荆乌身上毫不克制的煞气四处弥散,虽未说话,却让人觉得下一瞬他就能提刀劈下来。
“老师,那个哥哥好可怕,”予乐凑近她的耳朵悄声道,“他看起来很生气。”
鱼听雪却拍拍她的脑袋,像是故意说给他听一般:“别怕,他不敢杀了咱们的。”
闻言男子忽地转身盯着他,手背青筋暴起,眸底一片暗色。
她放下茶盏,笑意敛去:“荆护卫似乎对我很不满意?可我分明记得你我没什么交集。”
她清秀的眉头微挑:“我能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令人窒息的默然在营帐内流淌,她就那么盯着他,嘴角含笑,手指轻敲着桌案。
她倒真是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惹到他了,分明在此之前她们说话的次数一把手都数的过来。可今日一见他就对自己表露出明显敌意,真是可笑。
“属下怎敢对公主有所不满。”荆乌居高临下地睨着她,忽然冰冷的面孔露出一丝笑,只是那笑同样地冷。
“只是我家殿下与您不同,您自小锦衣玉食,仆役环簇,可殿下所有东西都要自己去争去抢,甚至他的命,”他讥讽一笑,“也是从阎王手里抢回来的。”
“您能见到他,蒙他相救,是殿下命大,更是您命好。为着您,从未低过头的殿下去求王上赐婚,如今又为着您,跟王上正面对抗。”
他深深地抱拳弯腰:“昭宁公主,殿下花了十年才从不受重视的王子走到如今,荆乌求您,别毁了他。”
他说完就阔步走了出去,徒留眉目紧锁的鱼听雪和似懂非懂的予乐。
她敲击桌案的手不知何时攥成了拳,面色竟也有几分惨白。
蓦然她闭上眼,与他相识以来的种种走马灯般在她脑中划过,像一出皮影戏,循环往复。
从太安城到坠崖,再从呼兰城到番禺郡,一直以来她都承受着拓拔晗的关照,主动的被动的,明里的暗里的,她通通得到了。
可他从未诉说从未索求,她也从未去思考过他求得是什么,自己能回报他什么。
她只是心安理得地享受着他的馈赠,享受着他的喜欢带来的益处。
可她呢?给了他什么?
除了轻飘飘的一句“我也喜欢你”,还有什么?
没了,一点都没了。
鱼听雪的眼眶突然泛起酸涩,喉喽哽得她喘不过气,只好张大嘴巴呼吸。
予乐被她的样子吓红了眼,小手一下下地顺着她的背:“老师,你怎么了?”
见她有些被吓到,她强撑着扯出笑来:“没事,休息会就好了。”
“是不是刚才那个哥哥吓到老师了,”予乐的小手拍着胸脯,“您别怕,予乐会保护您的。”
鱼听雪哭笑不得地点头:“好,予乐最棒了。”
小丫头又咧着嘴笑出声来。
她的神色却黯了下来,此时此刻,她突然很想见那个男子,很想认真地跟他道一句谢,哪怕这句道谢没有任何用,哪怕不能与他所做的万分之一相比。
但此时此刻,她想见他。
她心里这么想着,也就如此行动了。
“我们去找拓拔晗好不好?”
予乐疑惑地跟着她往外走:“可是拓拔。”
想了想又不知该如何称呼他,只好略过这个话题:“可是他不是去打仗了吗?”
做出这个决定后她的心里轻松许多,步子也轻快起来:“对,但是我们可以偷偷去看他。”
“哦。”
走出一截路之后小予乐又疑惑发问:“老师,你是喜欢他吗?”
“为什么这么问呀?”鱼听雪诧异地停下脚步,颇为好奇她为何有此一问。
难不成她的脑门上刻着“我喜欢拓拔晗”六个大字?
“因为喜欢一个人就会想她,”予乐牵着她的手更紧了,小嘴却瘪了起来,“哥哥不在了我会想哥哥,老师不在的时候我也会想老师。”
小丫头想了想又问:“老师,我还能见到莫爷爷吗?”
鱼听雪摸了摸她的脑袋,知道她这是想莫乘风了。
虽说是她收的学生,可她整日在外忙活,一直都是莫乘风照顾她的日常起居,教她读书识字,此时迫不得已分离,如何能不想念?
“会的,我们还会跟莫爷爷见面的。”
“太好了!”予乐拉着她的手跑了起来,边跑边大声道,“老师快点。”
鱼听雪被她感染,心头竟也升起一丝冲动,抬腿朝着北城门跑去。
营帐驻地离北门并不远,途中巡逻士兵不断,她边走边问路,一刻钟后便站上了城头。
只一眼,她便从万千军马中认出了拓拔晗。
他一袭暗紫衣衫端坐在纯黑烈马上,手握黑金宝刀,平静从容地与敌方对峙。
再抬眸,便看到银袍白马,手持青锋的故友。
徐山洲。
分明是两军对垒的危急时刻,可两方将领却混不似死敌见面的剑拔弩张,反倒像是好友得见的温和,只是说出口的话不是那么好听。
马儿嗤着响鼻,焦躁地踩着蹄子,徐山洲抚着它的鬃毛安抚,笑脸和煦:“多日不见殿下,我还以为殿下闻风而逃了呢。”
拓拔晗嗤笑一声:“许久不见,你真是一如既往的虚伪。你一直这么笑,脸僵吗?”
