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璋跑了,我得做好两手准备。”他打着哈欠,心不在焉说道。
待楚蘅一将他衣袍脱下,他立刻就躺倒到床榻上,合上眼熟睡过去。
看来是累坏了。
楚蘅帮他将被子盖好,便轻轻将屋门关上。
刘璋快马加鞭赶了一日一夜的路,于第二日傍晚时分回到了青州。
管家见到他迎着夜色风尘仆仆回来,连忙将人往灯火通明的正厅里带,前院里种的矮松上落满白雪,此时的青州亦是寒冬凛凛。
“大哥!”
见到家里的主心骨,他一路紧绷的神经才得以放松下来,终于觉得自己找到了依靠。
“太子殿下已命人在信中同我说清事情来龙去脉,你也先别慌,皇上此番只是想敲打一下太子,并不会真要置你于死地。”坐在正厅主位上的主人,约莫五十岁的样子,两鬓间隐约透出些许鹤发,模样冷静持重,周身散发出震慑人心的威严感。
“可是那顾衍,定不会就此停手。他的为人我清楚,主持武举时他已经察觉到我会从各地武子中收受贿银,此番借机查明考场出乱实情时,定会将我往年收受武子贿银的事抖落出来,这么多年的贿银加起来,可是一笔大数目啊——”足以让人人头落地,刘璋只顾得喝下几口茶水,便迫不及待将心中忧虑倾泄出来。
这笔银子数目有多惊人,刘枭心里比谁都清楚。他握着茶盏的手隐隐收紧,稳声道:“你放心,除了汴京,青州便是大楚最为富饶之地,我们刘家占据青州一家独大,这一点陛下心里清楚,定不敢轻易动我们刘家的人。”
“可陛下已经命人抄了我在京中的府邸,我的妻儿还在他们手里,这回陛下看着是真动怒了。”若不是自己跑得快,此刻他也和妻儿一同关押在地牢里了,哪里还有命逃回青州。
“那顾衍若决意要将此事抖落出来,他在汴京也待不长了——”刘枭缓缓松开握紧杯盏的手,似乎已经想好对付顾衍的伎俩。
“好了,你赶路回来也累了,赶紧下去睡一觉吧。”见他依旧心神不宁,刘枭便打算让他先休息好再慢慢计议顾衍的事。
刘璋点点头,拖着满身疲倦的身子走了下去。
接下来的日子,顾衍每日都到地牢中审问人证,他让每个人都写下刘璋指使他们作乱考场的经过,并将他收买他们的银两数目列举出来,写下后按上手印,便形成一份份的切结书,一共十三份,洋洋洒洒的一沓,便是刘璋作乱考场的罪证。
收好切结书,顾衍要往地牢外走时,身受重伤醒来的打桩师傅忽然叫了他一声,“顾大人。”
“怎么?”
顾衍拂过翠峰色衣袍转身,幽暗的灯光中,他看到朱宴坐在草席上欲言又止的样子。
“我大哥他是不是被刘大人害死的?”溺死在护城河中的喂马师傅,便是他大哥朱阳。
顾衍沉眸,缓声道:“没找到证据,但派出去的侍卫回来说,有人亲眼见到你大哥被人灌醉酒后扔下了护城河中,那些人身上穿着刘家护卫的衣服。”
朱宴握紧拳头,全身上下肌肉绷紧起来,脸上满是怒气。他稳下自己快要崩溃的情绪,毅然开口道:“我知道刘璋作乱考场的实情,若你能保证我出去后的安危,我愿意将他这些年犯下的罪行全部交待出来!”
“好!”
