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起了许多许多的人。
最后,他想起了自己的来时路。
他曾短暂地拥有过母爱,可母亲离他而去,留他一人孤苦伶仃。
无数个挨打的时刻,无数个饿得睡不着的夜晚,他也曾无比期待那个被称作父亲的男人能从天而降,可他非但没有拯救他,反而带给他更多磨难。
于是他开始怨,开始恨。
恨恶毒的王后,恨不作为的父王,恨势力强横的哥哥,恨被众人捧在手心的弟妹。到最后他开始恨早逝的母亲,为何当初要生下他?既然生下了,又为何要留他一人?
后来他被扔到边境从了军,超负荷的训练叫他累得像条狗,无数次的命悬一线更是让他无暇回首,时日一久,那些怨啊恨啊也都慢慢淡了,他开始像一个人一样地活着。
有的吃,有的穿,还有一群好兄弟。
他很满足。
可他的好父亲好兄弟又开始搞事,强行收归了他手里的兵权,将他锦衣玉食地“养”在了京中。还将替他鸣不平的兄弟一一斩首。
于是他又回到了孑然一身的时候。
那时他想,就这样吧。没什么好争的,也没什么好抢的,就这样浑浑噩噩地活着吧。
他曾主动拯救过自己,可被血脉亲人一脚踹回了地狱,所以还有什么好挣扎的呢?
直到后来他碰到一个姑娘,她善良勇敢、聪明豁达,像一束光,令他满身的阴霾和脏污无处可藏。
更像高悬明月,神圣高洁,不忍亵渎。
可他是谁啊,他是一个兵痞,是一个跌到泥潭里爬都爬不出来的烂人,他阴暗卑鄙,自私自利。
他想摘下明月,据为己有。
想到这,他抬头看向那个女子,却对视上一双清泪朦胧的眼。
那一刻他想,月亮好像是他的了。
一人含泪,一人隐忍,两双眸子沉默地、长久地对望着。
山风自耳边拂过,鸟雀在林中长鸣。
他们谁都没有说话,只是对望着,直到那个姑娘伸出手,哽咽着唤他。
“拓拔晗。”
男子起身走到她面前,屈膝半蹲,眸底含泪,嘴角带笑。
“我很好。”
清浅简短的三个字,却让鱼听雪猝不及防地落下泪来。
他又抬手替她擦掉眼泪,温声道:“我真的很好,不要哭。”
这话却让她嚎啕大哭,满山丘都是她一人止不住的哭声,惊起林中倦鸟。
女子紧紧抓住他的手,滚烫泪珠接连不断地砸在他手心,却只是一声声地唤他的名字。
仿佛她每唤一声,那个儿时的、少年时的男子就能少受一些苦。
就在这一刻,就在山野间,拓拔晗突然忘记了以前的苦痛,忘记了他所遭受的不公,忘记了曾经被抛弃的那个自己。
他满心满眼都只有面前这个痛哭不止,却只为他落泪的姑娘。
那一刻他想,老天待自己还是不薄的。
他轻柔地拥住她的肩膀,笑意明显:“我没骗你,我真的觉得自己很幸福。”
因为有你,所以幸福。
可鱼听雪不知道他内心所想,她只是觉得这个男子很可怜,却强撑着不表露出脆弱的一面,于是也紧紧地环住了他的腰。
“你以后的人生一定顺遂无虞,万喜万般宜。”
拓拔晗低笑:“我们一起。”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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军中的日子仿佛过得格外快,转眼便是半个月过去了。
鱼听雪先前还想着自己好歹能帮忙治治伤什么的,但这两方一直都没展开激烈大战,是以人员伤亡也并不多,她日日无所事事。
而拓拔晗又得处理北崇关大小事宜,每天也没什么时间陪她,她只好逮着予乐可劲造,每天就盯着她背书、练字。
刚开始予乐还挺开心,时间一长她也受不了了,看到她就开始躲。
她从可亲可敬的老师变成了洪水猛兽!别提多郁闷了。
这日清晨她同往常一样起了个大早,想去拓拔晗的营帐看看他今天在不在,却被守卫拦在了大帐门口。
“抱歉姑娘,殿下在处理公事,不得打扰。”
“快完了吗?我在这等他吧。”她说着往后站了站,守卫见她也没强闯,便任由她待着。
她站得地方与营帐隔得不远,里面谈话的声音隐隐约约地传入她耳中。
里面似乎有很多人,讲话声音十分嘈杂。什么粮草、西楚、主动等等,她只能听到个别字眼,却听不到具体内容。
直到拓拔晗喝止出声:“别吵了!”
营帐内有一瞬的鸦雀无声,旋即又开始吵,吵嚷半天没什么结果又响起桌椅噼里啪啦倒地的声音,像是有人动手。
“都给老子住嘴!”