“哦对了,”他恍然大悟般地震惊出声,“突然想起来一件事,今日问问你。”
徐山洲心中升起一丝不好的预感。
“徐峥的死,你查到凶手了吗?”他好似颇多感慨,叹了一口气,“我要是徐峥,知道自己的儿子在为仇人卖命,棺材板只怕都得压不住了。”
“你!”
“我怎么了?”他嗤笑一声,“我再如何,起码都没有替仇人卖命。”
他讥讽地勾起唇:“你说是不是,徐世子?”
在他句句似刀的攻势下,徐山洲原本怒气冲冲的面容却平静了下来,只是剑柄处青筋暴起的手昭示着他内心的愤怒。
静默片刻后,他拔剑出鞘:“来,让我看看你成长到了何种地步。”
拓拔晗面色也淡了下来,沉默着拔刀出鞘,刀锋直指持剑男子。
两方兵马默契十足地后退出一段距离,将争斗场地留给了同样年轻、同样被誉为“天纵将才”的两人。
两人沉默着纵马前奔,一步之差便要刀剑相撞,鱼听雪却拉着予乐下了城墙。
她不愿去看,更不愿去想两个人谁会胜出,谁又会成为败者。
一个是她喜欢的男子,一个是她十多年的故友,她做不出选择,也害怕做选择。
“老师,我们不看了吗?”见她分明还想待在那,却不发一言地牵着她下楼,予乐十分不解。
鱼听雪摇了摇头,温和道:“不看了,带你去吃饭。”
“哦。”
去的路上还是兴高采烈,回来的路上却明显压抑了几分,予乐试图让她高兴起来,便喋喋不休地跟她讲她不在的时候都发生了什么。
什么莫乘风煮饭煮糊了,领居家的鸡把莫乘风种的菜给啄了,她被莫乘风追了一里地……
鱼听雪知道这是她想让自己高兴起来才叨叨这些事,便扬起大大的笑脸:“老师没有不开心,予乐放心。”
可能因为从小就跟着顾予安走南闯北,予乐是个很敏感,甚至有些早熟的姑娘,她很会感知别人的情绪,也会隐藏自己的情绪。
哥哥去世的时候她很悲伤、害怕,却只是抱着他逐渐凉下去的身子低声啜泣。鱼听雪要走的她怕被抛下,也没开口恳求,只是攥紧了她的衣襟。
怕给她添麻烦,便从来不说自己想要什么。怕她嫌她蠢笨不堪,便日夜点灯苦读,不厌其烦地练字背文章。
可她最怕的,是她嫌她懦弱无用,所以她一直面上带笑,假装自己天不怕地不怕,尽力做个小太阳。
可自小众星捧月的鱼听雪没走过她的路,也不懂她的不安,此刻她只是觉得小姑娘的笑脸背后藏着孤独,于是她蹲下身。
“予乐,小孩子就不要想那么多,你每天的只需要好好吃饭睡觉,认真读书,”想了想又加了一句,“还要开心。”
灿烂的笑容突然僵在了予乐的小脸上,要哭不哭地盯着她。
“别哭,一哭都不漂亮啦。”看她这副模样她也有些鼻头发酸,忙替她擦了眼泪。
予乐又破涕为笑,还吹出个大鼻涕泡。
两人诡异地沉默一瞬,又同时放声大笑。
回到营帐时荆乌并不在,桌上却放着两张饼和两道小菜,她暗叹一口气坐了下来,照顾着予乐吃饭,自己却没有胃口。
本以为拓拔晗很快就会回来,谁知这一等就到了傍晚。
鱼听雪有心想去找,却被巡逻的守卫劝退,只好老实待在帐内。但她实在有些无聊,便开始翻找有没有可以打发时间的东西。
正当她四处翻找时,余光瞥到予乐枕头底下压着个东西,像是一本书,她小心翼翼地抽了出来。
那是一本用泛黄牛皮纸包起来的书籍,封面空无一字。
“这是什么?”
她说着便随手翻开,却在看到第一页的内容时有些发愣。
“母妃死了,她不要我了。”
她又翻过一页,字迹依旧歪歪扭扭。
“大哥咒骂母妃,我很生气,动手打了他,王后就用蘸过盐水的鞭子抽我。”
“内侍说我跟他们一样卑贱,我打不过他们。”
“今天没饭吃。”
……
她捏着页角的手有些发紧,一时间竟有些不敢去看后面写了什么。深吸几口气才翻过一页,却在看到上面的字时瞬间红了眼眶。
“父王也不要我了。”
执笔之人似乎格外用力,这七个字几乎要将纸戳破,可无故晕染开的字迹却足以窥探到他在写下这句话时多么竭力抑制又伤心痛苦。
鱼听雪吸了吸鼻子,模糊着视线又翻了一页。
泛黄的纸张上却再无一字。
她擦了眼角的泪又翻过几页,仍是如此。
怎么回事?
