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吱呀”一声门响,紧闭的门缓缓开出一条缝,露出一双妇人的杏眼来。沈亭山原本跟在小儿背后,见此情景,立时抢上前去,高声道:“嫂嫂!多日不见,这会莫要揶揄我,我可带了酒肉来!”
话音刚落,他不等妇人反应,果断推门而入,同时用手掩住妇人的嘴,低声道:“阿姊莫怕,我是翰林沈亭山,来此只是为了问些事情,你莫要高声嚷嚷,我保你一家平安。”
妇人嘴被掩住,心跳如擂,只能点点头表示明白。
沈亭山见她老实,这才将手撒开,躬身行礼道:“多有得罪,阿姊莫怪。”
“你……你要做什么?”妇人将小儿护在身后,警惕地往里屋退了几步,颤抖着声音,嗫喏道:“我家男人在里头睡觉,你不要乱来。”
沈亭山忙解释道:“我并无恶意,阿姊最近可是受了什么胁迫?我是来帮你们的。”
妇人摇摇头,抄起扫帚护在身前,对小儿道:“快喊你爹去!”
沈亭山见她仍不信任,亦不敢轻举妄动,只老实待在原地。
这时,里屋慌张跑出一位赤膊好汉,只见他脚上穿着一只鞋子,手上又拿着一只,气势汹汹地喊道:“是哪个不要命的闯进来了!”
沈亭山尚未开口,好汉定睛一瞧,顿时转怒为喜,咧着嘴道:“这不是沈翰林吗?”
沈亭山一怔,“正是在下,你……你认得我?”
“怎的不识?掘坟那日俺在现场看着呢,好不佩服。你和陈知县,是难得的好官哩!”
沈亭山暗自松了一口长气,笑道:“如此便好办了!”
好汉斜眼瞧见一旁拿着扫帚的妻子,笑道:“糊涂人,这是神仙来了!还不快料理饭食,我要与这仙儿好好喝上几杯!”
原本躲在柱子后头的小儿这下也跑出来,抱住阿爹的腿,笑道:“嘿,我就说他是叔叔。”
沈亭山原本不想劳烦他一家,但转念一想,弄出些炊烟来也好,更能骗住外头的人。于是,便也不多推辞,笑道:“阿哥是个爽快人!我定要多敬你几杯!”
这妇人极为伶俐,不多时已料理一桌饭菜上来,连同沈亭山带来的猪肉也一并煮了下酒。
“相公,你和叔叔慢吃,我领安儿先进去了。”
“欸,嫂嫂不吃吗?”沈亭山问道。
劳工笑道:“浑家害羞得紧,随她去吧。再说,我们男人吃酒,她作陪亦是别扭。”
沈亭山点头笑道:“如此,我也不勉强嫂嫂了。”
妇人浅笑着行了礼,领着不情不愿的安儿往里屋去,一时间便只剩好汉和沈亭山二人。酒过三巡,沈亭山也知道了他的来历。此人诨名大柱子,是码头的劳工,性子直率刚烈,倒是个值得深交之人。
“阿哥,不瞒你说,我此番是来查案的。”
大柱子仰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随后用手揩了揩嘴,道:“大人喊我一声阿哥,我受之有愧。方才见到你,我就知晓大人必是为了案子而来,我敢留大人在屋中吃饭,大人想问什么问就是了。”
沈亭山闻言大喜,端起酒杯也跟着一饮而尽,“阿哥有此气魄,实属不易。请放心,我会竭尽全力保护嫂嫂和侄儿的安全。”
大柱子爽朗笑道:“大人说这话便是见外!莫看我只是个码头劳工,便是有人上得门来欺辱我家人,我豁出命来,也不叫他们靠近半步!”