带着滔天怒气的声音将她吓了一跳,随后他好像更生气了。
“一天天就他娘的会吵架,大敌当前不知道上下一心,反倒在这起内讧,真是好样的!”
“除了做莽夫你们还能干点什么?做事之前能不能动动脑子!”
“都滚出去!”
随后哗啦啦涌出来一群人,边走还边互相推搡着,似乎一言不合就能干起来。
鱼听雪忙往旁边站了站,她可不想被波及到。
最后一个走出来的是荆乌,原本就沉的脸色在看到她后更黑了。
“军中重地,公主还是少来得好。”
拓拔晗发火的声音犹言在耳,她抿了抿唇刚想说自己现在就走,里面却传出他压着怒气的嗓音。
“荆乌。”
下一句语气就缓了许多:“进来吧。”
鱼听雪轻咳一声,强行忽视了荆乌越来越黑的脸,抬脚走了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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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1章 找个师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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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甫一进去却被里面像是刚遭受了抢劫般的惨状吓了一跳,桌椅倒了一地,脚下还有碎成渣的杯盏。
拓拔晗岿然不动地坐在桌案后揉着眉心,听见她的动静便放下了胳膊,笑着朝她看来。
“怎么起了这么早?”说着站起身朝她走来,“找我有事?”
她一边躲避着脚下的残渣,一边向他挪动。
“没事,就是多日没见你人影,想来看看你是不是遇到什么事了。”
他抬手扶起一张椅子,擦干净才递给她,温声解释。
“没事,就是最近关中事务多,每天忙得不可开交,早上出去时你还没醒,晚上回来时你睡了,就没去打扰你。”
鱼听雪接过椅子却没坐,只是仰头盯着他。
多日不见,他唇周已有了青色的胡茬,眼下也泛着淡淡的乌青。想来他还是将繁忙情况说的轻了,这段日子怕是连睡觉的时间都少有。
“怎么了?”见她一直盯着自己不说话,他不由摸了摸脸,摸到扎手胡茬时窘迫笑了笑,“等下就刮掉。”
鱼听雪拉下了他的手,沉吟半晌还是问道:“我刚才听到你们吵得很凶,是发生什么事了吗?”
这话像是又将他的怒气勾了起来,神色顿时一寒:“这群人天天都吵,为粮草,为职位,为兵马,就消停不了一天。”
他这话说的含糊,鱼听雪却一下抓住了话中的重点:“粮草?粮草怎么了?”
拓拔晗的面色一僵,颇为无奈地按着她坐了下来。
“真是瞒不住你,”他强撑笑颜的神色浮现忧虑,“关内粮草告急,朝廷的补给却迟迟不到。刚刚就在为这事吵架。”
她的眉头皱了皱:“粮草由朝廷供给,他们吵得什么架?再如何争吵都不能让粮草立马出现吧。”
他长叹一口气:“没办法,涉及到粮草大家都很着急,两方意见争执不下,就动起手了。”
这下鱼听雪倒真有些好奇了,粮草由朝廷供给,难不成他们还有其他办法?
总不能是去抢劫吧?
谁知他下一句话就让她目瞪口呆,不住地感慨自己还是太年轻了。
“一方要带人去抢附近郡县的粮仓,”他说着面上闪过一丝尴尬,还偷偷瞥了她一眼,“其他人则叫嚣着去抢徐山洲的粮草。”
鱼听雪扯动嘴角,揶揄地点了点头:“其实……也不是不行。”
这话说的勉强,拓拔晗轻咳一声便岔开了话题。
“总觉得你今天找我有事,”他低声笑了下,“说吧,到底有什么事?”
她还在感慨漠北士兵果然如传言一般勇猛,对自己人都手下不留情,便听到他在那询问出声。
她摸了摸鼻子,哼唧道:“还真被你猜对了。”
“说吧,到底有什么事?”他好笑地弹了下她的脑门,“你我之间还有什么不能说的。”
鱼听雪瞬间惨叫出声,捂着额头眼泪汪汪地盯着他。见他神色变得慌张,又大笑出声。
这人真好骗。
“你骗我!”他佯怒,却还是伸手揉了下她的额头。
等两人闹腾够了她才正了神色,却犹犹豫豫地不知该如何开口。
“快说,不说我走了,一堆事呢。”见她实在扭捏,他转身就要走,又被她一把拉住。
“就是我想让予乐学点武功,日后好防身,”见他神色了然,她更声若蚊蝇,“就是现在还缺个师傅。”
拓拔晗环胸而站:“你想让我教她?”
鱼听雪眼睛亮晶晶地盯着他,谄媚地点头:“对,你武功这么好!肯定能将她教得很厉害!”
他却不吃她这套,轻哼一声睨着她:“可我从不收徒。”
想了想又补充一句:“更不收女子做徒弟。你别想了。”
见他抬脚就要走,鱼听雪忙一把扯住他的袖子,晃着他的胳膊恳求:“凡事都有例外,破个例嘛。”
他依旧不为所动。
“予乐的功课我能教,但这骑射武功我实在是为难,”她眨巴着眼睛,脸不红气不喘地吹捧,“殿下是我认识的人里骑射最强,武功也最强的人!这世上没有人比你更合适了!”
