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亭山看着满店的纸扎,小声叹道:“看来查案也不一定是好事。现在不死人,她财路就停了,一会便要打我。”
沈亭山说话声音虽轻,仍是吵醒了正在柜前小憩的林婆,她乍然醒来,眼睛尚未睁全,便笑容满面道:“客官要些什么,元宝火烛香油纸扎,我这都有。”
沈亭山穿着白日采买的劳工衣裳,装作普通客人,问道:“可有寿衣?”
听闻是丧事买卖,林婆脸上的笑顿时收敛下来,正色道:“都有,客官要什么样的都有!”
沈亭山眼神在店中四处飘散了一阵后,向林婆说道:“我要最好的那件。”
沈亭山虽不知陈脊那日所买是何款式,但他猜想,以陈脊的孝心,大抵便是挑了最贵的。
林婆听罢,指了指不远处的柜台,道:“这个款式便是最好的!不瞒您说,知县大人来买,亦是这件哩!”
林婆此话倒是一下就戳中了沈亭山的心事,沈亭山装作毫不知情的样子,问道:“真的假的?你可别唬我玩。”
林婆不屑地冷哼一声,“我林婆在这条街做买卖也快二十年了,客官可以去打听打听,我林婆何时骗过人一句?不过,当时我给知县大人的没从柜上拿,是到楼上仓库拿了最新的料子。知县大人要的,我少不得去将压箱底的好货拿出来。”林婆说着打了个要钱的手势,笑道:“只不过,这价钱嘛……”
沈亭山道:“仓库?我能去看看吗?”
林婆神色有些为难。
沈亭山道:“你放心,钱少不了你的。”
林婆听了心下一喜,当即领着沈亭山往楼上仓库走去。
这仓库物品成千累万,林婆将最深处将寿衣拿出来递给沈亭山,他随意翻了两下,笑道:“知县大人眼光倒好,料子果然不错。”
林婆听了夸奖,更是喜不自禁,一股脑地就夸起自家买卖了。沈亭山却丝毫没有注意听她说话,他一双眼睛在仓库里四处打量,瞥见角落的细屑时,他猛得眼前一亮。
他迅速走过,弯腰将其捡起,是陈父棺椁中一模一样的香料!
“这是?”沈亭山压抑着兴奋,打断了还在滔滔不绝说着开铺史的林婆。
林婆一怔,脸上有些愠色:“今年蚊虫多,放些香料,免得那些个东西将纸扎咬坏。这还是路过的游医教我的法子,甚是好用。”
“路过的游医?”沈亭山眼珠一动,心中暗思,“又是一次偶遇。”
他不动声色地将香料藏在袖中,眼神又被一旁的棺椁吸引,问道:“这棺椁怎做得如此小巧?”
林婆道:“这是专给小孩准备的。”
沈亭山仔细瞧了棺椁,忽然想起什么似的,问道:“这棺椁近来可曾卖过?”
林婆不知沈亭山为何忽然问起此事,想想许是他家中亦有小儿逝世,便也如实相告,“王寡妇家的欢哥来买过,说是熟皮匠王麻子的女儿疫病去世了,替他来买棺材。”
“欢哥?”沈亭山一时没控制住,语调因惊讶明显升高了。
“嗯,是他,就施盐那日,我本赶着去南街排队,他硬生生把我拦住,说得十万火急。”
沈亭山即刻察觉到此事并不简单,扭头便提步要走。
林婆忙将他拦住,“客官这寿衣,棺材不要了?”
沈亭山回过神来,掏出几两银子塞到林婆手中,“银子你先拿着,人可能暂时不死了!”
刚踏出铺子,沈亭山就瞥见斜对面茶水铺里坐着的一熟悉的身影。“赵十一!”沈亭山高喊道。赵十一回过头,见是沈亭山,忙起身行礼道:“沈大人平安回来了?”
