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灌输真气的做法只是权宜之计,只能救急,不能救穷,只可以暂时缓解连穆羽的虚脱之症。阿古丽对此心知肚明。
她心无旁骛从丹田处调动真元,运用意念将那生命之源的真气一丝丝循着经脉引导至右手掌,接续入连穆羽体内。
就这样运功约摸半个时辰,她感到自己额头也沁出冷汗,口唇发干,身体发起冷战。自己也虚弱起来。
她将意念调动至自己紧握的那只手掌,虽然还是没有半分暖意,但至少不似之前那么冰冷了。
连穆羽睁开眼,抽出自己的右手。他仰躺着,专注地盯着阿古丽,嘴角扬起一道不易察觉的弧线,似乎在笑。
阿古丽捕捉到了这一变化。这种面目变化,无论如何细小微妙,都逃不过一个碧玉少女的慧眼。
阿古丽认为,那一抹笑意,是“随意”对她的感激。然而她觉得自己所做的微不足道,于是摸了摸他额头,道:“谢谢你救我。”
连穆羽的眸子闪了两闪,由青返白的嘴唇无声蠕动了几下。阿古丽自觉明白他的用意,点点头道:“你觉得这没什么,不足挂齿,可是在我看来,你就是无与伦比的一尊神,你是神之子。”
她下意识抬手擦了一把额汗。
“我们婼朗人的天神泰拉会济危解困,救死扶伤。他站在高高的九层天上,傲然俯视人间,虽然他善恶分明,黑白清楚,但并不对万事万物进行裁夺,他允许一切,默认一切,包容一切。他高兴了,会对敬奉他的凡人给予奖赏,他恼怒了,也会对轻视他的竖子降下责罚。然而他通常不会高兴或恼怒,他像你一样,很少表露出凡人的感情。”
阿古丽轻抚着连穆羽,动情说道,清澈双眸亮如黑钻,仿佛荟聚着世间万般柔情。
“但是我清楚,你不愿表露凡人的喜怒哀乐,恰恰表明你的内心像天空一般辽阔,像海洋一般渊深。那些凡人才会不厌其烦表现的肤浅感情,你不屑于展露,因为你不是凡人。”
阿古丽的目光深深探入连穆羽的瞳仁,那对眸子如晨星闪耀,颜色与亮度确实与以往大不一样。
不过阿古丽更在意的不是这对眼睛、这张脸、这段身体,而是她看中并选择的那颗心。
“莫道天地暗如许,危崖绝壁两心知。”
阿古丽喃喃道,咳嗽两声,感觉有些疲惫,然而她实在太高兴,自觉太幸运,提着一口气,又说了许多非说不可的话。
外头山风阵阵呼啸,促狭的洞内火光摇曳。这个不过五尺见方的崖洞就似与世隔绝,自成一体,包裹着两个与众不同的少年人,在深沉的黑暗中给予他们心灵贴近的良缘。
如果气力允许,阿古丽愿意一直陪着连穆羽说话,即便是一直守在这孤零零的一方洞内,她也甘心情愿。
她往火堆里添了些松枝,眼见木材即将用尽,又起身去洞口砍伐松木。刚砍了两下,听到呼呼风声里夹杂着人的呼喊声。
强劲山风将呼喊声吹得断断续续,但她还是听出那是瓦妮莎和哥舒在喊“公主”。
声音来自对面。阿古丽赶忙回到洞内,点燃一根松木,站在洞口舞动火把。对面很快亮起一线绿光。阿古丽认出那是瓦妮莎发出的光气。
她朝对面大喊:“你们快上去,我没事!”又舞动火把,传递她安然无恙的信号。
底下太黑,她担心他们贸然跳过来,万一没踩准落脚点,后果不堪设想。她又喊了几声,对面终于没有了动静。她猜他们攀着攀崖索又上去了,这才放心。
阿古丽将松木添得尽量多,打着疲乏的哈欠,头靠着连穆羽躺下。她凝视着跳动不息的火焰,内心欢快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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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晨曦如梦似幻的微光照入深壑,持续整夜的风吼声渐渐疲弱,慢慢息止。
对面崖壁传来“公主!公主!”的焦心呼喊。
阿古丽充耳不闻,手枕着脸颊,与连穆羽面对面躺着,问道:“你为何要舍身救我?”
