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定远的头晃了晃,又恢复成原样。
趁着这当口,左光掉头就往回跑,一边大喊:“阴兵来了,快逃!阴兵来了,快逃!”
蒙狯迎了上去,见一匹鬼蜮般的高头大马追过来,毫不发怵,喝道:“来人是谁?”
姜定远看到面前挡着个壮汉,浑似铁塔一般,怒目圆睁道:“我乃瀚海国乌兰城姜大将军,姜定远!”
蒙狯手里铁锤紧攥,回道:“什么姜将军、蒜将军,吃我蒙狯一锤!”七十斤重铁锤朝姜定远抡了过去。
姜定远将劈山斧往下一扫,哐当就将那柄重锤激荡开。姜定远一张嘴,黑洞洞口中吐出一股蓝焰,道:“瀚海叛徒、帝剎狼兵,格杀勿论,一个不留!”
一挥手,一阵阴风呼啸而过,身后光影闪烁不停,那些形色不定的暗蓝人影倏忽而至,举起刀剑便刺砍起来。这些个幽灵移形换影,速度极快,形体也捉摸不定。
天狼铁卫们射出的大箭洞穿他们身体,就像穿过一片烟雾,箭将烟雾暂时劈开,箭过之后烟雾又随即合拢。刀剑加身同样毫发无伤。他们压根不怕凡间兵刃。
姜定远黑夜中目光如炬,见前方一队人马护卫着一个女孩逃出林子,料到她不是普通人物,也不顾诛杀左光这个“叛徒”,拨马便追了上去,众阴兵见头领追出林子,也撇下左光、蒙狯等人,纷纷跟上。
阿古丽的血肉之马哪里跑得过姜定远的幽灵马,还没逃入北面的林子,姜定远已杀至眼前。
幽阴二老、林吴二人、还有十多名军士将阿古丽紧紧护在中央。
“这位姑娘是谁?”姜定远拦住往北的去路,问道,口中喷着缕缕蓝焰,嗓音破损不堪,震怖人心。
“她是我帝剎国公主!”苏棠道。他躲在军士中,早认出来姜定远,虽疑惑他怎么变成了这副德行,人不人鬼不鬼,但认定这是一个擒住阿古丽的难得机会。无论他、还是姜定远捉住阿古丽,对乌兰城都将是一件好事。
他决心善加利用这帮幽灵阴兵。
姜定远的火眼看向说话之人,苏棠却低着头,回避着他火辣的目光。姜定远哦一声,沉沉道:“活捉住她!”挥动斧子便朝军士剁砍下去。
他跟前的那团黑烟嗖嗖地在御敌军士间穿梭,逮住机会就罩住他们头面,不消半刻工夫,就能将一个人的面部血肉吸食殆尽,剩下干枯面皮。
军士们撕心裂肺的惨叫此起彼伏,响彻山野。幽冥二老不敢稍离公主左右,向穷凶极恶的阴兵掷出一把把火焰刀,然而他们忽左忽右,游走不定,轻易就能避开火刀锋刃。
公主,瓦妮莎和哥舒使出炎海法术御敌,三人发现阴兵虽刀枪不入,但会躲避二位护法打出的火焰刀,猜出他们怕火,于是合力结出一道火墙,挡在身前。
林忘尘和吴羡仙挥舞长剑挡住姜定远,与人多势众的阴兵纠缠,可即便二人剑法精妙,舞得天花乱坠,还是不能伤他们分毫。
“杀不死啊!”林忘尘无奈喊道,又一剑刺中一个阴兵胸口,对方却依旧又挺剑劈过来。
“是啊!阴兵弱点是什么?师父说没说过呀?快想想!”吴羡仙闪身躲过一剑,大叫道。
“师父……”林忘尘忽觉背后一冷,赶忙来了一招回头望月,向后刺出一剑,正中一个阴兵头颅,抽出剑后,那阴兵又舞剑扑来。
“这么打下去,没完没了,迟早累死!”吴羡仙气喘道。
“阴的对立面是阳,那就用阳法对付!”林忘尘道,眼见一柄长枪疾刺而来,急忙一缩头,躲过明晃晃的枪尖。
“好,那就阳春剑法伺候!”吴羡仙道。
两人背靠背站住,暗暗催动体内真气。
