陵渊挥手,沈放会意地将画小心地卷了起来,随意问道:“干爹以前见这幅画?”
陵渊:“嗯,随皇上过来的时候见他翻看过。”他似是随口一说,“那时并未觉得有什么。”
沈放不解,这意思是现在觉得有什么了?这是何意?
陵渊的心思沈放一向能明白个大概,这句话却不甚明了。不过他直觉这句话与自己没有干系,也便不多揣摩。
陵渊从字画宝殿转到金玉器具宝殿,指了几个物件让沈放包好装起来,等会去机关府时代给嘉恪殿下。沈放看着那几样好东西感到牙疼,陵渊一瞥他:“你心疼个什么劲儿?”
沈放:“就觉得这些个好玩意儿到了嘉恪殿下手里,恐怕就是直接碎地的命,可惜了。”
陵渊一笑:“她在你眼里跟母夜叉没有分别吧?”
沈放连连摆手:“儿子哪敢这样形容殿下!绝没有绝没有!”
陵渊笑起来,拍了沈放的脑袋一下,吩咐道:“去准备点东西,准备好了再把这些物件拿过去。”
机关府内相对最为宽敞雅致的厢房内,嘉恪殿下正斜倚在软塌上闭目养神,一旁侍奉的只有琥珀一人。门口响起轻柔的禀告声:“启禀殿下,膳食已备好,现在传进来吗?”
琥珀看向嘉恪,嘉恪仍然闭着眼,一副不想搭理的样子。琥珀走到门口回应道:“殿下此时不想用膳,撤了吧。”
外面宫女回道:“烦请姑娘通传,准备了殿下喜欢的百花宴,看看殿下是否有胃口?”
琥珀回到嘉恪身边禀告,嘉恪半睁了眼,轻哼道:“那就传进来看看。”
这意思是,若不合她的心意,立即把备膳的人拖出去打死。
宫人们很快端了各色菜品入内,流水样地摆满了圆桌。嘉恪随意瞟了几眼,发现各色菜品都与花相关,看着确有几分心思在其中,尤其那道“百花惊绽”,用了数十种色彩各异的花瓣拼接出一只辉煌壮丽的飞蛾,颇有几分与众不同。
嘉恪已坐在桌边,由琥珀伺候着用了几筷,终于略展笑颜,说道:“倒用了些心思,赏。”
周围伺候的人都松了一口气,纷纷下拜行礼称谢。
嘉恪饮下一杯酒,笑着问道:“这是什么花儿酿的?”
立有宫女答道:“禀殿下,这是以菡萏为主,辅以桂花和蔷薇,与米酒融合酿制而成。”
嘉恪又饮了一杯,说道:“这酒不错,多送些来。”
宫女立刻应下。
琥珀知道这是殿下真高兴了,多年不饮酒的人闻到酒中有花香就尝了一杯,这会子已经三五杯下肚了,还意犹未尽。
金桂玉兰菜、如意桃花糕、桂花杏仁豆腐……琥珀见嘉恪随意用了几筷又去饮酒,忍不住去劝,却见嘉恪直接举起酒壶就往嘴里倒,咕咚咕咚喝碗了一整壶,笑道:“好酒!再拿来!”
宫人都不敢劝,直接上酒。不过这次嘉恪喝了两口就皱眉道:“酒味淡了许多,你们拿什么东西糊弄孤?”
“哪有人敢糊弄嘉恪长公主殿下?”陵渊那带着笑意的声音由远及近,他走了进来,对着嘉恪端正行礼,见嘉恪瞟了自己一眼就直接站起,走近指着她手中的酒壶说道,“这里面与刚才的酒是一起酿制的,不过这酒只陈了十来天,刚才那酒已陈了小半年,滋味自然不同。”
嘉恪放下酒壶,自嘲一笑,说道:“想来能给孤端来不同酒水的宫人,必是得了督公大人的令呢。”
陵渊也不否认,笑道:“三花辉映虽并不容易醉人,但饮多了也是会睡个两三天的。”
嘉恪颇为满意的样子,笑道:“那多好?孤可真想有个好睡呢。”
陵渊:“殿下每夜睡不安稳?”他横眉一扫周围宫人,“怎么伺候的?”
