得支付相应的代价”。
赵知华的哭声仍未断绝,戚粼也被空气中连绵的悲痛击中。
为什么,为什么郑纲要如此狠决地离开,难道他也是想赶在世界末日前实现自己的愿望?
那为何实现愿望的人是他,支付代价的却是郑砚澜和赵知华?
就像他们初次见面那天,郑砚澜又是没有表情的模样,只一错不错地看着戚粼走到面前。
戚粼望着他,想说点什么。
却欲语泪先流。
郑砚澜不由得愣了一下,手指停留在半空:“你......”
戚粼的惊讶不比郑砚澜小,她也没料到自己居然会当场落泪,偏过头抹了把脸,总不能现在还让人家来安慰她。
“我......我还好。”像料到她想说什么,郑砚澜提前给出答案。
他的手最后落在她的肩膀,拍了两下便要撤回。
戚粼眼疾手快一把按住他的手。奇怪,郑砚澜表现得越坚强,她就越脆弱。想开口却如鲠在喉,水汽也涌上双眸。
可恶,郑砚澜遭遇人生重大变故,她给不了安慰和帮助那还算什么朋友!
想到这里,她也顾不上丢脸,一边泪眼婆娑,一边凶巴巴宣誓如赌咒:“郑砚澜,你放心,我会一直在你身边,跟你做一辈子好朋友,打死我也不走!”
安慰人安慰出歃血为盟的架势,就连郑砚澜都在片刻的怔忪后提了提嘴角。
他看着戚粼倔强像跟谁作对一样的脸,终于败下阵来,收力回握一下她的手腕,难掩疲惫地说:“好,有你在真是太好了。”
卧室里的哭声逐渐止歇,戚粼也赶在两个大人出来之前平复心情。
郑砚澜惯常递给她一杯温度适宜的牛奶,戚粼有点不好意思,这个时候还麻烦人家给自己热喝的。
突然想起什么,她对郑砚澜说“你等我一下”,便飞快跑回家中,不一会儿又折回来。
“给你,”戚粼递给郑砚澜一个蓝绿色包装的袋子,“你的生日礼物,我昨天刚拿到的。”
郑砚澜的生日在上周三,已经过去三天,但戚粼找百货商场阿姨订购的礼物一直没到,便拖沓到现在。
“谢谢。”郑砚澜接过,伸手把东西拿出来,他和戚粼一直有收到对方礼物就当场拆开的传统。
——是一盒烫金色包装的巧克力,上面还有没见过的花体字母。
“售货阿姨说这是浓度百分之八十八的黑巧,不甜的,很丝滑。”戚粼边解释边偷偷观察他的反应,“就是生产这个浓度的商家比较少,买的人也不多,还要从国外进口,所以才拖到现在。”
想到戚粼煞费苦心就为让自己吃上一口巧克力,郑砚澜顿时生出一种这才是最紧要之事的错觉。
于是再次道谢:“我会好好吃的。”
“嗯,好。”
尽管期待反馈,但戚粼也不好让他现在就品尝,便拿起桌上的手持镜照了照,转移话题道:“我现在眼睛已经不红了吧?”
郑砚澜闻言凝神看了她一会儿:“还是挺红的。”
“啊?”戚粼怀疑自己和郑砚澜有一个人眼睛出了问题,要不就是镜子有问题,“我照镜子感觉已经看不出来了呀。”
郑砚澜却又“嗯”了一声,戚粼愈发摸不着头脑,正要问个究竟,就听他微不可察地轻声道:
“但我看着很明显。”
晚上回到家,戚粼一家三口难得同仇敌忾,把郑纲里里外外骂了一遍。
戚粼在睡前祈祷,希望郑砚澜和赵阿姨接下来的日子顺利一点,如果可以,她愿意提前用今年的生日愿望来交换。
说不清她的愿望算没算实现,事件的转折发生在三个月后,也就是六年级结业的当天。
表面已恢复如初的赵知华当着两家人的面宣布——她打算带郑砚澜回到故里,即B市工作和生活。
B市经济发达,艺考体系完善,市场需求量大,比起Z市底下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县城,B市中心商业区的位置显然能为她提供更广阔的发展平台和前景。
当年要不是郑纲以Z市的工作稳定难觅为由,她也不会迁就他过来讨生活。
现如今郑纲放弃平稳,选择出走美国,那B市就是她历经漂泊,终得落叶归根的奥德赛。
三个大人举杯相碰,戚斌和谢昭然满口祝福吉祥话,显然早已知情。
只余戚粼和郑砚澜如遭雷劈,四目相接似有万语千言,却沉默孤单。
是心吗,还是大脑?戚粼感到一阵被风贯穿的空洞。
既然希望他们生活越来越顺利,那对方做出改变的决定,除了尊重祝福好像也没什么反对的立场和余地。
