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冰谨慎回道:“启禀公主,那位姜将军倒是奇了,一名家眷都未带走,夫人和两个女儿都留在府里。”
阿古丽眉毛一挑:“哦?”
侯冰忙道:“他恐怕是担心女眷路上成为拖累,逃得太慢,因而狠心舍弃了她们。”
阿古丽轻蔑一笑:“真是贪生怕死,鼠辈!他两个女儿多大了?”
侯冰道:“看起来,大的也就十五六岁,小的十一二岁。”
阿古丽啧啧道:“也是可怜,明天带她们来见见我。”
侯冰尬笑道:“禀公主,布拉特王子看上了那两个丫头,把她们带走了。”
阿古丽轻哼一声:“没出息!”回头看一眼众随从,问道:“父王就这么走了,没说让蒙队长、两位护法他们怎么办?”
侯冰道:“大王说,这些人先供您用着,他很快会在太平城举办庆功大典,到时公主再把他们带上进中都。”
阿古丽若有所思地走了一段,蓦地问道:“父王把太平城作为中都,侯将军认为合适吗?”
侯冰黝黑的马脸露出苦笑,嗫嚅半天,吞吞吐吐道:“这个……侯某只是一员降将,见识浅薄,哪里敢评价大王的决定。”
阿古丽不以为然一笑:“说说嘛,有什么不敢的。”
侯冰为难得眉眼挤到一处:“末将不配,请公主恕罪!”
阿古丽一扬手:“那算了!不勉强。不过要我说,焱楚国的太平城虽然天下第一富庶,人口也有逾百万之众,又位居东玄大陆中部,当得起帝国中都之名。可缺点是四面都是平原,只有一条河可以依傍,缺乏天然屏障,作为都城,这可不是小问题。”
侯冰拱手道:“公主明察秋毫!”
阿古丽嘻嘻一笑:“算了!我只是说着玩玩,大人的事,我也懒得管。”低头嗅了嗅,“十几天没洗澡,身上都发臭了,还是先洗干净要紧!”
侯冰道:“公主放心!这些事早安排妥当了。城主府邸有上等温泉池,水质清冽,还撒了香浓的冬樱花,城内最好的绫罗、香泽末将也都收集完备,您一到府上就可安心享用!”
阿古丽甚是满意,心想侯将军不愧是做后勤的主管,虑事就是周到。说话间到了城主府邸。
高墙大院,朱门碧瓦。门前一条青石板路,道旁樱花灿繁,风一吹,落英纷纷扬扬,别是一番风景。
阿古丽啧啧称赞:“真是绝美福地!”
府邸门口人满为患,一些是乌兰城官员,还有府邸侍婢,他们刚刚得到军士通知,匆匆忙忙赶来,好一些人还在整理衣衫。
走在队首的左光将军下马,朝门口那百十来位等候者大声介绍:“这位姑娘就是帝剎国香璎公主,从现在起,她就是我们的新城主!”
那一百多人赶忙跪地,诚惶诚恐道:“恭迎城主回府!”
阿古丽虽然见过比这大得多的阵仗,但大都是与父亲在一起时的经历,这回只有自己一人,不免感到新鲜。
她朝他们扬扬手,刚想叫他们起身,从身后突然跑来一位穿裘戴冠的老者,躬身匍匐进跪地人群,满面通红,朝着阿古丽磕头道:“微臣庄晟来迟,罪该万死!”
阿古丽见老者面露惊恐,跑得气喘吁吁,帽子都歪向一旁,不免大为心疼,柔声道:“您是大司事吧?刚才听两位将军说起过您。”
庄晟一听,以为公主要降罪,吓得两股战栗,浑身哆嗦,话都说不出来:“臣……臣……该……该……”
“好了,大司事,所有人,都起来吧。”阿古丽看着近在咫尺的大门,只想赶紧进去休息,可是门口跪满了人,挡住去路,没法前进。
“不……不……”庄晟结结巴巴还是说不出话。
阿古丽朝侯冰使了个眼色,侯将军心领神会,把哆嗦不止的大司事一把拉了起来,又对众人说道:“都起身吧!”