周围呼啦啦跪了一地,除了琥珀。
嘉恪嗤笑:“督公的官威,就不必在孤这里发了吧?左右都是你的人,你爱怎么教训就怎么教训,孤不想看。”
陵渊浅笑着顿了下,说道:“威仪这个东西,还是要多多用起来才好。”他挥手,见宫人鱼贯而出迅速退下,才继续说道,“譬如方才殿下以茶碗打砸皇上,皇上虽训斥了殿下却并未责罚,如今的殿下拥有阖宫上下最大的威仪。”
嘉恪莞尔,媚眼如丝地瞥向他:“那依督公之意,眼下孤该如何利用这威仪呢?”
陵渊:“惩处下人只是威仪之风横扫之下最不起眼的部分,真正厉害的是令人想起殿下就不敢轻动。”
嘉恪:“看来督公大人颇有心得。孤回宫以来,确实看到不少人因你不敢轻动呢,这宫里姓澹台的倒不如你这姓陵的更能翻手云覆手雨啊。”
“微臣不敢。”陵渊微微敛眉,凑近了半分,“微臣想提醒殿下,如今天下臣民皆注视着殿下,稍有行差踏错便会万劫不复。虽有后手,但若南楚强硬,只怕一时皇上也无法护殿下于万全。”
“所以孤应该认真修好这枢节,让那机关兽动起来,给全天下看看,孤,澹台银池,作为大烨唯一能驱动机关兽之人,若被皇帝送还南楚,那就是皇帝不中用!澹台银池应当作为大烨唯一能驱动机关兽之人被留下,教会机关府内所有的机关师驱动之法,以奠定自己在大烨不可动摇的地位!”嘉恪凝视着陵渊,“对么?”
“正当如此。”陵渊答道。但他总觉得嘉恪唇边的笑意里隐着丝丝讥讽和凉薄,带着无奈的看透。
“陵渊,今天是你运气好,孤多饮了几杯。”嘉恪娇笑着揽住陵渊的脖颈拢向自己,侧脸几乎要贴上他的侧脸。
带着花香的酒气温热地喷向他,她莹润柔婉的声音响在他耳边:“孤来告诉告诉你,这些应该做的呀,孤偏不。”
第18章
“你跟在皇帝身边五年?呵,你还不够了解他。从小啊,他就是个要得到一样东西,宁可让这东西毁掉也要握在手里的人。”
“孤若真是把机关兽驱动起来了,那孤就没用了呀,威望再高也会被送还南楚,即使朝中有人为孤说话也没用,皇帝曾说不会将孤再送出去嫁人,可那时候南楚虎视眈眈,他还是把孤送出去了呢。孤离开大烨那天他没来相送,他说他不忍看……哈哈哈哈真是可笑啊。”
“孤若是驱动不了机关兽呢,那些大臣更要叫嚣着把孤送还南楚了,这时候皇帝可能会故作大怒将孤赐死,之后就把孤藏在一个京郊的什么宅子里,日夜派人看守,他想去折磨孤就会去,孤永远也无法再见天日。”
“陵渊呀,你以为朝堂中有势力掣肘就能让皇帝动摇?不会的,不会的你懂吗?”
“孤呢,必须做个不上不下、不左不右的局面,才能让皇帝不知进退,这才是对孤最有利的局面。”
“哈,这酒是真的会醉,孤为什么要跟你说这些?你若是去告诉皇帝,孤该怎么办呀?”
陵渊缓缓走着,想着刚才嘉恪说的这些话。他认为嘉恪留在大烨对他的生意更为有利,何况嘉恪与他有一同默契的后手即将揭开,他自认做到这些并不难,却没想到嘉恪打的主意并不完全与他相同。
皇帝的喜怒无常,陵渊是有领教也知道如何应对的,但嘉恪所说的这些,这五年里陵渊并没有很深的感受。
尤其最后她说了一句:“陵渊,孤的父皇是正常驾崩的吗?”