连穆羽双目微闭,鼻翼翕动,好似还在沉睡。
“我知道,你虽然嘴上不说,心里却已经说过了,你是这么说的:‘因为我是你的侍卫’,是不是?”阿古丽被自己的回答羞到,难为情地掩嘴一笑。
吴羡仙、瓦妮莎和哥舒挂在攀崖索上,借着晨光看清了阿古丽所在的崖洞,一蹬崖壁,身子荡至半空,一跃而下,落到松树旁的洞口。
三人步入洞内时,还听到阿古丽在喁喁私语。
“咳咳!”吴羡仙清清嗓子。
阿古丽这才惊觉,扭头看到来人,坐起来要水。瓦妮莎从腰间取下水袋,递给公主,阿古丽轻轻唤醒连穆羽,将水袋给他。
哥舒又从腰间取下布囊,里头装着木制碗勺和一牛皮袋热粥。阿古丽和连穆羽又喝粥补充体力。
吴羡仙打量着专心喝粥的连穆羽,满腹狐疑:他面色萎白,动作慢慢吞吞,看起来虚弱不堪,可是昨夜他明明如神兵天降,转瞬间就将难缠的阴兵收拾得服服贴贴,还在暗无天日的深壑中拯救了公主。
他到底是谁?
连穆羽喝了小半碗粥,额头又涔涔汗下,将碗放到地上,歇了会儿,盘起双腿,闭目调神。可是上身左摇右晃得厉害。
“吴羡仙!”阿古丽扶住几欲倾倒的连穆羽,冲吴羡仙叫道。
吴羡仙立时冲上前,坐到连穆羽身后,双掌抵住他后心。真气源源不断从吴羡仙掌心注入连穆羽体内。
连穆羽额头的虚汗眼见着凝结,消散。双唇显出淡淡的一抹血色,面颊的乌青像天空的黑云被风吹散,显现出淡粉的肉色。
阿古丽喜不自禁。她知道,在吴羡仙传功救急后,连穆羽暂时脱离危险,没有大碍。
“哥舒,上去做一个担架放下来。”阿古丽对待在一旁的哥舒道。
“好的,公主!”
哥舒走到洞外,跃到对面崖壁边,抓住攀崖索,猿猱般往上攀援而去。
不多时,一个用树枝与藤条绑扎的简易担架放了下来,幽阴护法抓着担架腾身跃起,越过深壑,轻飘飘落到洞口边。他向下望去,迷濛一片,不知底在哪里,但是隐隐听到了淙淙水声。
微觉头晕时,吴羡仙撤手收功。连穆羽此时已大为好转,挪动转移已不成问题。几人将连穆羽放到担架上,用绳索固定牢实,幽阴护法与吴羡仙一人一边,抓着担架飞跃十丈多宽的谷壑,腾空之时,像两只鹏鸟一样轻松自在。
阿古丽和瓦妮莎站在洞口看着,艳羡不已。
蒙狯和活下来的几名军士将担架拉到崖顶,又将阿古丽和瓦妮莎拉上来。见到公主安然无恙,众人不禁喜极而泣。
“末将该死,没有护得公主殿下周全!”左光跪倒在阿古丽面前,低头请罪。苏棠和几位太保虽然千万个不情愿,也不得不仿效左光跪倒。
“免罪,免罪!”阿古丽不以为意地摆手道,只顾着看担架上的连穆羽。
“公主遇险受惊,蒙狯也难辞其咎,罪该万死!”蒙狯也在左光身边跪倒。
“欸,说了免罪,不要再跪了!都给我起来!”阿古丽不耐烦道,“昨夜遇到阴兵,纯属意外,不是守卫不力。对了,那支阴兵呢?”她回头疑惑问道。
“公主,您与香璎侍卫落入谷底后,那支阴兵就逃入黑木林去了。”蒙狯站起来说道,也是满脸疑惑。
“逃了?”阿古丽嘀咕道。
“那阴兵头子自称是乌兰城姜将军,应该是想借阴兵夺回城池。昨夜我们奋勇杀敌,想必是把他吓破胆,所以溜之大吉。”蒙狯道。
阿古丽嗤一声冷笑,懒得搭理蒙狯的胡说,转向左光道:“左将军,那位姜将军是乌兰城守将吗?”
