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父亲呢?父亲又是否知情?如果夏言瞒着父亲行事,那父亲此番……
沈亭山不敢再想。
陈脊出声唤醒陷入沉思的众人,追问道:“眼下我们该当如何?”
找到崔娘,寻到李永安留下的真正的账本似乎是唯一办法。
当意识从深邃的思索中慢慢浮现,沈亭山回到了现实,“欢哥,你将崔娘带到横山河何处?立即带我们去找。”
当沈亭山一众赶到横山河时,周轩早已将崔娘转走。众人望着茫茫河水,徒留哀叹。
沈亭山绕着河岸走了几圈,试图寻找蛛丝马迹,可现场除了缆桩并一段绳索外再无它物。
茫无头绪之际,欢哥猛省:“我好像知道崔娘在哪了!”
众人闻言,异口同声急问:“怎的说?”
“这绳索与外头寻常买的不同,其编法奇特,最是牢固、耐用。山阴无处可买,唯有两人能够编成。”欢哥见众人急切,直截了当道:“我能编,文远也能编。”
陈脊疑惑道:“陆文远?他此刻不是被关在牢中……”
沈亭山插口,激切道:“你的意思是,这绳索出自陆文远之手。而陆文远久为海贼,必是将此常用之物藏在一处,只要寻陆文远问出这藏物之处便可找到崔娘?”
欢哥顿了一下,“或许不用找文远,这个地方我,我应该知道。”
陆文远失踪归来,偶尔会给他带些吃食。海虾、鳌饼、蚝煎,没猜错的话,这些都是横山河下游李家村特有之物。
往日真情,如今却成了追凶实证,想来也是唏嘘。
“李家村,应该在那。”欢哥斩钉截铁道。
三人不做迟疑,立即喊来艄公,扯帆摇橹,顺水向李家村赶。
李家村内,崔娘正遭受痛楚彻骨的酷刑。
马荣见惯了贪求无厌之徒,如崔娘这般的硬骨头倒还是第一次碰上。
看着瘫在地上满身血痕的女子,他竟平白生了些敬畏,“一个男子的嘱托罢了,值得你豁出性命?你应当知道,死是最不可怕的,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才会骇人。”
周轩迈步上前,将一桶盐水倾倒在崔娘皮开肉绽之处,崔娘霎时痛苦地屈作一团,哀鸣出声。
周轩凑近崔娘耳边,“不好意思啊,我这的盐倒是管够。”
说罢又要再倒,马荣止道,“够了,先听听她有没有话说。”
周轩一手掐住崔娘下巴,语气却变得温和:“美娇娘,你这冰肌玉骨的如今成了这幅模样,我瞧着也是心疼。我劝你还是老实说了莫再死撑。瞅你这幅模样,再熬也不过两日。”
崔娘吃了太多痛,冷汗与血污一同沁出,说话都没了气力,倒是眼中的狠劲,越是折磨越是深邃,“死前没能给永安报仇,不甘。但好在宁死也没向你们这些稷蜂社鼠慑伏,不枉。”
周轩眼眸一眯,拿出藏在鞋筒的匕首,一刀划过她的手臂。
“你还是这么爱说废话,再多说一句,便再落一刀。”
崔娘痛得面色惨白,“你们为一己私利,威逼永安与你们为伍,又设计害死那许多无辜百姓。你们……你们会有报应的……”
一言未毕,又是一刀。
“报应?报应都是来世的事情,与我今生何干?你只知李永安是被人所逼,我又何尝不是?”马荣走上一步,目光冷峻,“马家世代盐商会首,我纵使每日在家打牌吃酒也足够快活一生,若非他们苦苦相逼,我又何至于此。你同情李永安,怎么不同情同情我?如今李永安已经被他们逼死,你若将账本交出来,还能救我一命。你既有这悲天悯人的菩萨心肠,为何不用来救我?”
