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天上的明月,是神女再世,是高贵冷艳只可远观不可亵玩的夏国昭华长公主,人人都说她铁面无私,可魏谦知道,她的心肠最是柔软,待人谦和,以理服人,爱天下万民如子,不然也不会在年少时骑马游街惩治豪强,也不会事必躬亲接手教导一个旁系最不起眼的庶子,不会亲自离京前往蜀地救百姓于水火危难间。
即便此刻知晓李锦书的真实身份,可到底再失望再难过,念及李氏皇族颜面、陇西母族一族和李锦书这个自己亲手栽培的弟弟,她不能向天下昭告。
魏谦摇头暗叹,可惜啊。
可惜。
短暂地议论一阵后,便有文官武将急冲冲出来质问:“殿下,如今政通人和,四海兴盛,是陛下治国有方的缘故,何来德不配位一说呢?!”
“殿下!陛下曾带领我等出征西北,臣等亲眼所见陛下冲锋陷阵,一人可抵万夫之勇!乃真龙天子也!”
“陛下乃先帝先皇后亲点子嗣,名正言顺,乃是天命所归矣!”
越说越激进了,更有人跨步而出,向李兰舟发问:“敢问殿下,若是废帝之后该当如何?国不可一日无君,陛下乃是先皇先皇后仅存皇子,荣登大宝以来更是励精图治,长公主久不闻朝政,怎能对天子尊位说废就废?!”
李兰舟步履从容站起身,抬手掀开珠帘,跨步走了出来。
珠玉冠金玉满堂,莹莹乳白珍珠和翡翠宝石纯粹交相辉映,凤头珠钗随着女人的举止动作颤动,露出凤冠之下艳绝倾城的一张面容,花钿如寒梅绽放,清眸似宝石珠玉,鼻如远山起伏,朱唇一点红如血,脸颊嘴角两靥含珠,女子一身正红华袍,星汉灿烂,宫灯摇曳,熊熊火焰在燃烧,火舌舔舐到了在场的每一个人。
李锦书原本闲适的姿态也被抛去了九霄云外,跟着站起身。
李兰舟站在文武百官面前,姿态优容,她答:“本宫才是父皇母后唯一存留的骨肉血脉。”她的眸子如磨利的刀锋,坚定不屈又郑重,一字一句道,“废帝之后,自由本宫登位。”
这一句话,彻底让本就议论纷纷的朝堂炸开了锅。
不管之前对废帝有什么想法的,对她有没有意见的,现在都好似商量好了,都与她结了什么深仇大恨似的,一致齐刷刷跳出来反对。
“长公主乃女子之身,岂能沾染天子之位置?!”
“自古便是男子主外女子住内,岂有后宫干政、牧鸡司晨的道理?!”
“是啊是啊!请长公主三思啊!”
......
李锦书稍稍偏头,挑眉看她,语调却是哀怨,状似对众大臣说:“皇姐对朕有莫大恩情,既然皇姐如今想要朕的位置,朕不得不给....”他好似真是贴心又听她的话,十分遵从地补充,“既然皇姐现在都这么说了,朕还是让位给皇姐罢.....”
“不可!请陛下三思啊!”
“请陛下三思啊!”
他的话音未落,文武百官陆续下跪,此起彼伏的哀嚎声祈祷声响彻整个大殿,呜呼嚎叫声萦绕上空,回响盘旋,不绝于耳边。
浑厚,乌泱泱的,发自肺腑的哀叹祈求,像是敲响了编钟,那种明明不是很尖锐的声音,却经久不绝,缭绕在耳边眼前,震彻心扉。
除了站在高台之上的二人,其他人皆面朝地板背朝天,跪拜着,皆求李锦书收回成命,让他继续作这个皇帝。
李锦书俯瞰一圈,后回转视线看向李兰舟,露出一种隐秘又快意的神情,嘴角眉梢不动声色地上扬,眸光含着隐匿的精光。
就差开口扬眉炫耀了。
第78章 诛心
还有人说:“长公主一介女流之辈,还是安心在后宫颐养吧,前朝朝政之事,还是莫再过多插手!”