苏棠和几名太保只想着捉住阿古丽,并不想与阴兵对抗,一直躲躲闪闪,乱中求生。而悍不畏死的天狼铁卫们则紧紧围在最外一圈,与阴兵拼命,他们身上的重甲在战场上能轻松防住刀砍、矛刺、箭击,但阴兵手里的武器却能轻松透过重甲缝隙,嵌入他们肉身。
又有两名天狼铁卫倒地身亡。
林忘尘与吴羡仙各捏一个阳春剑法诀咒,心意相通,齐喊出一声“阳春有脚!”,将手中剑抛向空中,右手中指与食指并拢作手剑,朝铁剑一指,那两柄铁剑骤然金光四耀,随着手指方向,朝四面阴兵直刺过去。
这一招果然有效,金剑到处,刺中的阴兵就星散消失。然而才刺中三五个,那些阴兵也都留了心眼,像避火焰刀一样避开金剑。
林忘尘和吴羡仙一心护着公主,不敢离她太远,跟幽冥二老一样,无法使出全力,与阴兵缠斗时还得顾及到阿古丽那边的情势。
而姜定远既不怕火刀,也不惧金剑,挥着利斧直取核心中的阿古丽,妄图将她生擒。他的想法与苏棠如出一辙,就是活捉帝剎国公主,逼帝剎军退兵。
姜定远力劈山岳,势不可挡,阴兵在其感染下,也愈战愈勇。那团黑烟解决掉几名军士后,围着阿古丽他们布出的那面火墙打转,伺机突入。
天狼铁卫死伤殆尽,圈子愈缩愈小,阴兵们已将圈中人围得水泄不通,忽的“叮”一声脆响划破长空,一道罡风从北面天空落下,一个灰白影子从天而降。
影子挥出一剑,那一剑挟带雷霆之势,雄贯天地,又裹藏阴柔之质,鬼气森然。剑光闪过,那些离阿古丽近在咫尺的十来个阴兵竟兀自消失大半!
阿古丽正伸着双臂苦苦支撑,蓦然看到月色下青光一闪,现出一张青面獠牙的面具,立时便认出是他。
“随意!”
阿古丽喊道,惊喜交加,一时忘情松开手,火墙訇然倒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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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连穆羽有如天神下凡,迎头向姜定远冲去,阴兵首领正劈杀林忘尘,余光瞥见一条白影袭来,抡起斧头返身向上削去。
啪一声脆响。
面具破开。
姜定远抬头,看到面具下那张脸竟是城主,惊愕万分,勒住马头,缩臂收斧,口吐蓝焰道:“住手!”随即下马跪倒。
众阴兵尽皆跪拜。
林忘尘和吴羡仙看傻了眼,不知为何那些阴兵会向连穆羽俯首称臣。
阿古丽又喊一声“随意”,从马上跃下,还未落地,那团骤然膨胀的黑色烟雾突然裹住她,朝黑木林那头飞去。
幽冥二老拔腿便追。
连穆羽面对姜定远,眼里射出红色凶光,低沉道:“从这儿消失!”迅疾转身追向黑烟。
姜定远稍作犹豫,骑马向黑木林奔去。
幽冥二老一左一右,不敢攻击黑烟,怕误伤公主,只得先行闪到黑木林边,挡在黑烟面前。如果让它入林,林木繁茂,漆黑一片,要找到公主将难上加难。
黑烟并不与黑袍人纠缠,毫不犹豫掉转方向,向风吼崖前的深壑飞去。
紧追不舍的连穆羽已高高跃起。
众人看到,银色月光之下,半空中的连穆羽发飞袍张,身体里喷射出道道黑烟,获得释放的黑烟瞬间还原成阴兵之形,他们就是刚才在连穆羽剑光下消失的那些幽灵。
这七八个阴兵凌空扑向黑烟,而黑烟此时已飞至深壑上方,就在阴兵纷纷将武器插入黑烟之际,它放开阿古丽,倏然消失。
阿古丽坠入身下那片幽深暗壑。
连穆羽毫不犹豫飞身而下。阿古丽向上方那道灰影伸出手去,希望能在自己全然隐没于深壑黑暗之前,抓住那只手。