沈亭山听后抚掌大笑:“阿哥真是快人快语!如此,我便直说了!我此次前来,是想打探四时药堂的运输之事。”
大柱子似乎早已料到会有此问,他轻轻握住沈亭山的手,低声言道:“大人,此事我倒真知些内情。我知你亦是爽快之人,我悄悄说与你,望你能早日查清真相,将陈知县救出牢来。”说罢,他又夹起一块肉放入口中,满足地笑道:“说来,之前我也忒瞧不起咱这知县。不过,那日见他在坟场的模样,我便知晓他是个难得的好人哩。”
沈亭山暗叹道:“若陈脊听了这话,只怕万死都能瞑目了。”
大柱子接着说道:“当初四时药堂找到我们时,说得是这次活计是为了官府办事。我心想,盐荒疫病闹得凶,四时药堂施药救人也是难得,因此就领着众兄弟接下这活。因想着是为官府办差,我们还压低了一半的价钱。按约定,我们每日要行四趟船,先从药行运出城去,又从城外运回来,再往复一趟。如此埋头干了半月有余,眼瞅着就完工了,那日却忽有个白面汉子来捣乱。”
“白面汉子?”
大柱子夹了菜食,边嚼边道:“也不知打哪冒出来的。他险些跌落河里,我好心扶了他一把,他非要帮我扛麻袋。可他那身无二两肉的模样,能顶个什么事用,不仅扛不起来,还弄散了我的货物。”
沈亭山闻言,心中暗思,“原来这位大哥便是与赵十一在码头有过冲突的劳工,倒是缘分。”
大柱子接着说道:“不过,就是他这么一闹,我倒是发现了这批货的怪处。”
“有何怪处?”沈亭山追问道。
“那白面汉子走时,眼睛直勾勾盯着船上一个小黄虫看。他这一盯,激得我想起一件事来。早些年,我亦曾送过一批货,货主是个老神医,我曾蒙他教过些道理。他说,‘若在船上放些药材,可防船上蚊虫。’我一瞧那散落的药材,可不就是那老神医说的药材嘛。这时,我便觉事有蹊跷。”
“然后呢?”
“我长了个心眼子,随手将那黄虫拍死,等到夜里将那虫尸拿去给隔壁开生药铺子的老黄瞧了,这一瞧不打紧,可给我吓坏咯。他说,‘这不是普通的黄虫,乃是葬甲。若出现此虫,周围多半有尸体。’”
沈亭山听着,眉头紧锁。此事,只怕真如他猜测的那般。
大柱子又道:“我一听有尸体,便开始疑心。做劳工的,货物查验原本都是东家的事,与我们无关,也不该多看。不过,我担忧自己和弟兄们,好心替人办了坏事,便悄悄看了货物。这一看,更是将我吓得魂都没了。”
沈亭山呷了一口酒,大胆说出了自己的猜想,“可是白花花的盐粒子?”
“大人你知道呀!”大柱子惊道:“可不正是盐粒子呢!这可是掉脑袋的买卖,我瞧见了也不敢声张。不过,后头我又发现,也不是每船运的都是盐粒子。”
“怎么说?”
“我们每日四趟船,从药行出发运的是正经药材,到了交货点,运回来的就又变成了盐。白面汉子撞我那会正是我们从药行出发的时候。”
“你们将药材运到了何处?”
“金山码头。”大柱子肯定道:“我们运到码头,也不必卸货,说是有人会来接船。他们换了船给我们,船上已经囤满了货,只消我们运回药堂,再卸下来就行。”
听到此处,沈亭山心中猜想已被证实了大半,他又问道:“那些船如今停在何处?”
“大人是要去探探?”大柱子将沈亭山拉近自己,声音压得更低,“这活计干完,他们便打发我们走了,还交代我们这段时间莫出家门,莫要乱说话。我心思重,怕出事,找了天夜里,悄悄跟着他们,发现他们将货船全都拉到横山河一处僻静的河岸烧了。不过,他们办事不小心,也没盯着货船烧完便离开。我瞧他们走了,壮了胆子去瞧,这才发现,原来这些货船另有玄机。”
大柱子说着拉住沈亭山的手,携着他往后堂走去,边走边道:“那船虽被烧了大半,但我常年行船,还是一下就看出来了,这些都是双层船,那船板底下还能藏呢!”