“求长公主收回成命——”
“求长公主回后宫修养——”
脑海中一根弦断了,崩断得无声无息。
李兰舟将他们的面容神情、每一个细微表情、每一个眼神都看进了眼里,她站在高台之上,珠玉满身,努力睁大眼将所有人的面容都看得清清楚楚。
她看到了,看到了他们每一个人的眼神那么殷切,沉重。
他们起伏的祈祷声在耳边嗡嗡作响,在一片混沌中,蜀地南山善健和魏谦的话语在耳边响起,每一个字每一句话都振聋发聩。
善健说:“你控制他,操纵他,让他对你唯命是从.......”
“牧鸡司晨有违天道!”
魏谦遗憾叹息的神情犹在眼前,他说:“在朝君为臣纲,在家夫为妻纲,父为子纲,《尚书》有云:‘牧鸡无晨,牧鸡之晨,惟家之索’;《谷粱传》也云:‘毋使妇人与国事’;自古以来,便是男子主外,女子主内,长公主临危受命无可厚非,即便国不可一日无君,却也无女子.....”
李兰舟只觉得手脚发凉,暖融春夏时节,她却觉得像是早入了深冬腊月,不然她为什么只觉得冷?所有的血气倒流,一瞬一瞬地令人发寒,内心土地贫瘠,冰封千里,荒芜苍茫。
所有的鲜花都失去了生机颜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衰败掉落尘土,化作了枯败的养料。
今夜,暗夜无边无涯,看不到边际黎明光亮,吞没了所剩无几的点点星光,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
视线模糊,在扭曲的画面里,李兰舟看到了临终前的孝淑皇后。
瘦骨嶙峋枯瘦的女人,生命如烛火苟延残喘的黯淡,唯有那一双眼,望着她的目光浑浊,全都是苦痛和遗憾。
“这世间女子多如浮萍,命运多舛。”
“本宫的兰舟,是这世上最美的公主。”
生命的最后,犹拉着她的手,怀着最后一分希望,问她:“你父皇来了吗?”
好疼,李兰舟感觉自己的肺腑被别人用刀子凿开了,疼得她手脚没了力气几乎要站不住。
“皇姐!”
看着李兰舟摇摇欲坠,李锦书急忙上前扶住她,脸上哪还有一丝得意,满脸焦急急切就要宣传御医!
可李兰舟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执意将他一把推开,拒绝了他的触碰,兀自站直起身,一步一步独自走下了台阶,步调缓慢。这几步路像是用尽了她全部的力气,每一个步子都像垂垂老者,垂暮英雄,苍茫落幕。
令一众文武大臣大跌眼镜的还在后面,他们拥护的天子,火急火燎地提着袍子又屁颠屁颠跟了上去。
只余下一脸尴尬的文宝,原本也急忙要追上去的文宝看着满朝文武,只能压着急躁站正身子:“陛下身子不适,今儿个就先退朝吧。”
说罢回身抹了一把脸,藏下哭红的眼角,深深吸了一口气急忙去追李锦书。
李锦书追了上来,见李兰舟恍若没看见他,他就一整个人挡在了她的身前。
若冰暗暗打量了两人一眼,默默行了个礼退下。
现在只余下李锦书和李兰舟两人,李锦书小心翼翼看李兰舟冷硬的面容,她瞥开眼,不给他留一个眼神,满身的厌恶不予言表。
李锦书卑躬屈膝,讨好地说:“皇姐,你身体不适,我先送你回去吧,我让御医马上就过去昭华宫....”
李兰舟忽然慢慢转回了眸子,眸光落在了他的脸上,李锦书心下一个激灵,急忙露出更加乖巧听话的神情。
“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李兰舟兀地开口,声调起伏婉转,甚至是一种冷笑的疏远嘲讽意味,“你已经得偿所愿坐在这最至高无上的位置,如你所见,本宫撼动不了你的位置分毫。”
李锦书眼中溢出点点泪光,情绪激动委屈极了:“我根本就没想过要和皇姐抢过什么!”
魏谦从远处而来,恭敬给李兰舟行了礼:“殿下安好。”
李锦书收起那副楚楚动人的神情,极其不耐:“你来干什么?”