而郑砚澜就要离她远去。
恍惚之际,犹如身魂离位。
四周的一切都如潮水般退却,她看见自己和郑砚澜驻足在干涸的河床两岸,遥遥相望像照镜子。
原来末日之外还有末日,世界上真的有两片相同的叶子。
第11章 你的影子
再睁眼已是夜晚,黑暗抱作一团。
戚粼从沙发上起身,呆坐了一会儿。半梦半醒间回顾完她和郑砚澜的童年,如同跑完一场仅她参赛的马拉松。往日如昨,一去不返,又滋生不合时宜的伤怀。
开灯的瞬间,戚粼才想起自己眼中有和夜晚相同的色彩。遂关灯融为一体,眼不见心不烦。
轻唤一声“斑斑”,小猫便听话巡回至怀中。
戚粼抱着斑斑走到门口,同它告别,无端联想到午夜12点,魔法解除便会恢复原身的灰姑娘。24小时的临时密码期限已到,下一次和斑斑见面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想到这里,她就忍不住又摸了两把手中柔顺的发毛。
咔嗒——
身后大门开锁声响起时,斑斑音调绵长地叫了一声,戚粼猝不及防转身,一个激灵。
夜色中面面相觑,伸手不见五指,却已看清彼此。
“怎么不开灯?”
郑砚澜先出声再进门,挺拔颀长的身量立于戚粼眼前,让黑夜更黑。
像迎来一季潮湿,戚粼答非所问:“外面在下雨?”
玄关柜传来窸窣的动静,郑砚澜的声音又近了一些:“嗯,下的小雨。”
不过一个梦境的距离,雨水就从B市流迁到A市,戚粼意识到郑砚澜的感冒还没好就又淋了一场雨。
“那你去换衣服吃药吧,我先回学校了。”
说着,她摸黑朝左前方迈了一步,伸出手探寻灯光按钮。
未料触碰到比冷气更低一度的指尖,戚粼蓦地抽回手,挨了烫似的。不经意又擦过郑砚澜倾身而来的腰腹,火海变刀山,教她不敢再轻举妄动。
“等我一下,时间不早了,我送你回去。”
郑砚澜指腹还压着开关,臂肘横斜出拦截的姿态。
戚粼劝他一副病躯少折腾:“你休息吧,离得这么近我自己回去就行。”
“感冒而已。”
戚粼无法:“我怕你病情加重传染给我。”
话已至此,郑砚澜没再接茬,眼底有浪潮层层堆叠,脚下却退后一步,双手抱臂半倚柜门,悉听尊便的意思。
戚粼顶住他的目光,硬着头皮换好鞋,临走前又催他一遍换衣吃药。
郑砚澜置若罔闻,只把玄关柜上的牛皮纸袋拎到她怀里,简明扼要道:“赵老师做的泡芙和梦龙卷。”
戚粼条件反射地接过,掌心相蹭的外包装是意料外的干燥。
抬眼瞥见郑砚澜沾染了湿气的黑发和肩,银白光线自高处泼洒,视线交汇的刹那,戚粼忽然感觉淋过郑砚澜的雨又尽数落到她身上。
道谢的话还没出口,郑砚澜先偏头拢拳轻咳一声。
戚粼眉心也跟着跳了一下,语速不自觉加快:“好了我真的回去了,你也赶紧去洗个热水澡把药吃了——”
“药我留在家里忘记带回来了。”郑砚澜轻描淡写回复,边打开抽屉取出伞递给她,“你回去吧,路上注意安全,到了给我发条信息。”
怕再耽搁他洗漱,戚粼匆匆接过雨伞应下。直到大门阖上的那一刻,她才恍然间想起,郑砚澜说要离开两天,这才一天都不到。
等到吹风机的声音停止,斑斑跳上洗漱台,脑袋蹭过郑砚澜的手背。
收拾好台面,郑砚澜顺了顺它的毛,斑斑便顺势躺进他怀里。抱着猫走到客厅,远远看见沙发上的手机提示灯亮起,弹出一条信息。
斑斑自动跳到手机旁,屏幕显示新消息来自戚粼。郑砚澜不算意外地点开对话框,读见内容的一瞬间猛然抬头,心跳加速,快步走向门口。
一把拉开大门,撞上风声满怀。空旷的楼道里,写着药房名称的药袋安静躺在地面,像被风送来。
编辑好短讯表示药已收到,又确认过戚粼已经安全抵达宿舍,郑砚澜将手机息屏,从猫爪下取出药袋,没急着吃,只攥在手心。
仰头靠在沙发上,郑砚澜半阖双眼,想起上一次有印象的感冒,还要追溯到几年前的夏天——
得知母亲即将带自己去B市定居,他和戚粼都始料不及,又因年幼无计可施。只能珍惜还在一起的日子,顶着太阳机械地绕着走过无数次的街道再走一次。
越临近离开的时间,脚步就越沉重。兴许是为了调节气氛,戚粼走着走着突然指向天空,颇为新奇地说:
“快看,有日晕!”