大柱子说着已将沈亭山引到侧屋,“大人稍等。”
这屋子不大,却偏生放着一口半人高的箱子,还上了把极厚重的金锁。大柱子借着一旁的椅子,腾空一下跳到房顶,取了钥匙,又回到箱子旁,解开了锁,“大人你看,那半毁的船在这哩。”
沈亭山忙快步上前查看,果真见到了散落的船片,这船片虽烧的漆黑,可大柱子却将极为重要的几块结构捡了回来,懂行的人,一下便能还原。
沈亭山将木块取出放到地上,仔细检查,在其中一片的夹缝中,发现人的头发及些许泥状物。他虽不是仵作,却因时常断案,亦能识得此物,这正是人死后身上褪下的腐肉。发现此案关键的证据,沈亭山笑道:“大柱子,你可是立了大功劳!”
大柱子傻笑道:“真的嘞?这几日我总担心,叫兄弟们都闭门不出。本来我想自己个去巷口守着,想想又显得过于刻意,这才叫了小儿去。没曾想,他倒是有福,真碰上贵人!对了,还有一物,不知大人是否有用?”
“何物?”
“大人请随我来!”
第31章 药堂秘事
大柱子将沈亭山引到院子后头的水井处,他将水桶放下,不多时便将一个湿漉漉的油布包袱打捞了上来。
“出工那几日,李执事时常往来四时药堂。一开始,我以为他是来收尸的,后头才发现,他是来看病的。”
“看病?”再次听到李执事身前的消息,沈亭山显得既兴奋又惊讶。
“我暗中听着,好似是生了疮,开了好多药吃都不见好。这包裹里头的就是四时药堂开给他的药。”
“这你是如何拿到的?”
“是少东家给我的。”
“周轩?”
大柱子点点头道:“那日我与他结算工钱,事毕,他将我单独留下,说‘我准备去外地采买药材,若李执事回来要看病,便将这药给他。’”
“没有再说其他的?”
“他说我办事妥帖,此事交给我最是稳妥。当时官府一直在查皮三儿凶案,我听邻里大娘说,这李执事怕就是凶手。我怕惹上事儿,便将这药包袱丢到了井里,今儿大人恰好来了,我便将这包裹交给您,这才安心嘞。”
沈亭山听到此处,心中不免生疑,暗自忖思一会后,问道:“烧船那日,是谁领着?”
“也是少东家。”大柱子肯定道:“说来也奇怪,这少东家做事素来谨慎,那日却不知怎的,火刚点,便着急忙慌走了。”
至此,沈亭山已大概了然。原本,他以为是大柱子机敏心细方能找到这些线索,如今看来,这些线索只怕都是周轩刻意留下。无论这些线索是真是假,少不得还得继续追查下去。
沈亭山主意已定,扭头对大柱子说道:“包袱我先拿走,阿哥近日莫要再出门,也莫叫安儿去前头看着,只管在家呆着便是。”
大柱子点了点头,道:“好,这些我懂。对了,你且等等!”大柱子快步走进厨房,在食箩里一阵搜罗,再出来时,手里多了一块油布并菜蔬之类,“我将这包裹重新包下,你走时连这些也带走,外头人瞧着,只当是从这拿走的手信。”
沈亭山眼里闪过一丝赞赏,笑道:“饶是阿哥心细。”
两人又寒暄了一会,沈亭山便拜别而去。折腾这一番,眼瞅就要到日入时分,沈亭山决定先赶往赵十一家中,让他辨辨这药材再做打算。
沈亭山不知道的是,赵十一此时并不在家中。
赵十一不陪同沈亭山去七里巷,并非胆小怕事,而是他心有另一桩需查之事。尽管他一再告诫自己莫管闲事,但双脚却似有了自己的意识,越是阻拦,越是往坟场方向疾行。赵十一只得安慰自己,并不是他想插手这个案子,实乃双腿不由自主。若真有罪,就叫这不听话的腿再被打折一次罢了。
不过,这两条腿大抵也是倔性子。明明上次因着‘流棺’一事已受折辱,如今仍执着于探查此事。
当沈亭山提及码头劳工时,赵十一脑海中突然浮现那日在船沿所见的小黄虫,或者更准确的说,是葬甲。