魏谦嘴巴的话语是回答李锦书的,目光却是看着李兰舟,神情忧虑,可望而不可及:“臣......来看看殿下。”顿了顿,他的语调有些急促,补充道,“适才见殿下身体不适,特来探望。”
李兰舟看向魏谦,此刻的她说不出是什么样的感觉,说怨恨魏谦没有帮她说上几句话、没有站在她的这边,其实....并没有,可就像一口堵在心口的气,上不去下不来。
她其实理解他的处境顾虑,他有心向她,可涉及皇位,他的底线就在那,魏谦有他自己的底线,即便他知道李锦书做了那些丑事,是一个心狠手辣不择手段的赝品君主,魏谦也还是选择让他继续坐在那个皇位上,就是和所有人一样,都觉得她一个女子,本来就不该登上那个位置,是闻所未闻的骇闻。
李锦书眼见李兰舟用一种平淡却暗含哀愁的目光看向魏谦,心下嫉妒的烈火便再也压抑不住地熊熊燃烧。
他低吼斥责:“太傅真是越来越放肆了!真当这大明宫是自己家了,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眼瞧着魏谦不为所动,不理会自己,李锦书彻底炸了毛,浑身带刺地让侍卫将魏谦带下去。
魏谦一被带下去,李兰舟转身就走,却被李锦书一把抓住了手腕。
他急切地解释:“我从来就没想过要和皇姐争什么!”他的声音真的是下一瞬就能在她面前嚎啕大哭出来的委屈,泪眼汪汪,“当初这个皇帝,是皇姐一手给予我的,我的治国之道也是皇姐教的......”
李兰舟猛地甩开他的手,用一种几乎看仇人的目光怒视他:“闭嘴!”
“你有什么脸面再提及?”她的厌恶满满的从言语、肢体、神态间溢出来,藏不了分毫。
李兰舟简直不想再看见他一眼,相看身体本能生厌的程度,她冷漠又神情厌倦疲惫地偏开脸,只觉得他那张漂亮的脸蛋刺眼,明明是既得利益者,却又一副谁都亏欠他的模样。
李锦书好似被她的这两句话、她不留一丝情面的厌恶给深深刺伤了,踉踉跄跄向后跌了两步,无论再有心理准备,每每触及她厌恶的目光,都还是能让他疼让他痛。
一滴泪珠从他的面颊无意识地下落,宫灯晶莹,以微弱之光照亮方寸之间。
被李兰舟深深刺伤的李锦书满心满眼都只有眼前这个在他看来冷心冷肺的女人,他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浑身发抖。
让他想要撕扯自己的头发,用指甲抓伤皮肉,最好是皮开肉绽,然后再把身上这身明黄给脱下来毁灭掉!
宫灯烛火悠然摇曳,远处隐隐传来细细簌簌的树荫摩擦声。
他瞪着李兰舟的眼目眦俱裂,鼻中酸涩,李锦书好久之后才听见自己从牙缝中挤出的几个字:“为何你对魏谦都能正眼相看,对我却如此吝啬,连一个多余的眼神都不肯施舍?”
李兰舟身形笔直,火红的衣袍在这暗夜下如同盛开的红莲,清艳的容颜如高山雪莲,高贵又冷艳,无论身在何种境地,仍不能使其弯折一分风骨。
她面无表情凝视他,只答:“你不配。”
“一个杀人凶手,是没有资格站在活人面前乞求原谅的。”
“杀人凶手?”李锦书轻声呢喃,将这四个字放在舌尖反复来回品尝,泪眼婆娑,嘴角弧度苦涩,神情缓缓阴沉起来,“对,我就是杀人凶手!”
“就是我杀了魏瑾,”他含着泪笑了,“不止魏瑾,皇姐知道的、不知道的,先皇梁氏婕妤、父皇的亲生骨肉小皇子、各大世家之首、陇西贤王府李义璟、御膳房太监鸣亿、忠勇将军魏怀光、中郎将赵敏之、昭华宫宫女素芯素蝉、魏谦的贴身侍从那个叫什么双瑞的奴才.....都是我杀的!”