可众人见大司事又扑通跪下,没人敢起身。
“没听到公主号令吗?!再不起身,都拉出去砍喽!”蒙狯一声大吼,跪地众人纷纷惊醒,这才不顾大司事站不站,自己都站起来了。“你们这些瀚海人是聋子不成?”蒙狯又嘟囔道。
左光见林忘尘和吴羡仙面相打扮像是修士,问道:“这两位公子可是修行人?乌兰城内有一座登云观……”
阿古丽道:“不用,左将军,他们随我住府里。还有,麻烦你找两把好剑,明天送到府里来。”
“遵命!”
阿古丽命人将连穆羽抬入府内,吩咐瓦妮莎打赏了随行军士,又感谢哥舒、蒙狯、幽冥二老等人,这才入府。
侯将军又一一将其余人安顿妥当。
“少将军。”侯冰对哥舒说道,哥舒却失神地望着进入城主府的青牛背影,没有听到。
“少将军!”侯冰稍稍提高了嗓门,哥舒这才回过头:“什么事?”
“您和两位护法住将军府,请随我来。”
哥舒怏怏拨转马头,怅然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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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阿古丽泡在温热的池水里,筋骨酥软,血脉通畅,浑身上下说不出的舒坦。
瓦妮莎和两个婢女站在池水边。
“你们叫什么名字?”阿古丽问。
“我叫紫娟。”
“我叫莺儿。”
“你们先下去吧。有瓦妮莎陪我就行了。”
两个十七八岁的女孩互相看了看,想起蒙狯在府门口那声大吼,立刻将手里换洗衣物放好,出门去了。
“瓦妮莎,你也下来吧,咱俩一块洗。”阿古丽朝使女招招手,“可舒服了,这水滑而不腻,像丝绸一样轻软。”
“还是不要了。”瓦妮莎撇撇嘴,“公主您知道的,我不习惯丝绸的感觉。”
“你喜欢大火烧出来的水,那种水粗野奔放,是婼朗人喜欢的感觉。”阿古丽雪白的膀子在水里轻轻划拉,就似一条滑腻的白鳗。
“是的。”瓦妮莎扯掉面巾,露出精致深邃的五官,“这里的一切都太柔了。”
“我知道你的意思。”阿古丽嫣然一笑,从水面撷取一朵樱花,捏在手里扪弄起来,“你是说这里是温柔乡,人容易沉醉进去,最后难以自拔,迷失本性,是吗?”
“可能吧。我没公主那么聪明,想不了那么深奥。”瓦妮莎在池边一块白石上坐下,定定看着公主露在水面上的那弯锁骨,“我只是觉得,婼朗人泡在这不冷不热的温柔水里,容易一头睡过去。”
“所以你怕我俩都在水里睡过去,没人来救?”阿古丽嗤笑道。
“师父当年说过,两个以上的人,同时面对温柔的诱惑,至少得有一人保持清醒,远离诱惑。”瓦妮莎握了握镶着玛瑙的刀把。
“嗯哼,这就是当年我要选你的原因。我沉浸在诱惑里时,身边总有远离诱惑的!”阿古丽笑着一弹指,手中紫樱倏忽飞向瓦妮莎,使女一抬手,玛瑙短刀将花朵切为两半。
“这池温泉水诱惑其实没那么大。”瓦妮莎收刀入鞘,蹲在池边,朝公主撩了一捧水。
“看你心事重重的样儿,什么诱惑让你担心了?”阿古丽歪头问道。
瓦妮莎做了个鬼脸,朝公主下榻的雅仕居指了指。
“他?”阿古丽故作惊讶,两道柳眉高高抬起。
瓦妮莎黠笑着慢慢伸出一根小指头。
“你真鬼!这都让你看出来了。”阿古丽嘟囔道。
“公主,我是笨,又不是瞎!”瓦妮莎撒娇嚷道。
阿古丽蓦地皱起眉,不吭声了。
“怎么了,公主?”