有葬甲的地方,必有死尸。
当时,四时药堂恰好有棺椁抬出。秉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原则,他劝说自己,那葬甲或许只是从棺椁处飞来。但事到如今,他已不能再这般自欺欺人下去了。
挖坟那日,他曾斜睃到坟地不远处的几处小土坡,如果他没记错的话,那附近亦徘徊着些许葬甲。葬甲出现在乱葬土堆中并不出奇。然而,令他感到困惑的时,坟场寸土寸金,坟场主将土地做了坟墓卖尚且如杯水粒粟,又怎会单独放那一块地出来做乱葬土堆用?更何况,这片土地以前也从未被用作乱葬土堆。
赵十一心中疑云密布,急需得到解答。
自那日陈脊在坟场闹了一场后,洪州便派人将此处团团围住,不许任何人靠近。好在赵十一在这一带还有些许交情,辗转交托了几个人,才跟着打扫的人混了进去。
因是混进去的缘故,赵十一不能携带过多的验尸设备。只一双羊肠手套及锄头,他便硬着头皮,忍着恶臭挖起土堆来。
这些尸体掩埋得极为草率,赵十一仅仅挖了几锄,便露出了许多尸体。这些尸体有的尚且新鲜,有的已经腐烂,还有一些已然骨化。男的女的老的少的,乱糟糟堆作一团,打眼一看真是个无主孤坟。
然而,偏偏这里头有赵十一眼熟之人。尽管她已是腐化大半,但赵十一仍一眼认出她来——去年庙会的吉祥姑,山阴县小有名气的女娃娃。
如果这真是无主孤坟,这女娃娃又怎会在此处?饶是赵十一与王麻子交情不深,也曾听得王麻子老来得女,将个女娃娃捧在手心上养着。如今她年幼夭亡,王麻子再如何亦不会将她至于乱葬岗而不顾。
正在赵十一忖思之际,帮手在远处招呼他,“你快些!有人要来了!”
听到这话,赵十一不敢耽误,匆忙忙从女娃身上取下一角尚未完全腐烂的衣物,也不顾干净与否,便往怀中塞去。随后又匆忙将土堆埋好,离开了坟场。
他一路快走回到城内,心里一直忐忑不安。赵十一锤了锤自己发软的腿,无奈地叹道:“你啊你,胆小又偏爱逞能,真是无用。”
与此同时,沈亭山在赵十一家中扑了个空,只得坐在院中,重新梳理案情,耐心等待赵十一归来。
根据目前掌握的线索,沈亭山基本可以笃定一件事,四时药堂近来运输的并非药材,而是那批在海上神秘消失的官盐。他们从码头将这批盐运入城内,藏在密室之中,随后在城内销售。遇到大买家时,便利用‘流棺’作掩护,将盐再次运出城外。
只有一点不明。如果是这样,那些原本应当存在‘流棺’中的尸体去了何处?买家又是如何与他们联络的?
沈亭山这样想着,目光落到手边的油布包裹之上,其他一些疑问又涌上了心头。这药材究竟与李执事有何关联?周轩为何要特地将此物留下?还有,陈父的棺椁里为何会出现四时药堂的香料呢......
突然间,他想起了陈脊曾对他说过的一件事。送葬那日,陈脊曾顺路经过福祥寿衣店置办寿衣。而他之所以去这间店,是因为父亲重病期间,他在馄饨摊上偶然听到别人提起这家店的好处。
沈亭山当时听了不觉有异,但现在回想起来却觉得事有蹊跷。眼看天色已晚,赵十一却仍不见踪影,沈亭山决定先往福祥寿衣店去一趟。无论如何,此刻他不想放掉任何一丝可能的线索。
福祥寿衣铺是县中名店,街面两层,上层及后面大院是仓房,前段时间的盐祸,让林婆赚得盆满钵满。她一下进了许多货,连一楼都囤满。近日县里光景好了些,店里一不小心就积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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