“还有皇姐你欣赏的王嫣.....也是我让人亲手了结的。”他笑得古怪,顿了一顿,泪珠滚落,勾唇挑眉:“对了,还有今日自缢而去的文元,也是因我而死。”
他的心如刀割,鼓着一腔的气,无意识地泪如雨下,说出对于李兰舟来说无异于诛心的话,也是触目惊心无可辩驳的真相,丑陋曝光于人前。
“皇姐还不是不能将这一切宣之于人?”已经分不出他在哭还是在笑了,“陇西母族声名显赫,与皇族一脉相承,贤王府更是与我一起闯下塌天大祸,皇姐再怎么样都是父皇母后的亲生女儿,总是要顾及他们的吧。”
无从治罪。
第79章 疯子
治罪?
治陇西母族的罪?贤王李奉顺包庇李锦书,和他一起联手欺瞒世人多年,一旦拆穿李锦书的假身份,一旦把李锦书做过的那些丑事公之于众,不光是整个贤王府,就是陇西母族也会受到牵连,整个李氏失信于天下,纵容一个贱奴登上了皇位残害世人。
整个陇西李氏,都是姑息养奸的罪人!
一旦昭告天下,皇族必将失信于天下,于驾崩而去的父皇母后不利,于整个皇族和李氏不利!
让所有人都知道李锦书的所作所为,让所有人都知道李锦书谋害皇嗣杀害了父皇的亲生骨肉、知道他是杀害魏瑾的凶手魏瑾从来都不是因疏忽大意而丧生在野兽之口、知道他.....
李兰舟退缩了。
在拟定诏书的时候,她退缩了。
李锦书的反问,在鞭挞着她的理智、击碎她天下大同的理想。
她想起了魏谦,想起了魏瑾。
——“愿再无战事,天下太平,百姓安乐。”
——“瑾之愿同殿下一般无二。”
信念崩塌——原来自己也是如此虚伪的人。
李兰舟瞳孔发散,面容瞬间失去血色惨白如纸,很久很久之后,才如清风轻盈一般轻轻咬出几个字:“本宫....怎么会教出你这人面兽心的东西....?”
李锦书又笑又哭:“是啊,我人面兽心.....”他突然向前猛地靠近她,双眼炙热、强烈的委屈、积压多年无法宣泄的爱欲如同大坝决堤,各种情绪一泻千里猛地铺冲过来,高大壮硕的肉墙攸然靠近却硬生生克制着止步在她身前,未再继续向前。
他的脖颈因克制而青筋叠起,稍稍低下头稍稍靠近她,十二章衮冕服庄重华丽又厚重,十二旒也跟着主人的动作齐刷刷垂下,也因着激烈的动作而凌空剧烈晃动,绯红的耳廓,泪眼水雾朦胧却几乎要将人灼烧伤,若有若无的气息喷薄擦过肌肤,激起层层战栗。
他气息不均,胸膛起伏,紧握的拳头颤抖,像一个拼了命克制隐忍到极致的疯子,下一瞬就会再也忍不了发疯发狂!
....不,他可不就是一个疯子嘛。
“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
李锦书吐出的每一个字每一句话都有一种强烈的不甘和嫉恨,压着满腔的怒气和怨恨,咬字清晰气息轻轻:“自从你答应下嫁给魏瑾那一刻开始的每一天,每一个夜晚,每一个我独自面对自己的时候,我都会忍不住想杀了他!”
“兰舟你知道我怎么过来的吗?”他双眼通红,可此时的他即便瞪红了眼却没再如刚才一般泪水股股,他情绪激涌抱住自己的脑袋,崩溃的面容扭曲,头上的冕旒冠珠激烈碰撞,发出闷闷的声响。
“我只要一想到,兰舟你和他的过往,兰舟你看他的眼神,他拥有你独一无二的青睐,他亲吻你额头的时候你的脸——”他眼中的血丝在蔓延,几乎是用一种吸着气咬牙切齿的气音继续说,“我就忍不住想杀了他,最好是将他千刀万剐,食其血啖其肉,把他的肉一片一片生切下来,喂给野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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