她不信邪地哗哗往后翻,几乎在她已经不抱希望时终于又有字迹出现。
只是这次上面的字迹已经不再歪歪扭扭,潦草中又自成一套章法。
可她越翻心里越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又闷又涩,到最后嘴巴里都开始发苦。
不知何时起,少年不再袒露自己的心事,本子上有的,只是冰冷的,甚至在她看来有些痛苦的从军经历。
短短几十页,寥寥百余字,她却好像亲眼目睹了一个懵懂稚子到冷漠少年的蜕变。
令人心碎却又合情合理。
在她又翻过一页时,视线却被“万人坑”三字吸引,只是下一瞬便突然出现一只手将它抢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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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0章 他的过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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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鱼大小姐还有偷看别人东西的癖好?”
鱼听雪的神色僵了一瞬,嘴角扬起大大的笑转身,便看到拓拔晗跟藏贼一样地将手札收了起来,要笑不笑地盯着她。
她摸着鼻子打哈哈:“这不是闲着无聊想找本书看嘛,谁知道会是你的手札呢。”
见他神情还不太愉悦,她又抬手保证,满脸真诚:“我真没看多少,刚翻开你就回来了!真的,我保证!”
拓拔晗意味深长地瞥她一眼就朝外走:“吃饭了吗?”
“咕——”
她刚想说不饿,肚子却咕噜噜叫了起来。
“呵呵。”
分明他什么也没说,甚至走路的步子都未停顿,但她就是觉得好丢脸,面颊又烫又红。
“走吧,带你去吃饭。”
他像是背后长了眼,将她的一颦一态尽收心底,轻笑道:“肚子饿很正常。别杵着了,快走吧。”
“哦……好。”她面上又是一烫,在他的催促声中抬脚跟了上去。
她原以为时辰尚早,出了营帐才知道外面的天色已经很黑了,只是营地处处都插着火把,所以也没到伸手不见五指的地步。
而拓拔晗并没有带她去伙房,反倒引着她往附近的一个小山丘走去。
“我们这是去哪?”见他没有停下脚步的意思,她加快速度追上了他,“予乐还在睡觉呢,别走太远了。”
“到了。”话音刚落他就停了下来,又弯腰捡起了柴火。
“你这是做什么?我们不是要去吃饭吗?”她虽不理解,却也帮着捡了起来。
他转头看向她,嘴角带笑:“都这个时辰了,伙房早都没饭了。带你吃点不一样的。”
她眼睛亮了亮,刚想问不一样的什么,就见他从树后提溜出一只灰兔子,朝她晃了晃。
“烤兔子,如何?”
“好啊。”她说着放下柴火跑了过去,却见那只兔子已经咽了气。
“唉。”
见她有些遗憾,趁着生火的间隙转头朝她道:“喜欢的话回头给你抓一只养着玩。”
鱼听雪笑了笑没说话,就那么坐在石头上静静盯着他生火,扒皮,掏内脏。
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显然这套流程他已经做了无数遍,熟悉到闭着眼睛都能做出来。
“拓拔晗。”
他头也不回地应了一声:“怎么了?”
“你知道我第一次见你时是什么印象吗?”
他将兔子往木棍上穿的手顿了一下,不动声色道:“什么印象?”
女子神色出现追忆,唇角笑意明显,轻声说:“养尊处优的纨绔子。”
想了想又噗嗤一声笑出声来:“还是个酒鬼。”
“反正那时候每次见你你都在喝酒,”她拿手比划了一下,“甚至我曾一度怀疑你是那种嗜酒如命的酒疯子,喝醉酒还会打人的那种!”
拓拔晗搬了个石头坐下,笑意无奈:“我酒量很好的好吗?酒品也好,喝醉了不打人,倒头就睡。”
鱼听雪不甚信任地撇嘴:“不知道,反正没在我面前喝醉过。”
他没接话,沉默片刻后淡声问:“那现在呢?觉得我是个什么样的人。”
月色发暗,火焰跳跃。
女子的神色黯淡无光,低声道:“你受了很多苦。”
拓拔晗动作僵直地看着她,嗓音竟带着一丝苦涩:“你看到了。”
她没说话,眼底却藏着心疼。
那一刻他不知道自己怎么了,竟然仓惶地偏头躲开了她的视线。
就像长期待在阴沟里的蛇鼠毒虫突然被阳光一照,本能地想要缩回黑暗。因为只有那里,才令他安心。
但紧接着,他不可避免地陷入了深渊。
他想起了母妃、父王,想起了大哥、弟弟,想起了战死的同袍,想起了只有一面之缘却惨死在他手下的西楚士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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