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言舟噙笑受了,变本加厉道:“罢了,画上的东西终是假的。”
“阿蘅亲自穿给孤看看,才是好的。”
谢蘅芜闻言,气呼呼地打了他一下。
萧言舟轻笑,拿过折子放在一边烛火上烧了。
“赵全。”他一边烧着,一边对赶来的赵全说道,“若是崔左丞问起他的折子,便说丢了。”
赵全瞥一眼空中带着火星翻飞的纸屑,选择装瞎:“是。”
—
处理完奏折,还没能歇息多久,霍珩便来求见。
“陛下,鸦影请您亲自去刑狱司一趟。”
萧言舟眼皮未抬:“不去。”
“可是……”
“审问刺客的事情,怎么又是鸦影在做了。”
“陛下容禀,属下特地嘱咐过,但刑狱司的其他人说,鸦影打着陛下的名头十分强硬地将人抢了过去。他在刑狱司做事久,没人敢忤逆他……”
萧言舟面色淡淡:“那便忤逆孤,是吗?”
霍珩垂头不言,听萧言舟低笑一声。
“他爱审便审,要孤做什么?”
霍珩面露疑色,小心抬眸,看向萧言舟身旁的谢蘅芜。
谢蘅芜若有所觉,轻声:“陛下,那妾身先回去了吧?”
“不必。”萧言舟将手搭在她肩头,将人按住,看着霍珩道,“说。”
霍珩见状也不再犹豫,直言:“鸦影说,发现了有关陛下蛊毒的线索,请陛下过去看一看。”
霍珩的视线被书案遮挡着,因而没有看见,在萧言舟平静面容下,忽然握紧了扶手的手掌。
谢蘅芜低眸,看手背因用力而显出青色筋脉形状,凸起细瘦线条,指节处也泛起白色。
她覆住他的手,轻轻握了握。
萧言舟的力道骤然松开。
“如此……走吧。”
他起身,谢蘅芜也跟着站起。
霍珩觉出不对劲来:“娘娘也要去吗?”
萧言舟回眸,皱眉道:“你留在这等孤,那里不干净,别脏了你的眼。”
“不是有陛下在吗?”谢蘅芜揪住他衣袖,柔声,“陛下不是说,只要有你在,妾身什么都不用怕。”
萧言舟想自己确实说过这话,但好像……不是这么用的。
“不行,那里不是你该去的地方。”
萧言舟冷脸,果断回绝。
谢蘅芜软声,像是退让了,可惜依然拉着他衣袖的手表明了她坚决的态度。
“不行,妾身不能永远躲在陛下后头。何况,那蛊毒也不单单是陛下的事情。”
她抬眼,认真说道:“妾身也该知道。”
霍珩看一看这个,又看一看那个,有些摸不着头脑,不由挠了挠头。
萧言舟蹙眉,神色更阴沉。他看着谢蘅芜,后者也执拗地回望他,半分不退让。
片刻后,萧言舟收回视线。
“好。”
他虽是应了,却颇不情愿,给的回答也相当惜字如金。
谢蘅芜闻言绽开笑,踮脚亲了他一下,小跑着回去换一身衣裳了。
现在穿的这件裙摆太过宽大,在那种地方多有不便。
霍珩来不及收回目光,猝不及防将一切收入眼底,更看见那冷面帝王抬手摸了摸被亲吻的地方,唇角荡起一丝笑意。
震惊之余,他收到了萧言舟的眼神警告。
霍珩慌忙低下头,不敢乱看了。
—
昏暗刑狱司内,谢蘅芜亦步亦趋跟在萧言舟身后,其后则是霍珩。
萧言舟紧握着她的手,不时回头小声提醒。
刑狱司内关押的大多是重犯,各个都遍体鳞伤,平日里都锁在牢房一角休养。听到有人来的动静,他们也只懒懒抬眼,又漠不关心地低下了头。
谢蘅芜换了一身劲装,总算不会像穿着宫装那般醒目。
但也只是一点。
只消远远瞧一眼,就会发现她与这里如何格格不入。有犯人目露垂涎之色,但碍于跟前的萧言舟,无人敢多盯着。
昏昏摇晃的烛火下,随处可见或暗淡或鲜红的血渍,三人的身影在这些血渍上被拉长明灭着,显得有些森冷可怖。
血腥味浓稠而刺鼻,像是如有实物一般冲入鼻间,加之两侧若有若无的黏腻视线,令人几欲作呕。
谢蘅芜紧紧锁着眉头,唇瓣抿成了一条笔直的线,神色异常僵硬。
萧言舟回眸瞥一眼:“怕了?”