“我在家中苦等你不到,没曾想你跑着清闲。”沈亭山打趣道。
赵十一羞怯地低下头去,心中暗道自己实在被唬得腿软,走不动路了才在此歇息,这种事又怎好对沈亭山启齿。
沈亭山见他没有答话,只当是激恼了他,便笑道:“我不过随口一说,你倒莫要放在心上。”
赵十一点点头,没有接话,而是拎起茶壶替沈亭山斟了杯茶,缓缓道:“大人今日可有新线索?”
沈亭山面色顿时警惕起来,悄声道:“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你我家去。”
赵十一点头道:“我亦有要事要与大人禀告。”
沈亭山闻言一怔,上下打量赵十一一番,见他脚底踩着坟场特有的红泥,额上又渗着细汗,顿时了然,笑道:“着实是辛苦你了。”
月上梢头,二人相视一笑,起身一同往家去。夜色渐深,路人行人渐稀,二人也无太多话说,只是静静地走着。沈亭山忽得想起一句诗来,缓缓吟道:“极目观前境,寂寞无一人。回头看后底,影亦不随身。”
赵十一默默地听着,心中却掀起了涟漪,但他没有接话。对他而言,查案已属逾越,了解他人的心酸苦闷更是界外之界。
沈亭山亦知他心性与陈脊大有不同,便也不多话。他见天色已晚,索性沿街打包了些吃食,一路回到家时,已是酉牌时分。
赵十一将沈亭山迎进屋内,掇条凳子让他坐下。桌上的打包回来的吃食香气四溢,赵十一转身把前门上了闩,后门也关了。做完这些,他仍觉不够,又想走去厨上拿酒。
沈亭山笑着打断道:“你无需如此繁文缛节,我也不是第一次来,更不是什么客人。我们还是先说正事要紧。”
赵十一应了,也掇来一条凳子,近他坐了,缓缓道:“大人,您先说还是我先说?”
沈亭山道:“你有甚发现先说说吧,说不准正好能解了我的疑惑。”
赵十一点了点头,想了一阵,开口道:“城外的乱葬岗有死人。”
赵十一言的话言简意赅,既无前因亦无后果,沈亭山一下愣住,疑惑道:“死的什么人?乱葬岗有死人有何不对?”
赵十一道:“不正常。”
沈亭山听得云里雾里,笑道:“我不嫌你啰嗦,你还是完整说出来吧。”
赵十一肯定地点了点头,将自己为何去坟场,有甚怀疑通通说了一遍,最后道:“我在那乱葬岗中发现了王麻子的女儿。她......”
“你等等!”沈亭山打断赵十一的话,惊讶道:“你说谁?熟皮匠王麻子那六岁的女儿?”
“正是,”赵十一点头道:“如果真是乱葬岗,那她就不应该在那。”
“我明白了!”沈亭山兴奋道:“你真是解决了我一大难题!”
赵十一疑惑地看向沈亭山,沈亭山亦将自己一日之发现描述了一遍。
赵十一听后,浅笑道:“不曾想倒与大人不谋而合了。”
沈亭山暗思:“现在,关于流棺便只有一事不明。四时药堂究竟是如何与买家取得联系的?这其中有没有盐商会的参与......”
他转过头,用充满专注的眼神看着赵十一,道:“你且将那日流棺出殡时看到的事情再说一遍与我听,任何细节都不要错漏。”
赵十一依言复述一番,沈亭山聚精会神地聆听着,寻找着线索。当他听到送葬队伍绕着金凤楼和沙浦河行走,以及鼓楼钟声响起后有童子递出纸条给领头执事时,他发现了其中的异样。
沈亭山道:“那童子原本就在队伍当中,亦或是从别处钻出来的?.”
赵十一凝眉回忆了好一会,含糊道:“记不清了,那时人多,也不曾在意。不过他穿着丧服,应当是原本就在队伍中。”
听到此处,沈亭山心中已有算计。他沉吟片刻,接着说:“这事我回头再去调查。这里两件东西,需要你帮我辨辨。”沈亭山说着首先将从大柱子家中拿来的油皮包裹递给了赵十一,“你看看,这些是治什么病的药材?”