不是,陵渊当然知道不是。
先皇驾崩当日,陵渊在场。
先皇原本并不打算将皇位传给澹台Z涛,遗旨都拟定了,澹台Z涛却最终暗暗逼宫,亲手喂先皇喝下了带毒的汤药,在先皇挣扎时用枕头捂住了先皇的口鼻。
那时做完这一切的澹台Z涛起身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衫,寻出了遗旨烧掉又替换上自己准备好的遗旨,重新坐回床榻边,拿开了枕头,极为冷静地掰弄了一下先皇挣扎的脸孔,仿佛抚平那些痕迹一般,之后握住了先皇的手,淡淡说道:“父皇安心去吧,儿自当勤勉治理大烨。”
就好像,他原本期望的是这种父慈子孝的场面,他现在做到了。
这就是嘉恪所说的“宁可毁掉也要握在手里”?
所以嘉恪的言行根本无法预料,现在想来却都有迹可循?
一切的一切,都是要让澹台Z涛无法抉择。
到底会修枢节还是不会?到底能驱动机关兽还是不能?
但凡事总有个结果,她到底会怎样呢?
陵渊微微一叹,又一笑。
一旁一直跟随的沈放有些莫名其妙,不知道陵渊在想什么,小心地问道:“儿子不太明白,干爹这是高兴还是不高兴啊?”
陵渊轻嗤:“这无趣的宫里,多了几分趣味――危险的趣味。”
沈放不明白这意思,陵渊吩咐道:“城中做枢节的要更秘密些,机关师不要露脸于人前。皇上最近正在气头上,不好说会有什么旨意。嘉恪殿下也是无法预料行止之人,若是枢节确实没有修好,恐怕她会鱼死网破。”
沈放想想那位殿下的行事,一时有些担心地问道:“怎么个鱼死网破?”
陵渊:“弑君。”
沈放惊得立即四下张望,陵渊好笑地说道:“怎么,还有人敢传本座的闲话给皇上?”
沈放连连摇头,却还是说道:“干爹别跟儿子开这种玩笑,儿子的胆都要吓破。”沈放低声,“换个皇帝对干爹可不是好事……”
是啊,一朝天子一朝臣,换个皇帝,无论是谁都不会再给予陵渊如此高的权势和地位。
所以不能让嘉恪为所欲为,但也不能激怒她。
沈放更为担忧:“嘉恪殿下连皇上都敢砸……回宫不会是想跟皇上同归于尽吧?”
自从知晓嘉恪的旧事,沈放很清楚嘉恪又多憎恨澹台Z涛。
“暂时不会,”陵渊肯定道,“她还想活。”
不然不会想着设计不上不下不左不右的局面,何必烦累?这阖宫上下最容易刺杀皇帝且成功的人,就是她。她只要假意顺从,与澹台Z涛亲近一些,即便是尖利的指甲在他脖颈上稍稍一划,足够致命。
显然,她要的不止于此。
那到底是什么呢?
陵渊忽然有些放心。
“有所求便好。”他暗暗想,“至于到底是什么,总会知道的。”
嘉恪随意扫过桌上摆的六件珍玩,随意拿起一件就往地上一掼。听着噼里啪啦的脆响,嘉恪咯咯笑道:“果然还是这个动静最好听。”
送珍玩来的沈放只能干笑,对于让自己送珍玩来的陵渊敢怒不敢言。转眼间嘉恪又摔碎了两件,沈放按照陵渊教他的时机,连忙呈上一个小箱子,说道:“殿下请看看这箱子里的东西,这可真是难得一见。”
嘉恪一笑:“你家督公又拿什么哄骗孤?没一件能入眼的玩意儿。这件要是再不入眼,是你代他受罚么?”