谢蘅芜屏住呼吸,小声:“没有……”
萧言舟抬一抬眉毛,没再多问,但脚下加快了许多。
大约一盏茶后,一行人终于找到了鸦影。
这里是刑狱司最深处,亦是鸦影最常待的地方。
“奴参见陛下……”他行过礼后,看见萧言舟身后的谢蘅芜,神色微滞。
“……参见娘娘。”
第一百二十七章 审问
萧言舟脚下一挪,又挡住了鸦影看向谢蘅芜的视线。
“说吧。”
鸦影躬身,却迟疑:“陛下…奴以为此事乃机要,旁人不可……”
“说。”
萧言舟淡声吐出一字,将鸦影压得低下了头。
“……是,还请陛下娘娘随老奴来。”
鸦影原先还想试探一番谢蘅芜出现在此的原因,然看萧言舟的态度,应当是不需要了。
他走在前头,不是回眸看一看身后人,像是确认萧言舟一行是否跟上。
但其实,是在观察萧言舟是否真如所言那般,头疼。
鸦影暗暗瞧了两三次,萧言舟皆是容色无波的模样,偶尔皱一皱眉,也像是因过于浓重的血腥味。
他生怕被发觉异常,没再多看。
左右有那药粉在……
他取出钥匙,打开了最深处那间牢房的大门。
鸦影躬着身,慢吞吞走到一侧,点燃了牢房中唯一的一盏烛灯。
蜡烛已燃得只剩下一小截,灯座下蜡油堆积如泪,幽微烛火跳动,光影在牢房中人的面上明明灭灭。
“陛下,奴审问过,此人言刺杀并无人指使,但奴查得其身上毒粉,乃与当年蛊毒之源类似。”
“奴尽力审问,但他只愿与陛下亲口说明。是以……奴才冒昧请陛下过来。”
鸦影说话时,谢蘅芜从萧言舟身后探出几步,看向那刺客。
牢房中并无任何近似床榻的东西,连干草垛都没有,那人被腕粗的铁链锁住了手脚,限制在墙根处。
偏偏,还是让他站着的。
男人低垂着头,身上的衣裳残破,已被鲜血浸染得看不出原本颜色,有些黏腻地贴在身上,像是粘在了伤口里。衣角处缓慢下滴着粘稠血液,在脚边已然形成了一小摊。
远远瞧着,简直像一个血人。
饶是谢蘅芜在早上时刚见过他,此时也认不出来了。
她眯眸,想看又不敢看,手不知不觉已经抓在了萧言舟腰上玉带。
感觉到腰间轻微的拉扯,萧言舟头也不回,抬手将谢蘅芜的脑袋摁了下去。
“不敢就别看。”
鸦影不免错愕,为萧言舟言行间不自觉流露出的维护与纵容。
上一次见到这两人……简直如血海深仇一般。
萧言舟侧眸,凌厉眼风如刃,刺地鸦影收回了窥探的目光。
“孤分明记得,没有下令,让你来审问。”
鸦影低着头:“回禀陛下,实是事出有因……”
“毕竟这刺客妄图行刺,又伤了太后娘娘,罪孽深重,其余人生怕审问不得力,才交给了奴。”
鸦影的声音既有太监的尖利,又有因衰老及常年与毒作伴而有的嘶哑,向指甲刮过锈铁,令人不适。
萧言舟眉头微皱,不想再听他多说。
算了,等知道鸦影卖的什么关子,再数罪并罚也不迟。
他往男人的方向走去。
谢蘅芜不想与鸦影离得近,是以也抬步跟上。
走近了,原先没看清楚的东西,也变得清晰起来。
男人被拷起的双手鲜血淋漓,谢蘅芜先前以为那是沾上去的血,凑近瞧了才发现,原来是他的十个指甲都被拔了。
不仅如此,他的指尖上还悉数刺着细针。
她眼瞳微缩,想起此前自己也险些如此。
她下意识往鸦影的方向看去,却发现牢房入口处,不知何时已经没有了鸦影的身影。
连霍珩也不见了。
谢蘅芜皱了皱眉,品出许多古怪。
她再转过头,见萧言舟正摩挲着下颌,半垂着眼打量人。
“陛下……”
她想提醒他鸦影不见的事情。
萧言舟侧过脸,与她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谢蘅芜闭了嘴,微微俯身向上看去,发现男人似乎闭着眼,像晕了过去。
萧言舟淡着脸,往后退了几步,目光在四下扫过,像是在寻找有什么可用的东西。
然牢房内除了一些刑具,便空空荡荡,何况刑具上也沾着血,萧言舟显然嫌弃,并不想用。
正此时,消失的鸦影去而复返。
萧言舟并未回头,却问:“霍珩呢?”
“指挥使有事,奴方才送他出去了。”
萧言舟笑一声:“他的胆子,何时这般大了?”