赵十一接过包裹,先是用鼻子嗅了嗅,然后放入口中嚼了嚼,快速吐出后,呷了一口茶漱口。他沉思片刻后说道:“这是治疖肿的药材,单吃倒无不妥,但切记不要与香佩兰长期同食。”
“同食有何不可?”
“会导致疖肿反复发作,长久下去还会生成毒性,要人性命。”
“这香佩兰长何模样?”
“巧了,先前为了研究疫病的解药,我倒是买了些香佩兰放着。大人稍等,我这去拿来。”
当赵十一将香佩兰拿到沈亭山眼前时,他顿时瞪大了眼睛,不由一阵心惊。
第32章 设计铺谋
如果他没记错的话,陆庠生家的院子里就种满了此种药草。沈亭山又仔细回想了一阵,他记得,陆庠生家的仆妇曾经说过,陆庠生有几日忽然发疯,拔了许多花草挨家挨户地扔......
思及此处,沈亭山连忙问道:“香佩兰与这药材要如何同食方会致病?”
赵十一道:“自然是一同在药壶里煮。”
“不,我是说,如何在本人毫不知情的情况下,让他意外长期同食?”
赵十一凝眉思忖了一阵,“如果将足够量的香佩兰长期浸在日常饮用的水中,那便有此可能。”
“如此看来,只要到李执事家中看看他的水井,水缸便可知晓。不过......”
沈亭山声音极轻,更像是自说自话,赵十一没有听清,问道:“大人,你说什么?”
沈亭山盯着赵十一看,半晌后才略带请求地说道:“我怀疑李执事身前应当中了此毒。不过,我也疑心是有人故意诱我。因此,有件事想请你无论如何帮我一帮。”
赵十一疑惑地问:“难不成你要我再验李执事的尸体?”
沈亭山默默点头。
赵十一面露难色:“李执事的尸体被洪州搬到了义庄,又加派了许多差役严加看守。我不曾接到府衙命令,如何进得去勘验?更重要的是,那尸体挖出后,并没有再做任何保护,虽只过了短短两日,恐怕已经骨化。若要验毒,很难。”
“很难还是不行?”
赵十一顿了顿,叹道:“罢了,看来不止双腿不听使唤,我这两只手也要离了我的身子。”
沈亭山虽不懂赵十一此话何意,但通过他的表情,亦猜出了赵十一已然答应帮手,遂笑道:“你莫怕,义庄的差役我自有方法引开。你只消告诉我,验毒需要多久。”
赵十一想了想,有些为难地说道:“若真的骨化,要想验毒就需蒸骨。”
若非万不得已,赵十一也不想动用此伐。
这蒸骨法是对疑难命案不得已才会采用的验尸方法,其做法需要将尸体剔肌留骨,撒酒泼酸。都说“死者为大”,即便李执事身前做了恶事,死后也不该遭此酷刑。
思及此处,赵十一终究是于心不忍,接着说道:“或者......大人想想从别的地方取证?”
“没有别的法子了,就这么办吧。”
赵十一长叹了口气,勉为其难道:“何时动手?”
“明日一早,你先备好要用的活计。”
赵十一犹豫地立在原地,有句话在心底反复斟酌,始终未能说出口。
沈亭山察觉到他神色有异,打破沉默,主动道:“想说什么便说,你知道的,我素来不讲规矩礼教。”
赵十一深吸一口气,终于鼓起勇气开口道:“大人,此案你不查也是可以的。”
沈亭山一怔,旋即哈哈大笑道:“原来你在担心这个!不怕与你直说,若是昨日,我确实可以就此撒手不管返回京都。但今日便不同了,我必须要将此案查明。”
“这是为何?”
“救陈脊出狱是情分,不可靠。救我父亲,是本分,可靠。”
“令尊?”赵十一心中不解,“此案还牵扯到沈大人了?”