顾衍立刻叫人准备笔墨,将他所交待的一字不漏记下来。
三个时辰后,顾衍从朱宴口中得知,他和朱阳是刘璋进都虞司时就培养在司中的亲信,他们兄弟俩这些年倚靠着刘璋,在京中过得虽不算大富大贵,但对于许多从小地方出来温饱尚成问题的人来说,已经在京中买了宅邸落下了根。
打桩和喂马只不过是掩护他们在司中举办秋闱武举时的身份,他们私下真正做的是要跟各地武子们打通关系,给他们传递花钱买中举的消息。到开考时,便按着之前的约定,在考场中收受贿银。刘璋每年从各州县来京参考的武子手中收受贿银高达一千万两,这些贿银待到秋闱武举一结束,便悉数运出汴京。而中举的武子,上任后每年还会从各地收敛钱财,送到刘璋手中。
今年刘璋之所以会作乱考场,除了怒极冲动,还想让顾衍死于乱蹄之下,这样公布中举榜单之前,还可以趁机向武子们收贿。
顾衍收好朱宴后面这份签字画押的诉状,他总算是明白刘璋为何只对这兄弟二人赶尽杀绝,其他人只不过是会指证他作乱考场,而这俩兄弟知晓他受贿的罪行。
想想他进都虞司十五年,前后加起来收贿的银两当高达五千万两。
五千万两,足以让他诛九族!
今夜迎着蔼蔼月色走出都虞司的大门,顾衍觉得如释重负。
“三公子今夜可又差点通宵达旦了。”当空一轮皓月下,披着一身赤红长袄披风的姑娘正坐在车辕边上,眉眼弯弯笑着举目朝他望来。
第四十四章 担心我?
她的笑容恬淡又柔和,像是春日里的夜风,轻轻拂过他的面颊,停在他双眼,顾衍觉得身上的疲惫消去了大半。
“托你楚大小姐的福,今夜可算是有了收获!”顾衍扬起眉梢,得意地走上马车。
“没着没调——”楚蘅嘟囔着。
车厢里,有楚蘅给他熬好的热汤。她替他盛出来,看着他边喝边对自己讲起今日审问朱宴的经过。每回一到这时候,倒叫楚蘅觉得自己不是他奴婢,而是能与他有着同等位份的好友。
“五千万两——”听到这个数字,楚蘅亦是忍不住睁大双眼,饶是每年大楚国库里的存银,只怕也比这数多不了多少。
顾衍点点头,继续道:“我也没想到他能贪得这么多,若是这回陛下不重罚,只怕是说不过去。”
“可您不是说他到青州去搬救兵了吗?其实青州与汴京离得并不远,但都大半个月过去了,五城兵马司的人却迟迟都抓不到人,这其中缘由恐怕不难猜想。”楚蘅给他递上帕子,说出心中疑虑。
“兴许陛下是在等一把火,一把足以将刘氏一族烧起来的熊熊烈火。”顾衍放下帕子,灿若星辰的眸子沉了沉。
“但愿如此,不然您——”楚蘅凝着他,明动的眼波中陡然流露出些许担忧。
刘璋受贿这么多年,淳元帝不会全然不知,而这回他借由顾衍的手将这件事公布于众,也不知是福是祸。
“担心我?”
他手托面颊,双眸只是随意往她这这么一睨,楚蘅都觉得有散不尽的风华从他眼波中流露出来。
她抬头望向车窗外,看着天上不知何时又缓缓下起的白雪道:“自然是担心的,如今你我为主仆,便是捆绑在一根绳上的,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她面色平静,说出口的话虽然透着奴婢与主子间该有的尊卑界限,可顾衍却觉得心底好似涌出了一股小小的暖流,从他心底里慢慢流淌至全身的每一处,让他觉得自己在这世上好像不再是形单影只的一个人。
她继续道:“奴婢想着,他这些年受贿的贿银应当是都运到青州去了。青州虽富饶,可每年经商养兵都需要银两周转,这其中,必定有各地行贿的武子们出的一份力。而青州又反哺着大楚,一环扣着一环,只怕连陛下都难以决断。”
不然怎会拖了这么多年呢?