然而连穆羽没来得及在光亮消失前抓住她。
阿古丽往下坠去,消失在黑暗里。
她只觉自己深陷其中的黑暗在令人眩晕地旋转,自己包裹在一片愈来愈冷的雾气中。那几个从连穆羽身上迸射出的阴兵在上方闪烁了两下,就似烛火一般熄灭不见。
那团黑烟窒住了阿古丽的行动力,她只觉全身虚弱、筋骨酸软,想凝聚内力自救也无能为力,只能听凭身体下落。
她无可奈何闭上眼,想着这可能是自己人生的最后一刻,弥留之际。过往像潮水涌入脑际,往事的浪花不停翻涌,此起彼落,来去往复。
她想到了曾经快乐的日子,还有独自悲伤的时刻。山坡上的流连,野花旁的嬉戏,朝阳下的畅笑,星空下的冥想。
还有曾在雪鹫峰上面对银白世界发下的誓愿:要找到这世间像冰雪一样最纯洁的有心人。
想到在梓归满城盛放的梨花海里,望着纷扬的花瓣雨,一再重复这个誓愿,祈祷它美梦成真。
想到为了这个誓愿,自己小小年纪就随着帝剎国军东征西讨,足迹踏遍东玄大陆。
想到踏遍东玄大陆后,以为这个誓愿将成为奢望,没料到竟在大陆最南端的小城之外,瀚海之滨,一个微不足道的冬夜,那个人不期而至。
那个人,那个胆敢只身犯险,不苟言笑,却内心炽热的少年,此刻或许就在上方某处,像自己一样下坠着。
然而无边黑暗阻隔了彼此的视线,阻隔了生命最后一刻的对望。
上天慷慨地将那个有心人带到自己身旁,却又吝啬地要三番五次夺走他,将他们分开,实在是惊喜之至,遗憾之至。
“还没有爱过,就要死去……”
女孩喟然一叹。
身体愈来愈冷。
“人如果能飞该多好。真想有一对翅膀。”
阿古丽遗憾想着。
“他就算来救我,这么黑,也看不见我。”
阿古丽更加遗憾。
“这么摔下去,会摔得很难看,面目全非,说不定会成一摊烂泥,但愿他不要看到我死后难看的样子……”
阿古丽忽觉悲伤。
一滴眼泪流下。
她还太年轻,不想就这么不告而别,不想走得这么悄无声息,不想没有留下只言片语就离开世界。
对了,自己还没有留下有意义、有价值的东西。多少得留下些什么吧,尽管师父说过,这世间,最终会一无所有。
可是一无所有之前,还是可以应有尽有的。
应有尽有的时候,自己不能一无所有。
“学会飞之前,就这么坠落,真是不划算,早知如此,先要学会飞的……”
阿古丽还是不甘。
“没关系,没关系,想想你为爱做过什么……”
阿古丽想到这里,豁然开朗,突然不再遗憾、悲伤、不甘。
“想想你为爱所做过的。你为他赴汤蹈火,他为你舍身一跃。这还不够吗?够了够了,完全足够了。”
阿古丽甚是满足,心灵之杯顷刻间琼浆满溢。
“找到了有心人,验证了有心人,这已是婼朗天神最慈悲的恩赐,世间罕有。足够了。”
阿古丽又流下一滴泪。
她打开双臂,就像鸟儿展开翅膀,感受风的鼓荡,寄望于沟壑里的山风能像托住鸟儿一样将她托起。
她想着,这条壑真是深长,怎么老不到底,怎么如此无休无止,看来这是一条叫人恐惧的沟壑,要通过无休止的下坠将人吓得半死。
但是她阿古丽已经不怕了。
她安然地张着两臂,顺其自然地坠向大地。
就在她想象自己是鸟儿的当口,她忽然觉得身体轻盈了许多,像是被壑底的风托住,轻飘飘横向移动过去。
之后,身体静止下来,没有重重撞击地面,没有不可遏制的惨叫,没有疼痛,没有丝毫感觉,除了阵阵涟漪般的眩晕感。
阿古丽仔细感受一阵,才发觉托住自己的不是风,而是一双手。