沈亭山笑道,“其中内情复杂,不便与你细说。你只消知道,此案我定会追查到底。如此,你可放心了?”
赵十一的疑虑瞬间烟消云散,如释重负。他恭敬地应了一声,领了命,起身去了。
“去哪?”洪州声如洪钟,疑惑地看向陈勇,“你要审陈脊,我直接叫人把他押来就是,还要你我二人跑去监牢见他?”
洪州嘴角挂着一丝不屑,“老陈,你堂堂一个绍兴通判,案子主审,来到山阴的第一件事就如此昏头。”
陈勇这时坐在茶几旁的椅子上,脸色十分凝重。他瞥了洪州一眼,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悦:“你以为这是什么好办的差事?”
洪州道:“你这话说的糊涂。你是主审,随便叫谁来受审,有甚难的?”
“你才糊涂!”陈勇压低声音道:“沈滔在朝中弹劾郭大人一事,你可知晓?”
洪州不以为意地笑道:“自然知晓。怕他作甚,凭他能掀起什么波浪?”
“能掀起什么波浪?”陈勇冷哼一声,“你是真糊涂还是装糊涂?能要了我俩的命!”
洪州一怔,“这怎么说的?”
“如今朝中谁人不知你我二人与郑大人交情深厚?在这个节骨眼上,陛下还指派你我审理此案,你以为这是何意?”
“自然是陛下信任郑大人,这才委我们重任。”
“若圣意真是如此,那沈滔难道是个眼瞎心盲的?他就非要不知趣地参劾郑大人,找陛下的不痛快?”
洪州思忖片刻,眼中闪过一丝恍然:“你的意思是......陛下疑心郑大人?那为何还要我们来查?”
“夏言和郭大人进宫侍疾已有月余,一点消息都不曾传出宫来。你别忘了,这案子,原本可是沈滔的儿子沈亭山在查。”陈勇呷了一口茶,叹了口气:“陛下这盘棋下得妙啊。我们得好好琢磨,否则一步错,步步错。”
“难不成陛下这招是要坐山观虎斗?”
“虎?”陈勇冷冷一笑:“你若是真虎倒也罢了,只怕你是真的虎。”
洪州“哎呦”一声,站起身来,“什么虎啊虫的,老陈,我没你那许多花花肠子,你就说,现在我们怎么做。”
陈勇深吸一口气,眼中闪过一丝坚定:“找陈脊帮忙。”
“陈脊?他一个下了狱的犯人能做什么?”
“你还不懂吗!”陈勇瞪了洪州一眼,强忍着耐心,低声解释道:“你我都清楚真正的黄柳生是谁。现在只要陈脊咬死,沈亭山是故意将罪名压在尹涛身上的,这盘棋就活了。到时候,谁是真正的黄柳生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陛下希望谁是黄柳生。”
洪州听闻此计,眼中闪过一丝赞许的光芒:“好你个老狐狸啊!”他心中暗自庆幸,有陈勇这般谋略之人同行,这趟审理之行方有胜算。
与此同时,深陷牢狱的陈脊对外界发生的事情还一无所知。
从盐祸发生以来,他每日奔波于查案之中,无暇他顾。如今,陡然闲了下来,脑子一下又被丧父之痛占据。
他原以为忙碌能够掩盖哀伤,但当他停下来,那份痛苦仍如巨浪般汹涌而至。这几日,他只要闭上眼睛就会想起棺椁掀开时父亲的惨状。那个场景如毒蛇猛兽一般,撕咬着他,让他心痛如绞,夜夜不得安眠。
他不断回想父亲生前的点滴,在自责中反复问自己,如果自己当初再聪明一点,早日查出疫病真相,父亲是不是就不会死?还有,那日祭拜时,东西准备的是不是不够?寿衣是不是应该再多烧几件?父亲爱喝的黄酒,似乎也忘了再打上两坛。甚至......自己这番挖坟究竟会不会扰了父亲安灵?他并非心生后悔,只是关于至亲的事情,无论怎么做都会觉得不够,都会觉得不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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