崔娘冷笑道:“救你一人而害万人吗?你这套伎俩骗骗阿莺尚可,想骗我只怕是在做梦。”她抬眼看向马荣,“他们逼你,你大可像永安一般去死,你既不死就是还没被逼到实处。说白了,钱还是这世上最好也是最不够的东西。我想,你将我捉来郑劼他们并不知情吧?”
马荣一怔。
这倒真是个聪明的女人,若非折磨成这般模样,收做十九房妾室倒也是个美眷。
周轩诧异地看向马荣,“此事洪大人和陈大人竟真不知情?”
马荣低头讪笑,眼神凌厉如狼,“事已至此,我也不怕与你们说实话了。”
“周轩,你不想做替死鬼,我也不想。既然郑劼不愿保我,那我就得给自己找找新的靠山。”
“夏言?不可能是他,八年前的事捅出来他也没有好处。”周轩灵光一闪,“是严柬!”
挑拨郭、夏两党相争,严柬渔翁得利,他怎么早没想到呢。
“孙文鹏说的没错,你果然比你爹聪明许多。”马荣一挑眉,“事已至此,沈亭山他们绝不会善罢甘休,到时候郭、夏两派都自身难保。你们若是识相,就应该知道,千万不要站错队。”
周轩听得眼眶猩红,几乎没有迟疑,朝崔娘又是三刀,高声恫吓:“再不说,下一刀就划在你脸上了!”
“我连命都可舍去,又哪里在乎这张脸皮。”
见崔娘不为所动,周轩高举匕首,发狠就要动手,正是生死一线之际,槅门“嘭——”的被人踢开,光亮泄入暗室,站在光中的正是沈亭山等人。
沈亭山见崔娘模样,怒从心起,大吼一声,要上前擒拿周轩。马荣从腰间抽出长鞭回头对准沈亭山袭来,二人一时缠斗到了一处。
周轩借机胁了崔娘要从后门逃匿,陈脊三人忙上前拦住。那周轩虽有些武艺但此刻擒着崔娘亦不好施展,双拳难敌四手,他索性不做顽抗,反将匕首对准崔娘,胁迫道:“再过来我就一刀杀了她!”
崔娘见状奋力发声:“你们只管擒他二人,莫要管我!永安留下的账本在马荣身上!”
“闭嘴!”周轩双眼更加猩红,吼叫声几乎掀开房顶,“不许再往前一步!放我走!”
陈脊深知周轩为人奸恶,此刻断不敢动,宽慰道:“你所犯之罪,罪不至死。但若负隅顽抗,就真的没有活路了。”
“周轩!赶紧带着崔娘走!”马荣寻着空隙叫道,“这里交给我!”
“我当然不管你!”周轩吼着,抵在崔娘脖颈上的刀已渗出血来。
“周轩!马荣!永安深知你们不会放过我,所以他将账本分成了阴阳两本,另一本在何处我也不知,想拿到账本黄泉路上去问永安吧!”
“妈的婊子!”周轩气急败坏,手止不住颤抖。
此时不逃,更待何时!
趁周轩失控,崔娘使劲全身气力,猛地将头往后一仰,朝周轩肩膀撞去。赵十一瞧见,瞬时跃起一把拖住周轩大腿,大声叫:“崔娘子,快逃!”
周轩猛一挥手,匕首刺入赵十一背部,陈脊抢步上前,去夺周轩匕首。眼见三人缠斗,欢哥忙从一旁抄来粗棍,看准周轩腹部重击,打得周轩污物血水一齐流淌。
见周轩被控制,崔娘又欺上前去,拔下头上发簪,一把刺入周轩胸膛。周轩惨叫一声:“马荣,救我!”
不等马荣反应,已是气绝。
见周轩已死,马荣不敢再战,当下想弃了崔娘逃走。怎奈沈亭山武艺颇高,始终寻不着出路。眼看二人打得不相上下,赵十一拾过地上长绳,抛向沈亭山,喊道:“大人!用这个!”