“你说,他醒来也有七八天了怎么一直不说话,也不动弹?”
“是啊,我也寻思呢。”
“难道……”阿古丽翻过手腕,看着鼓动的蓝色脉络,沉思起来。
“我听说,血藏魂灵,难道是上次他受伤,血流干了,魂灵也都随之流失殆尽,记忆也因此都没了?”瓦妮莎道。
“是啊,他每天看着我的样子,都像已经不记得我了,唉。”阿古丽叹气道。
“别发愁,公主,”瓦妮莎安慰道,“可能喝了灵鹿血,身体需要适应一段日子,慢慢的小指头就会记起你了。”
“别叫他‘小指头’,我更喜欢叫他‘随意’。”阿古丽道。
“随意?”瓦妮莎噗嗤笑起来,“公主……”
“不许笑!”阿古丽又打出一朵樱花,瓦妮莎只顾着笑,没留意,鼻头挨了一下,哎呦叫了一声。
“随意的意思是,他让你随便叫他什么都可以!”瓦妮莎从鼻头抹去湿漉漉的花,笑得坐到地上。
“我不管,总之我问他叫什么,他说‘随意’,以后就叫他随意!”阿古丽嘟着嘴,使性子道。
“好,好,那就叫随意!”瓦妮莎捧着肚子笑道,“婼朗人随时对诱惑保持警惕,你也该对随意警惕起来!”
“乱讲!看我迟早撕你的臭嘴!”
说完,阿古丽矮下身去,沉入水中,水面飘着一头细密乌发。
“欸,欸!公主,你这么快就睡过去了?!”瓦妮莎兜着手跑了过来。
阿古丽咕嘟出一串水泡,从水里伸出一只拳头,竖着小拇指。
一墙之隔的雅仕居里,连穆羽躺在温暖丝滑的棉被里,睁着眼,盯着杏黄色帐幔——头上终于不再是林木或者车顶了。
栗色双眸一眨不眨。
瞳仁幽深似两口秘渊。
渊底浮游着两星红点,似火非火,似血非血,蠢蠢欲动,随时像要迸射出来,但又出奇地克制隐忍。
这里曾是他的府邸,屋里的一桌一椅,一箱一柜,一茶一杯都熟悉不过,就连屋外那些随时等着使唤的丫头,都是旧时相识。
但他还是无动于衷。
或许,果然如瓦妮莎猜测的那般,血藏魂魄,流尽了,魂魄亦尽,记忆全无……
洗得香喷喷白净净的阿古丽进来,坐到床边。她换了一身紫罗兰裘袍,蒙着水墨色面纱,额挂七宝璎珞,腕系红色心形手链。
她坐了一个时辰,什么也没有做,就静静地看着连穆羽。连穆羽也雕塑似的,定定地看着床顶。
瓦妮莎陪着站了一小会,又坐了一小会,再站了一小会,实在穷极无聊,走出房门,来到客厅。
两个细眉细眼的女孩正在打扫收拾屋子,正是紫娟和莺儿。
瓦妮莎跟她俩说了几句话,她们小心翼翼的,生怕说错话,时不常要对眼神,确定回答不会出错,以免触怒初来乍到的“新主”。
她们虽然已经知道,姿容艳绝的阿古丽才是城主,但瓦妮莎的洒脱做派令她们觉得,她也是她们的主人。
使女见婢女们战战兢兢,也觉没意思,又出去找林忘尘和吴羡仙。
林吴二人下榻在荷花池东面的观妙斋。府里的陈设、用品、装饰都令他俩大开眼界。
其实他俩出生的宅院规模并不比这座府邸逊色,只是儿时记忆大多淡忘,已想不太起曾经的奢华生活。
林忘尘正在窗前书案上写字,吴羡仙则从墙上取下一支竹笛,站在书案边吹奏。
瓦妮莎沿着碎石路进到院里,透过三五棵疏竹,瞧见窗前那一幕,一时愣住,竟然生出几分嫉妒。
她撩开珠帘,进到屋里,“咳咳”了两声。
林忘尘停了笔,吴羡仙收了笛。
“想不到你也会吹笛子。”瓦妮莎斜睨着讪笑的吴羡仙,“怎么在山里却没见你吹啊。”
“山里不是有你吹嘛,我就乖乖当好听众喽。”吴羡仙抿嘴一笑。
“云门宗每年举办吹笛比试,吴羡仙可是常年拿第一的。”林忘尘道,神气活现的,好似拿第一的是他,“他有音乐天赋。”
“那我俩……谁吹得更好听呀?”瓦妮莎从怀里掏出玉笛,龇着牙,使劲一瞪吴羡仙。
“你是要比试吗?不要,不要!”吴羡仙连连摆手,“你用的玉笛,肯定比我的竹笛要强!我认输!”