左光道:“回公主,确实是。左某正是他的副将。他受前任城主之托,前往神近山搬救兵,没有得逞,结果一横心,走上邪道,图谋借阴兵杀回乌兰城。”
阿古丽道:“布拉特带走的两个女孩子,是不是就是他女儿?”
左光喉头有些哽咽,道:“姜婉和姜葇,都是姜将军的女儿!”
阿古丽沉吟道:“他还有女儿在,怎么会化身阴兵?”
左光忍住泪,道:“姜家世代为将,护卫瀚海国,万死不辞,从不以家室为重!”
阿古丽点点头:“嗯,你这么一说,我倒想起来了,瀚海北境回魂关,当年也是一名姜姓老英雄镇守,面对我威不可挡的天狼大军,硬是守了二十多年。回魂关一战,当年可是威震东玄。”
左光深深埋首,眼泪扑簌簌落下:“公主所言极是!那位姜老英雄,就是姜婉和姜葇的爷爷,姜将军的父亲!”
阿古丽沉默半晌,动容道:“姜家人可惜了!如此忠义之辈,当为我帝剎国效力,荣华富贵,享之不尽!而今他们家破人亡,姜将军人鬼难分,可怜可叹!”
左光道:“正是!左光与乌兰城百姓愿永世跟随帝剎国,跟随公主!绝无贰心!”
阿古丽看着连穆羽,又奇道:“昨夜那姜将军见到随意,立刻跪倒,这又是怎么回事?”
左光怕阿古丽猜出什么端倪,忙道:“昨夜香璎侍卫从天而降,大杀阴兵,姜将军见势不妙,所以跪倒在地,以示屈服,这样可以免受更多损失。”
阿古丽还是感觉不对劲:“可是……香璎侍卫他……”
左光灵机一动,道:“香璎侍卫定是高人无疑!平时深藏不露,昨夜见公主身处险境,才不得已爆发出非凡战力,他这样做,必是也有隐情。公主日后慢慢再问个清楚。”
阿古丽觉得左光说的不无道理,按下疑虑,不再深究。她见不远处草丛横陈十几具兵士尸体,悲从中来,吩咐左光回去后厚待他们家属。
她看了一圈活着的人,发现没有庄恩,又走到那些尸首前,也没有看到他。
“公主,你找谁?”瓦妮莎问道。
“庄恩呢?”阿古丽道。
瓦妮莎这才想起来,那个自己关心了一路的少年不见了踪影。她跑回黑木林,在营地周围找了一圈,也没有他踪迹。
“或许他已经先回去了!”阿古丽见瓦妮莎失望而回,安慰道,她看出来使女对那个英武少年有意思。
公主又看向朝阳下闪闪发光的风吼崖,对吴羡仙道:“血灵芝就拜托你了。”
吴羡仙轻松越到对面,在风吼崖边寻了一大圈,并没有看到温泉,又跳了回来,对阿古丽说,对面林中没有发现温泉。
“那崖上呢?”阿古丽指了指高崖。
吴羡仙抬头看向壁立千仞的山崖,没有一丝怯意,一抬眉道:“虽说崖顶有温泉,是桩奇事,可也不妨上去瞧上一眼。”
林忘尘见伙伴跳回来时,升空弧线不似以往那么飘逸,落地后又面唇发白,担心他体力不支,走过去低声劝道:“吴羡仙,你刚才有点蹩脚了,还是别逞能,让二老上吧。”
吴羡仙一眯眼,嘿嘿笑道:“林忘尘,你别扯我后腿,我就不会蹩脚!”
林忘尘还是不放心,也不管什么“扯不扯后腿”,扯了一把伙伴衣袖道:“我是说真的!你刚下了一趟壑底,消耗了不少元气,再上这么高的崖,可不是闹着玩的!”林忘尘还不知道,吴羡仙下到壑底后,还慷慨解囊,给连穆羽输送了部分真气。
吴羡仙年轻气盛,还是没当回事,揉揉鼻子道:“你放心!当年我给糖葫芦摘仙草,上的云起峰,比这崖高多了!”