顾衍凝望着她,不知为何他觉得眼前这人今夜忽然让人着迷得很,让他此刻好想捧着她的脸告诉她不要担心,天塌了还有他顶着,他定不会让她这小丫鬟受到牵连。
但他只能将这份奇怪的心思藏在心里,笑了笑道:“你说的这些这段日子我也想到了,可这件事总得有人去做,既然我已经走到这一步,断然没有中途退缩的道理。”
“好。”
楚蘅抬手接住一片雪花,转回头笑靥如花看他,眼中饱含坚定,已经表明她的态度。
与此同时,青州也有了动作。
刘枭派去北椋的人迎着满身风雪将手中缰绳抛给家仆,便匆匆跑进院中,来到刘枭和刘璋面前呈上他这些时日在北椋搜集到的情报。上面列举的是贞武三十二年到贞武四十年,顾衍被押到北椋之后遭遇的种种情境。
呈报字字珠玑,写满了他的不堪过往。
“大哥,这...能行吗?”刘璋有些不太确定,毕竟上面写的是身在北椋的顾衍,他在北椋做了什么,淳元帝无从去管。
“单凭这些,当然不行。这些不过前奏而已,更精彩的还在后头!”他命人将这些情报用盒子装好,缓缓闭上双目道:“此事,还得太子殿下与我们打配合,能不能保下你,便看这一局了。”
“臣弟——晓得。”刘璋握紧太师椅扶手,他知道刘枭闭上双眼是不想自己看到他眼中的复杂神色。原来他以为以刘家这些年对大楚所做出的一切足够抵自己的罪行,可这段时日听到宫中不断传来的消息,他便知道淳元帝这回恐怕是真的要彻整刘家了。
夜里,顾衍听着陆燃汇报这些时日宫里的动静,知道太子每隔几日便会给青州传信告知宫中进展,而青州那边,也会给太子回信,两边保持着密切的书信往来。
“而且今日太子殿下的人来找了大公子,他随后便进了宫中。”陆燃说到此处,脸上不免露出担忧的神色。
“顾沅跟太子?”顾衍轻轻叩着案面,骨节分明的手指头稳稳落了一下又一下。
“属下怕他们对您...”陆燃尚不知他们会对顾衍做什么,可一跟顾沅牵扯上,那必定是针对顾衍而来。
“如今刘璋贪贿的事已成定局,他们必定是也猜想到陛下这回不会这么轻易放过刘家,所以他们的突破口只能是我。我与刘璋一向合不来,贿赂我是不可能的,唯一的可能便是要拉我下水,让我给他们垫背。”此时顾衍也存有疑虑,但若闹到淳元帝跟前,决断权就不会是在他手上,而是在淳元帝手上。
“但是无论如何,刘璋这条命都不能再留。”骨节分明的手指头紧握成拳,顾衍这是在拿自己的命去赌。
“这样——真的值得么?”陆燃的心头涌上一阵悲伤,顾衍在北椋所受的那些折磨他是清楚的,如今回到大楚尽心尽力为大楚做事,为何还是换不来一丝真诚回报?
点燃的蜡烛烛火跳跃在双眸间,烛光映照在人脸上,顾衍兀自笑了笑,“没有什么值得不值得,这条路总得要有人走。”
既然注定谁走都要挨这一刀,那他来也无妨。
楚蘅站在屋门外吸吸鼻尖,压下喉间滚烫后,方才端着热汤走进屋中。
顾衍看着她一言不发地样子,笑着问:“今晚怎的这么安静?”
“没什么,外边天太冷,奴婢有些冻僵了而已。”她抬起头来,朝他盈盈笑回。
顾衍看到她尚残留余红的眼圈,便知道她什么都听到了。他不着痕迹点点头,端起热汤慢慢喝下。
退下时,她说道:“公子是这大楚最好的人。”
随着汴京的雪落得越来越密,转眼进入了寒冬腊月。顾衍也将刘璋的罪证收集好了,一一呈到淳元帝面前。
第四十五章 陷害
淳元帝看着这些列举他罪行的折子,龙颜大怒立刻命秦铮带人到青州将人抓回来问斩!
就在秦铮领命要退下时,殿外突然传来一道响彻大殿的请罪声:“陛下手下留情!”
众人纷纷朝殿外望去,只见刘枭着一身先帝御赐的金刺双层绣蟒广绫华服自殿外持重走来,大雪飘落在他肩头,让他整个人看起来带了些悲怆决然感。来到殿内,他目视淳元帝而容颜不改,自先帝在位时他便是青州州牧,掌管青州一方权势,整个人身上带着一股威仪感,刘璋则躬身跟在他身后,一副颓然模样。
“还不跪下谢罪!”