沈亭山拿了绳索顿时如虎添翼。
这马荣功夫不高,但胜在轻功灵巧,舞着长鞭让沈亭山始终进不得身。赵十一瞧出错处,将这绳索送来,沈亭山顿时有了招数。只见他以绳作鞭,将马荣长鞭锁住,又以软剑欺身,终是将马荣拿下。
陈脊吁出一口长气,赞赏道:“他先前就说过你会看招数,没想竟是真的。”
赵十一低头笑道:“恩师会些拳脚,也曾教我一二。怎奈他过世的早,我尚不曾习得其武艺,也只是会些道理罢了。”
沈亭山将马荣紧束,喝道:“账本何在!”
马荣吐出一口鲜血,视线移到沈亭山脸上,并且牢牢锁住他的视线,嘴角带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我若说出来,你们还会放过我吗?只要不说,等假账本到了京都,我就算死,也有你们沈家上上下下给我陪葬。”
沈亭山下意识顿了一下。
马荣说的不错,算算时间,再有一日,只怕父亲凶多吉少。
崔娘将周轩匕首拾过,忍着痛颤悠悠蹲到马荣面前,冷道:“我也不喜欢听废话,一句一刀。”
第41章 剑拔弩张
山阴已快入夏,京都却仍带着刺骨的寒意。
熙帝紧了紧袍子,随侍的太监急忙顶着风费劲去关殿门。
“不要关。”熙帝发话了,他站起身来,往殿外瞧了瞧,“谁跪在外面?”
殿外的人已跪了两个时辰,太监深知熙帝是明知故问,仍陪着演上一出,“回陛下,是夏言夏大人,郭槐郭大人,沈滔沈大人在殿外求见。”
“哦?”熙帝挑了挑眉,嗔怪道:“他们既来了,为何不通报?外头起风了,去叫夏言和郭槐进屋来暖暖。”
郭槐赐了座,夏言赐了却不敢坐。他低着头,满脸惶恐,心思系在殿外。
沈滔仍在外头跪着。
大殿之中一片肃穆,熙帝高高坐着,手里拿着的是六百里加急从山阴送来的账本。
夏言不得不开口了,“沈滔,山阴的事究竟如何?黄柳生到底捉到没有,幕后又可有指示之人?当着皇上,你如实奏来。”
大殿之外传来沈滔的声音,虽弱却是不卑不亢:“回禀陛下,臣奉旨前往山阴数日,经查实,山阴县确是盐枭黄柳生作祟,致百姓死伤无算。臣……”
“盐枭?黄柳生?之前你们说黄柳生是一名衙门巡检,如今你们又说黄柳生实乃入过狱的庠生。不知是你们糊涂还是有意将朕搞糊涂。衙门、庠生,无论是谁,都与官府有些关联吧。”
殿外沉默了片刻,声音再次传来,“回陛下,山阴盐船被劫并非盐枭独自完成。据卑职所查,当日驶入山阴的盐船上所载并非官盐,而是冰块。一千两百石官盐于绍兴府衙载出,中途便被掉包。能避开这一路重重关卡而不为人知,必是有官府内鬼接应。”
“哦?”熙帝玩味地看向夏言和郭槐,“这么说,真是官商勾结?”
夏言一颤,看向熙帝,缓缓道:“我朝虽官盐厉行,只是盐税财窟,地方上有些蠹虫亦非奇事。”
熙帝又望了一眼郭槐。
“夏大人说的极是。”
“朕记得,两浙都转运盐使郑劼是你侄儿吧。他与此事是否有关?”
郭槐立即跪了下去,“此事臣不知内情,不敢妄言,还需听沈大人仔细说来。”
殿外立即传来沈滔的声音,“回陛下……”
“你先不必说!”熙帝道,“让朕来说。这账册里记的是光乾二十年到光乾二十八年黄柳生其人在两淮贪墨官盐的数目,折合市价,一共五百万两之巨。天下之赋,盐利居半。而盐务,又以淮浙为最重。光乾二十年,朝廷派去两淮两浙的巡盐御史收了税银五百七十多万两。到光乾二十三年,是四百二十多万两。至今年,仅剩二百八十多万两。朕问你们,这账册如果是假,那为何两淮盐税一年少甚一年。若这账册是真,那这五百万两如今又在何处!”