郑砚澜不疑有他地抬头,直视太阳,收获一圈透亮的光晕,边缘是淡淡的彩虹光谱。
刚准备给出回应,就听戚粼问:“像不像赵阿姨戴的隐形眼镜?”
离奇但贴切的联想,郑砚澜笑了:“像。”
回到家把这一奇妙对话告诉赵知华,交换得知“日晕三更雨,月晕午时风”的俗语。
民间智慧博大精深,当晚果真下起雨,戚粼和郑砚澜不约而同跑到阳台看雨,宛如验证预言的先知。
结果是半夜三更不睡觉,第二天双双感冒。
为了避免交叉感染,也为防止郑砚澜搬家的路上身体不适,两人被谢昭然勒令禁止近距离接触,凡见面必须间隔一米以上。
如此折腾,吃药加隔离。然而直到郑砚澜离开的当天,两人感冒仍不见好,又皆因担心害对方病情加重而站在原地止步不前,近在咫尺又远在天边。
还是赵知华见二人离别之际仍隔得八丈远,于心不忍,提醒郑砚澜:“你不去跟沛沛道别吗?”
郑砚澜问:“可以吗?”目光向着戚粼。
戚粼也不装了,即刻点头:“当然!”
终于刑满释放,重新凑到一起。
薄雾弥漫的清晨,影子钻出地面。
戚粼突发奇想,伸出手往前试探了一下,看见地面上的影子也向前,但走得更远。
郑砚澜自然没有错过这一幕,不等戚粼招呼,便自觉伸出手,两人手掌的阴影交错,像在默片里紧握。
她换了个姿势,操纵皮影小人一样,用影子踩了踩郑砚澜,半晌憋出一句:
“一路顺风,到了那边记得......记得联系我。”
郑砚澜说好,影子拍了拍她的脑袋,戚粼刚要炸毛,听到他说“我放假了回来找你”又立刻熄了火。
当务之急是维系友谊,戚粼识时务,决定暂时不跟他计较。
她递出左手,做出约定的手势:“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郑砚澜也伸手,这次指节实实在在相勾连。
世界上还有远比预防感冒更重要的事。
*
斑斑似乎对药袋很感兴趣,一跃就跳到郑砚澜怀里,把塑料袋踩得哗啦作响。等郑砚澜把药取出来,它又钻进口袋,顶着袋子自娱自乐地匍匐。
太阳穴突突搏动,刚吃完药斑斑就跑回来,不小心撞到他腿上。
手一伸把猫捞起来,斑斑乖乖不动,讨好地叫了一声。
郑砚澜便放手,任它去玩。目光随着它跳跃的身姿路过书房外一面白墙,兀地滞留一瞬,随后摇头,自嘲般起身,手指拂过斑斑背毛——
“原来是你的影子。”
才睡了一天踏实觉,戚粼又开始晚睡早醒。在这诡异的作息中她终于意识到,自己和生物钟的矛盾实在巨大不可调和。
想到另一截然相反的例子,顺手发出问候:[早上好,感冒好些了吗?你什么时候有空,我把伞还给你。]
等了十秒没回应,戚粼先起床洗漱,吃早餐前看了一眼手机,信息栏仍是空白。
难不成还没起?眨眼有合理解释:生病的人是会比往常嗜睡一点。
转而给赵知华发去甜点的照片,并附上三十五字小作文表达感谢和赞美。
赵知华今天回消息的速度远超郑砚澜:[喜欢就好!下次来家里阿姨给你做其他好吃的。]
赵知华:[对了沛沛,阿姨问你件事。]
戚粼:[阿姨您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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