来到殿中,刘枭朝淳元帝行礼时,侧颜怒斥身后的刘璋,他立刻扑通一声伏身跪在他身侧。刘枭躬着身子高声道:“陛下,臣弟作乱考场、暗中贪污武子贿银,在抓捕前私自逃回青州,我刘家出此罪人实在当罚!可我刘家为大楚献力多年,家中儿郎个个铮铮铁骨,为大楚抛头颅洒热血,在战场上奋勇杀敌,用十几条性命换来大楚多少年的太平盛世?!如今家中虽出了臣弟这样的罪臣,可用十几条人命都换不来臣弟这一条性命吗?!何况我刘家在青州经营米、布、银、器等货物,每年为大楚带来多少利益,难道先帝不在了,陛下竟对我刘家薄情寡义至此吗?!”
一连三问,每一问皆在指责淳元帝不念往日情分,更罔顾先帝对刘家的恩典。
这么一番大逆不道的话,让殿中百官俱低下头颅,谁不敢瞧此时淳元帝的脸色,殿中的气氛骤降到了冰点。
坐在龙座上的淳元帝强忍心中怒火,平和看着殿下挺直脊梁骨的人说道:“先帝过世多年,朕秉承先帝对你们刘家的恩典多年来可曾变过?可恩典是恩典,并不是你们刘家可以拿来藐视国法的利器,更不是可以拿来与朕相抗衡的筹码!难道先帝不在了,这江山——还容不得朕来做主吗?!”
言辞激烈,足以表明他的态度。
刘枭微微一愣,而后仰天悲怆长笑,“我刘家人不是贪生怕死之辈,可也不是陛下派什么腌臜肮脏之徒都能来查我刘家人所犯之罪行的!”
话毕,刘枭伸手指向正站于百官之中的顾衍,甩袖冷哼:“此人在北椋时,曾被北椋长公主收入闺房中做行趣于床帏的面首,在长公主府上厮混多年,才被如今的北椋皇帝相中,靠以谄媚屈膝北椋皇帝捡回这一条贱命,如此满身污秽,也配来查治我刘家人的罪?!”
“刘枭,你给老子住口!”此刻顾言昌亦在朝中,听到刘枭这满嘴污言秽语,怒气冲天立刻出声喝止他。本就是长年行军之人,身上没有那么多文官讲究的礼制规矩,人一生气就容易说粗话,他怒喝声在殿中响得透彻,恨不得将手中笏板扔到他脸上。
顾衍颔首沉默着,他身上这段被许多人纳垢为屈辱的过往就这么活生生被剥开至人前,让他灿烂的星眸中蒙上一层灰暗,他背脊挺得笔直,可当这些事被赤、裸、裸展露至人前时,他还是觉得好像有一把刀从后背上挑起他那些已经愈合的伤疤,在一寸寸不加满足的深挖下去。
耳边,开始传入官员们窃语议论的声音。文官迂腐,朝中许多人并不知道他与北椋长公主的这段艳事,此刻偶然知情众人脸上皆一片哗然,除了有震惊、还有对他的鄙夷、唾弃。大楚的都虞司副都御使,堂堂五品,怎能是如此淫、秽不堪之人来当?!简直是天大的笑话!
就连楚若渝,亦是震惊不已。
淳元帝也没想到刘枭敢仗着先帝给的恩典这么大胆,公然凌驾于天子头上,在朝堂百官面前与自己当面叫嚣,他冷冷盯着殿下的人,怒声道:“顾副都御使只身到北椋,是给大楚挡剑的,若不是他,只怕当年北椋已经大兵压境了。朕感念他为大楚效力,赐予他六品官,他勤勤恳恳做事,查出刘璋任职年限中,贪污五千万两的贿银,比起你们刘家凭着先帝恩典贪污受贿的行径,他怎就不够资格?!更何况,这是朕授命的!”
刘枭瞧着殿中百官对顾衍指责的样子,尽管淳元帝说出这番维护顾衍的话,也没能打消文官们的猜忌,他趁热打铁道:“陛下竟这么相信这靠谄媚献功上位的贼子?可您这么信他,想必他要让陛下您失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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