“告诉你,我这支玉笛,也是炎海宫比试得到的奖励!”瓦妮莎举着笛子在吴羡仙和林忘尘眼前一晃,又塞回胸前。
“欸,要不然,你俩来一个重奏呗,玉竹相协,笛声绵绵,想想都让人神往!”林忘尘提议道。
“好啊!”吴羡仙端好笛子,挺胸拔背,嘴已对准了笛眼。
“才不!”瓦妮莎却不给面子,一转身走了。
林忘尘和吴羡仙望着摔帘而去的使女,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瓦妮莎一人来到荷花池边,坐在廊亭里,望着满池绿水发呆。她突然间感到莫名的寂寥、怅然、孤独。
公主情愿守着一个不说也不动的“活死人”,林忘尘和吴羡仙也两小无猜、音书和谐,他们都有人作陪,只有自己孤孤零零。
伤感好一会,听到雅仕居那边传来动静,赶忙起身跑了过去。
进了屋,赫然看见连穆羽居然端坐在床边,两眼还是直愣愣的,两手端放于腿上,木头人一样。
阿古丽怔怔地看着他,脸色说不出是惊是喜。
“怎么了?”她悄声问。
“刚才我叫丫鬟们给他洗一洗,他居然说话了,说‘我自己来’,就这样坐起来了。”阿古丽回道,不住咽着口水,不知是因为紧张还是兴奋。
紫娟和莺儿站在门口,看着连穆羽的眼神是悲喜交集。眼前这个人明明看着就是城主,却丢了魂一般,又全然没有城主的生气。
再有,他眼睑下还多了两条灰印,那也是城主脸上没有的印记。
“紫娟、莺儿,带随意去洗浴。”阿古丽朝门边的婢女招了招手。
“我自己去。”连穆羽机械地站起身,径直朝屋外走去。
“他好像听懂了。”瓦妮莎又悄声说。
“听懂什么了?”阿古丽一脸茫然,目光没有离开连穆羽。
“你叫他随意,他就答应了。”瓦妮莎两手比划着,模拟一呼一应。
“哦,是哈。”阿古丽还是看着他。
阿古丽是万万没料到,她一路来天天给她喂饭,陪他说话,他都跟木头人一样,今天却因为洗澡这件事,把他的说话和行动能力一并激发了出来。原本她还在为这事发愁呢,一转眼就解决了,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
她不禁哑然失笑。
她望着他生硬笨拙的背影,眼里尽是柔情蜜意。瓦妮莎满是醋意地伸手在公主眼前晃了两晃。
阿古丽心里悬着的石头又落地了不少:他能说话,能走路,走路时两手摆动自如,步伐虽有些生疏,却是有条不紊。
他还是个正常人。
这就够了。
阿古丽追出去,叫住紫娟,让她找些舒服的男装出来,紫娟回到连穆羽过去住的房间,轻车熟路找出一套白色衣裳,送到温泉屋。
连穆羽在屋里独自待了许久。他搓着身上的泥垢,看着一绺绺垢条随着流动的泉水淌入池边出水暗道。他的目光深沉,像是在思考什么重大不过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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