那双手托着她走了一小段路,将她放下,接着便传来“咔嚓咔嚓”的砍伐声,没一会,她跟前又响起一堆柴火落地的乒乓声。
然而四周一片漆黑,阿古丽什么都看不见。
过了一会,她听到啪嗒一声,像是盒子启开的动静,接着传来金石清脆的撞击,眼前的漆黑里蹦出几点火星,接着那几点火星忽地扩大为一指火焰。
阿古丽这才明白,原来救自己那人刚刚用燧石点燃了一团火绒。那团燃烧的引火物塞进一堆树枝,立刻便引燃了更大一团火焰。
就着愈来愈亮的火光,阿古丽看清了那张脸,那张无可挑剔的面容。
他正是自己在临死前想得最多的那个人。
她喜极而泣,紧紧抱住了他。
婼朗天神听到了她临终前的祷告,满足了她的愿望。她一面恸哭,一面感谢神灵。
她紧抱着连穆羽,紧抱着命运给予的赏赐。
阿古丽哭一阵,又笑起来,擦了擦眼泪,松开连穆羽,凝神看他:“随意,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是啊,壑底黑得没有一丝光亮,他是如何穿透这片墨黑看到自己的呢?他明明连大殿檐下的一根脆弱冰棱都打不下来,又是如何能跃入这条鸿沟,像风托举鸟儿那样轻易将自己托起的呢?他明明功力平平,是如何做到这些不可思议的壮举的呢?
难道……莫非……
自己与“随意”已是在阴曹地府了不成?
这个念头一闪而过,阿古丽却毫无惧色,只是一笑:只要能与意中人在一起,就算阴曹地府,也是洞天福地!
她看着连穆羽,他也看着她。他额头、面颊、下颌都淌着豆大的汗珠,身子抖颤着。
阿古丽发现他的瞳仁变成了琥珀色,但她记得它们明明是栗色的。难道是火光的作用?他的眼神也与过往不大一样。
她伸手握了握他的手,比之前冰冷得更加厉害。她这才留意到,他的双唇已苍白得发乌,两眼也迷蒙起来。
连穆羽颓然倒在地上,不省人事。
“随意,随意!醒醒,醒醒!你别吓我!”
阿古丽大叫着,终于意识到,这里并非什么阴曹地府,这里就是风吼崖下的那条深壑。“随意”刚刚为了救她,消耗掉大量体内本就所剩无几的真元,因而虚脱昏倒。
阿古丽赶紧用短刀割下皮袍下摆,当枕头垫在连穆羽头下,见火势转弱,又拿松枝把那堆火扒拉得更旺一些。
她抽出一根燃烧的粗枝当火把,朝外走了几步,发现原来身处一个洞内。洞口斜长着一棵松柏,她抽出腰刀,砍斫下十几段树枝,抱回洞内,往火堆上添加新柴,把火烧得豪旺,只愿别冻着连穆羽。
她坐到他身边,交替着搓他两手,看着合目而卧的少年,喃喃道:“那么黑,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她虽然担忧着连穆羽,还是感到一阵阵幸福的眩晕。这难以遏制的眩晕感来自心底信念的再一次确认:他就是她的真命天子。
松枝忍受着火焰的炙烤,被迫将深藏体内的油脂乖乖奉献出来,那是它经年累月积攒的精华,它把这精华交给了火,付之一炬。
那团诡谲黑烟裹挟她时造成的窒息憋闷也逐渐消散,她感到体力在火的炙烤下慢慢恢复。
阿古丽盘起两腿,凝息静气,右手抓握住连穆羽的右手,五指紧扣,从手心处的劳宫穴徐徐输出真气,经连穆羽掌心劳宫穴灌入他体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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