鸦影默然,没有答话。
“罢了,你过来,把他弄醒。”
萧言舟说着,拉着谢蘅芜的手到了一侧。
鸦影应是,舀过一瓢辣椒水,向男人泼去。
哗啦一声,男人的指尖轻轻动了动。
鸦影又泼了一回。
男人低垂的头动了动,自喉间发出“嗬嗬”的气流声,伴着痛苦的呜咽,显然是疼极了。
鸦影冷声道:“陛下来了,有什么话,赶紧说。”
男人又喘息许久,那辣椒水是热的,泼在伤口上,疼痛更是钻心噬骨。
他缓缓抬起头,看向萧言舟的方向,低声:“离得这么远,哪里说得清……”
“不识好歹。”鸦影说着,拿过一旁的鞭子要抽去。
萧言舟抬手,制止他的动作。
“你知道的事情,值得孤细听吗?”
男人想扯嘴角笑一笑,可惜扯动脸上伤口,让笑容扭曲。
“那可太值得了……”
“陛下就不想知道,是谁害了你吗?”
“只要陛下过来,我便全部告诉陛下……”
谢蘅芜轻扯一扯萧言舟的衣袖,见他回眸,便与他摇一摇头。
此人说的这些,都是要让萧言舟靠近他。
这其中没有什么古怪,她是不相信的。
萧言舟递与她安抚的眼神,随后向男人走去。
谢蘅芜不放心,赶紧跟上。
萧言舟在其面前站定:“说吧。”
“是……”
男人抬起血迹斑驳的脸,说出一字后便没了下文,腮部却动了动。
谢蘅芜刚觉有异,想拉开萧言舟时,异变陡生。
从其口中喷出一股细密的粉末,直冲向萧言舟面庞。
萧言舟立刻屏息躲开,但还是不可避免地吸入了一些。与此同时,鸦影闪身上前,以一种诡异的速度,扼住男人的咽喉。
像是阻止他继续有下一步动作,但男人因伤早已太过虚弱,被扼住后不久,便渐渐没了气息。
谢蘅芜扶着萧言舟,眉头紧蹙担忧。那粉末定不是什么好东西,不小心吸了,后果……后果谁知呢?
啪嗒一声,从男人口中掉出一个中空的小竹管。
显然方才,男人便是将此物含在口中,等萧言舟靠近时喷出了里头的粉末。
但他在刑狱司已经呆了数个时辰,难道鸦影会没有发现吗?
除非……
谢蘅芜冷然睨向状似补救实则灭口的鸦影。
第一百二十八章 蠢货
面对谢蘅芜的目光,鸦影扼着男人脖颈的力道一大,咔嚓一声,像是利齿咬碎脆骨,男人的头以诡异的姿态歪垂下来。
鸦影缓缓收回手,幽微烛火将他面上沟壑照得越显纵横深邃,似老树虬结,几多可怖。
他“嗬嗬”低笑几声:“陛下,此人妄图弑君,已被奴按律处置。”
萧言舟并未回应他,而是低头皱着眉,神色有些痛苦。
谢蘅芜心中一紧,冷声:“放肆,陛下都未下旨,岂论得到你先斩后奏!”
“娘娘……事急从权,奴也是不得已。”鸦影说着,目光却始终停留在萧言舟身上,“陛下不会怪罪奴的,是吧?”
萧言舟眼睫动了动,随后抬目,其间竟是染起许多红血丝。
看着他微红双目,鸦影的心又往下放了放,连常年躬起的腰此时都好像直了一些。
“陛下先前与奴提起的头疾之事……奴近来也有了成果了。”
鸦影说着话,一面向前几步,又停顿下来。
“只是陛下不曾说明究竟是何种头疾……奴只能斗胆,先让陛下犯一回,好让奴看个明白了。”
谢蘅芜听鸦影说起头疾,起先一头雾水,听到后头,不免转过脸看萧言舟。
牢房内太过昏暗,但谢蘅芜还是借着微弱的烛光,看见了萧言舟目中血色。
“陛下……头疾,什么头疾?”
萧言舟没有回答她,而是闭起眼,高大身形微微摇晃,像是要倒在她身上。
鸦影怪笑着,道:“娘娘还不知道吗?”
“陛下的头疾,还是当年蛊毒残余的遗症……这话不是奴该说的,但左右今日之后,奴也是个死人了,没什么说不得的。”
鸦影索性在一边的凳子上坐下,静静看着萧言舟:“陛下何苦硬撑呢,奴知道这有多疼。”
“像是有千万把斧凿劈进头中,是不是?”
萧言舟闭目,下颌线绷紧,脖颈处凸出青色筋脉。
“陛下……”谢蘅芜呼吸微滞,急忙去拉他的手,却发现萧言舟将自己的手掌捏得死死的,根本扳不动。
想到他赤红的眼……谢蘅芜目前闪过除夕夜时,立在秦王跟前的萧言舟模样。
那时也是这样……
莫非鸦影所言,都是真的?
他真的有头疾,是因蛊毒?
“住口!”
谢蘅芜不想鸦影继续说话分散萧言舟心神,厉声斥道。
鸦影闻言还笑了笑,眼尾褶子渐深。
“看来娘娘还真是一无所知。”
“陛下这头疾发作时,若无及时舒缓,便会活活痛死过去。”
“现在陛下还能稍忍一忍,过后……怕是不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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