沈放赔笑讨好:“是是,小人甘愿受罚。”说着正对嘉恪打开手中的箱子,双手举高呈上,“殿下请看――”
箱中有六个栩栩如生的冰雕,分别雕刻成雪夜寻梅、风间赏荷、灵蛇出洞、飞龙入海、仙人吹箫、神女飞天。
与那副她十五岁及笄礼的画作中的冰雕,一模一样。
虽不及那时的冰雕那般硕大,却精巧传神,见之忘俗。
嘉恪细细凝神看了一阵,伸手去摸。一摸才知道并非冰雕,而是某种晶石制成,怪不得在这暑热的天气里也不见融化。
沈放见嘉恪这神情知道她是满意了,讨好地笑道:“殿下有所不知,督公大人为寻这几块石头可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督促数十工匠连夜赶工,只为博殿下一笑。”
嘉恪合上箱子,示意琥珀收下,但面上并无笑意。沈放摸不准这位殿下是什么心绪,当下闭口不言生怕说多错多,好在殿下没再多说什么,只让他退下。
沈放退至门口,又听殿下吩咐道:“带话给你家督公,明日让他先来验看枢节,孤也许能修好。”
沈放微惊且喜,忙不迭地应下了。
屋内只剩下嘉恪与琥珀两人,琥珀忧心忡忡地看着嘉恪:“主人真要在陵督公面前修好枢节?这会不会太冒险了?”
嘉恪:“珊瑚传来的消息你也看了,援军就快到了,不必忧心。眼下如果不修好枢节,孤连这机关府都出不去。何况……其实这枢节,没有孤,陵渊也能修好,时间拖久了对孤不利。”
琥珀想了想:“主人的意思是,陵督公除了为自己的生意考量,也是把这大功让给您了?”
嘉恪淡笑:“互惠互利吧,许是他习惯了交易。这样也好,孤不想欠他什么。”
琥珀有一阵没说话,嘉恪笑着看她:“有什么想说的?”
琥珀:“奴婢是觉得,即使绕开您,陵督公也能办成他想办的事。您看那些老臣,有了枢节还在意您的死活?奴婢总觉得……陵督公好像有些真心实意地在助您?”
“真心实意?”嘉恪不在意地笑了笑,“别轻易判定这么重要的事,身家性命容易折在自己手里。”
琥珀点头,不再多言。
但这番话在嘉恪那深不见底的心海中,还是荡起了点点涟漪。
只是一点点。
傍晚,陵渊来到机关府,为嘉恪送来皇帝赏赐的各色衣料饰品等物,一一为嘉恪细细打开验看。嘉恪难得没有不耐烦,随着陵渊在一排大箱前走动,听得他随意问道:“殿下怎么改了主意?”
明明先前的意思还不清楚她到底要不要修好枢节,如今倒是约他明日来修好枢节了?
嘉恪一笑:“酒后醉话,督公听听便算罢。”
陵渊似是想了想,说道:“让人猜不到心思,倒也确是殿下一贯的做法。”
嘉恪:“别以为已经看穿了孤。”
陵渊凝视着嘉恪双眼:“殿下很怕被看穿?”
嘉恪不答,眼风扫向摆在几案上的六个冰雕,说道:“督公有心了。”
陵渊自是谦恭:“殿下喜欢便好。”
嘉恪:“这六个冰雕,是孤的母妃对孤的祝祷。她愿孤自在惬意,随意翱翔。至于蛇与龙,都说蛇是小龙,是暗合了孤的属相。”她转正身子正对着陵渊,灿然一笑。
陵渊的呼吸浅浅一顿。
他知道,这是嘉恪真心实意的笑容。
“不是说只为博孤一笑?”嘉恪的笑意又重回调侃,语气却带着几分认真,“这笑只是对你而已。”
陵渊微微垂眸,像是在掩饰内心的波动,说道:“微臣惶恐。”
嘉恪笑意更甚:“那便惶恐着吧。”
嘉恪坐在陵渊面前摆弄枢节,陵渊站在她身侧看着她没摆弄几下就将枢节递过来:“喏,好了。”
陵渊接过去看了看,笑道:“殿下敏慧,大烨国祚真是偏劳殿下了。”
嘉恪哈哈一笑,说道:“即是督公命人弄坏的,又何必作弄孤?督公的生意遍布天下了么?要将修好枢节的大礼送给孤,好让孤对皇上谏言全国推行制造枢节之法?”她的媚眼飞了过来,“真的喜欢上孤了?”
陵渊:“殿下说笑了,微臣在宫中行走多年,秉持彼此获利的初衷,清楚最能合作的人必须要给最大的利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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