一语刚毕,账本被狠掷在地,夏言也跪了下来,大殿内外一片死寂。
“夏言,朕记得光乾二十年,你就是两淮两浙的巡盐御史吧,沈滔,当时是你的门生,也随你在山阴。怎么其他人去收税便收不上来税,偏生你去就有那许多。是他们都只听你的话,亦是时迁事移,我大赵不复当年了?”
夏言立即叩首,不敢吭声。
“郭槐,夏言随迁朝廷后,两浙两淮的盐务均在你的门客手中。怎么这些年盐税越收越少,事情倒是越闹越多?”
熙帝声音又提高了些,“沈滔。”
“臣在。”
“你有个很不错的儿子,他将这事捅了出来。听说他是今年刚入的翰林院?今年几岁了?”
“回陛下,犬子今年二十又五。”
“二十五?倒是年轻。”熙帝递了眼色,太监立即会意,快步将沈滔请入殿中。
熙帝看向跪着的沈滔,“听说你儿子虽生性乖张,倒是极为孝顺?”
沈滔一颤,答道:“犬子少年心性,让陛下见笑。”
熙帝:“人不轻狂枉少年,身为人父,我们多管教些便是。这日常小事,管与不管倒也罢了,只是这账本关乎社稷,我派你去山阴,也是要你多光顾着些儿子。”
沈滔的心一下悬到了嗓子眼。
熙帝看向帷幔后算账的官侍,“这些账册里直接牵涉到郑劼没有?”
官侍:“回陛下,没有。”
“直接牵涉到其他官员没有?”
“也没有。”
熙帝又看向沈滔:“若这账本是真,那究竟是何人贪墨,你可查出来了?”
沈滔磕下头去,心里已然明白。
“回陛下,此账本有假。臣在山阴被歹人蒙蔽,送来假账,偏听偏信,弹劾重臣,有碍圣听,请陛下降罪!”
“哦?”熙帝脸色有所缓和,“为何是假?”
“臣已查明,此账本乃是山阴盐商会会首马荣私造,真正的账本如今仍在山阴。臣失察!”
“这么说,那你确实有罪。”熙帝看向殿外被吹得呼呼作响的梧桐,长叹一声,缓缓道:“既然你识人不察,吏部侍郎就别当了。永州还缺个知府,那地方鱼龙混杂,你去那再修炼修炼。”
所有人都看出来了,对熙帝来说,这就是他想要的真相。他这是在杀鸡儆猴。
熙帝正要向夏言问话,他已连连叩头,口称“知罪”。
“沈滔是臣学生。臣进宫侍疾,保举他审查此案。因心念他素来办事稳妥,遂不曾教诲于他。如今闹出这般荒唐之事,我罪过远胜他,望陛下重罚,绝无怨言。”
熙帝道:“你素来是通达的。朕知道,你侍疾,已月余不曾出宫,此事原也与你无关。只是,教不严师之过,内阁你就先别呆了。至于其他人……”
郭槐抢道:“回陛下,郑劼身为两浙都转运盐使,如今治下发生此等祸乱,难辞其咎。”
“太子门上有个叫冯歙的,前些日子随严柬治理黄河,功劳不小,就顶了他的位置吧。至于郑劼到底有没有罪,这案子还得查。”
熙帝转身回到位上,“这案子交给洪州、陈勇主审,如今查成这幅德行,我看他们的位置也是坐到头了。郭槐,这两人如何处置你自己看着吧。”熙帝又看向沈滔,“这案子仍由你儿子和那个山阴知县去查,叫什么?”
沈滔急道:“犬子沈亭山,山阴知县陈脊。”
“就是他们二人。这案子由他们而起就该由他们去结束。既然这账本是假,那真正的账本何在?为何两淮盐税渐年减少,给朕查,给朕掀了底查!”
“我劝你们早点死心,你们根本就查不到账本在何处。”马荣大笑,“如果我死了,你们这辈子都别想找到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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