林忘尘指着崖顶,道:“万一没上去,记得……”
吴羡仙一把按下伙伴的手,打断他道:“欸,别尽说不吉利的话,看我的!”
他往后退了几丈,再看看崖高,提一口气,向前跑去,跑过十来步,纵身一跃,两臂张开,像只鸟儿似的腾空飞起,直直冲向风吼崖顶。
阿古丽不禁走到壑边,紧张地看着吴羡仙。林忘尘目不转睛盯着伙伴,捏得竹杖格格作响。
吴羡仙果然名不虚传,身轻如燕,轻易就飞得比崖顶更高,他低头一看,崖顶上竟然也是林木茂密,密林中似有一泓清亮的碧水,旭日下灼灼闪光,将他双眼晃了一下。
就这一晃眼,吴羡仙没有看清崖边落脚点,估摸着距离就落了下去,双脚将将踩在两棵松树之间的崖边空地上,他觉到脚下踏实,情知没有踩空,放心地吁一口气。
这口气刚吐出,眼前一黑,忽地天旋地转,失去知觉,直挺挺一头栽下崖去。
瓦妮莎“啊”一声惊呼将将出口,林忘尘已经扔掉竹杖,凌空而起,飞到对面半空,抓住了吴羡仙宽大的袍袖。
阿古丽急忙将脚下一卷攀崖索向对面抛去,大喊道:“林忘尘接住!”
蒙狯见状,冲到公主面前,将她手中的绳索抢到自己手中,怕她受不住对方两人的重量,被拉入壑底。
林忘尘一手拉着吴羡仙,听到阿古丽叫声,看到一条绳索恰巧自身下穿过,一抬右腿,将绳索挑入另一只手,死死拽住,等到绳索下落到头,往回荡了过去。蒙狯紧攥着绳索另一头,就算林吴二人下坠的巨大冲击力,也没能撼动他分毫,他将二人稳稳拖住。
林忘尘一手拉着吴羡仙衣袖,一手抓着绳索,吊在崖边。他不住叫着伙伴名字,吴羡仙却迷迷糊糊,睁不开眼。
好在林忘尘抓住的绳索距离上方不远,蒙狯没怎么费力,就将他二人拉了上来。林忘尘抱着伙伴,只按了按他眉心,吴羡仙轻哼一声就醒了。
“上面有树林和水。”吴羡仙一醒过来就说道,面带歉疚,“我被那面水镜子晃了眼,大意了。血灵芝应该就在上头。”
阿古丽跪倒在他面前,抱愧不已,责备自己明明知道吴羡仙在壑底给连穆羽输了真气,还不顾惜他体力,让他冒险飞那么高的山崖。
她向吴羡仙一个劲道歉,吴羡仙却不以为意,只说是自己疏忽大意,没有做好万全准备,导致功亏一篑。
吴羡仙有惊无险探好了路,后面就好办了。
冥风护法之后飞上风吼崖顶,刻意微微眯眼,避开顶上水面反光,从容落地,在一片古柏林中找到那弯泉水,在泉边一棵千年古柏虬结的根部找到三颗红彤彤的伞盖形血灵芝。
他摘下其中两颗,装入布袋,走到崖边,飞身回到地面,交给公主。
阿古丽看到两只灵芝,大如锅盖,油亮红润,散发着山野清香,既喜不自胜,又悲伤不已。她将装灵芝的布袋挂上马鞍,命军士们将死亡兵士的尸首裹好,绑在马匹上带回乌兰城。又在草地上拾起两片破开的面具,装入随身布囊。
瓦妮莎骑上马,忍不住又回到黑木林营地,大叫“庄恩”,依旧没有回应。
她返身追上回程队伍,心有不甘地时时回头看向那片黑林。虽然阿古丽说庄恩可能先行回去了,但瓦妮莎觉得不可能,先行回去就意味着他昨夜临阵脱逃,就意味着他是个怯战的懦夫。
瓦妮莎觉得,那个面容刚毅的少年怎么看也不是胆小怕事的懦夫,他不会眼睁睁看着战友们送死,自己却一跑了之。
“庄恩,你到底去哪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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