他冷嗤一声,无情揭穿:“你先前还觉得万御之比我强呢。”
鱼听雪嘴角一僵,旋即翻脸不认账。
只要她不承认,自己就没说过这句话!
“怎么会呢?在我心里你就是最强的,什么万御之,她肯定打不过你。你就是最强的!”
拓拔晗弯唇一笑,就在她以为他要答应时又面无表情吐出两字。
“不教。”
“拓拔晗!”
意识到自己被他戏耍后一股无名火直冲天灵盖,她瞪着眼睛就喊:“你答应不答应!”
他还是摇头。
“好好好。”她连说三个好字,盛怒转身的刹那眼珠转了转,一计浮上心头。
“唉,你不愿意那算了吧。我再重新给予乐找个师傅,就不麻烦你了。”
果不其然,她往外走的胳膊被他一把攥住,又强势地将人拉到了怀里:“你要找谁?”
鱼听雪甜甜一笑:“我想了想,万阁主的武功还是很强的,等回头我去找找她,她人美心善,一定会同意的!”
“呵,人美心善,”他冷笑,“她是条美人蛇,小心毒死你。”
她还是无害地笑:“不会的,万阁主跟我关系很不错,只要我开口,她不会拒绝的。”
男子危险地眯起了眼,揽着她腰的手紧了紧:“你俩什么时候关系很不错了?”
“就之前啊,”她随即又摆了摆手,“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予乐有师傅了,等过两天我就带她去找万阁主。”
话落的瞬间男子就咬牙切齿地低吼:“不许去!”
见她依旧是那副你不答应我立马就走的无畏态度,他无奈地软了语气:“我教她。”
鱼听雪得逞一笑,嘴上却还是不饶人:“不用了吧殿下,你整日公务如此繁忙,怎么好叫予乐占用你的时间呢。”
拓拔晗瞧不得她这副得了便宜还卖乖的模样,便低头凑近她,却在她闭上眼的刹那在她耳边低语:“谁叫她是你的学生呢。”
意识到自己又又又被他耍了,她十分挫败地怒瞪着他。
可她这副张牙舞爪的模样落在他眼中就像小猫伸开了爪子,呲着牙说“我很凶的”,但实际毫无杀伤力。
反倒更让人想揉一揉她的脑袋。
这么想着,他就伸出了手,却在半空中被她挡住。
“干嘛?”
他的大掌还是压了下去,片刻后满意地收回了手。果然如他所想,她的头发绵软顺滑,又带着一丝温凉。
见她还是那副被欺负了的样子,他好笑地刮了下她的鼻尖,说出口的话却不留情面。
“我可以教她,但有三个条件。”
“什么?”鱼听雪忙不迭地收起了玩笑神色,竖起耳朵听着他的要求。
“第一,不能喊苦喊累,不能半途而废。我先说好,我的要求很严格,连那些兵油子都经常被我训得起不来,虽然她是个姑娘,但是我的要求不会降低。”
他挑了挑眉,询问之意明显。
她迟疑半晌应了下来。
“第二,要如何教她,教到哪种程度,我说的算,你不能插手。”
“可以。”这次她想都没想就应了下来,抬手挽上他的胳膊,仰头等着他接下来的话。
这次他像是有些无奈,语气也有些歉疚:“你也看到了,我比较忙,可能没有那么多时间教她,不过我会安排荆乌盯着,他的功夫也很不错。”
见她神情有些犹疑,他保证道:“当然,我在的时候一定是亲自教她。”
鱼听雪仰唇笑起来,学着荆乌的样子向他道谢:“多谢殿下。”
他挠了挠她的手心,刚想开口说点什么,大帐外的士兵就开始催。
“殿下,时辰不早了,咱们该出发了。”
“你快去忙吧。”闻言她极为大度地松开他的手后退一步,出声催促。
拓拔晗暗叹一口气:“我尽量赶回来陪你吃晚饭。”
“不用,你忙你的,我这边不用管。”
见她如此懂事,他心下更是愧疚,暗暗下决心今晚一定要陪她吃饭。只是没眼力见的下属又开始催,他沉着脸掀开帘子走了出去。
帐内再次归于安静,满地的狼藉就更加显眼,她不由皱了皱眉,短暂思索后便开始收拾。
他帮自己那么多,其他地方自己帮不上忙,替他收拾个大帐总行吧。
她的动作不算快,却干的很认真,像是要将每处的灰尘都打扫干净。半个时辰后她累得腰都直不起来了,满室狼藉才算是恢复些许。
可在收拾他的桌案时余光却扫到了一个不该看的东西,她急忙将它压在了书籍最下面。
那是北崇关的布防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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